一个坚硬的时代,就这样不可救药地软了下去

 

就像如今总是油腻不堪的日子,其实也曾经清淡过一样。...



我们互相指证青春和伤痛

春文有一张幅员辽阔的胖脸。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总让我想起阳光下一朵朵盛开得无忧无虑的向日葵。

LONGLONGAGO,这张脸其实也很清瘦,就像如今总是油腻不堪的日子,其实也曾经清淡过一样。

一般说来,一个人进入中年后,很难交到真正知心的朋友――更多的,只是牌友,酒友,车友,炮友,损友,或者更等而下之的商业伙伴。一个人一生的朋友总数,在他的青春结束的前夜,就注定将要嘎然而止,仿佛秋后的南瓜,即便还要结,也注定结得很少。

我和春文的初识,是在现在想起来衣冠似雪,白衣飘飘的八十年代。那时候,我在一座叫赵化的古镇上高中,他在县城读师范。在这之前,我的一个同样在县城念书的发小,有天心血来潮,宣布组建一个由全县各中学、中专文学青年组成的文学社,社号野魂,他自封社长,给春文封了个主编,给我,则封了个副主编。

所以,见面之前,虽然我们都没读过对方的作品――其实只能叫习作,却都知道对方大名。好像是一个夏天的上午,返校的春文路过赵化,在赵化车站一家桌面油渍,似乎画满了抽象派作品的茶馆,我们见面了。

印象中,那时的春文一点不胖,还有点瘦,脸上似乎也没有如今那副瓶底似的厚眼镜。见面的诸多细节已经忘记了,但至今还记得的是,才寒暄几句,他就从书包里取出一叠写满了分行文字的稿纸,一边递给我,一边很认真地说,诗就要这样写。

我接过一看,诗的标题叫《我爱过》,下署:作者周春文。二十多年后还记得这首诗,无疑因为当时印象极其深刻,而印象极其深刻,无疑因为当时被这首诗深深打动。

春文不等我细看,就把诗稿拿了回去,自顾朗诵起来。其时,茶馆里人头攒动,有人在转动茶碗盖,有人把脚放到椅子上,闭着眼很受用地抠脚心,还有个肥胖的妇女,旁若无人地掀开薄衫,一把掏出肥大的奶子,给她怀里哇哇大哭的儿子吃午餐――如今想来,那是个多么冲突而又零乱的场景呀,但经过时光的过滤,我却只记住了春文站在茶馆里,面对着芸芸众生朗诵他的诗歌,宣布他爱过。

就从那时起,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

八十年代没有互联网,没有引进大片,甚至连夜总会和KTV都还只在沿海登陆,但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大多数骨子里都保有一种纯朴。其中的纯朴之一就是对文学艺术有一种敬畏与爱怜。

同样是在这个茶馆,有一天,我和比我高一年级的刘诗人去喝茶,茶馆里人太多,我们和一个农民工(那时还没这个词,那时好像叫农村进城务工人员)坐一桌。刘诗人写了几首诗,拿出来要我看,我看完,给他谈了几点感想。旁边那个农民工一直歪着脑袋,非常感兴趣地听。

就在我把诗稿还给刘诗人时,农民工突然说,拿给我看看行不?我想也没想,就把诗稿递给他――但就在农民工的手刚触到诗稿时,刘诗人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横过来,一把夺过诗稿,然后,非常骄傲地扫了农民工一眼,说,你看啥子?!

我和农民工都谔然了。农民工像一个当众向自以为有十成把握的女子求婚,却遭到了无情拒绝一样,满面绯红,喝了口茶,默默离去。这件事情,让我在很长时间里,一直对刘诗人有些腹诽:

难道你就不能向白居易老师学习,把你的诗稿给劳动人民看看吗?或者,你看人家周春文,他就敢面朝胖女人,大声朗诵我爱过。你说同样是诗人,为什么差距就那么大呢?

据陈晓尧考证,大约1992年,一个春天的晚上――正值我们青春年少的春天,空气中游荡着一种燥动的欲望与不安,我和周春文等人在陈晓尧就读的自贡师专喝酒。酒是一块多钱一瓶的盐都高梁,既烈,也劣。

三杯酒下肚,我和春文开始回忆从前――早在20年前,我们就回忆了,这并不说明我们年事已高,而是说明,所有的诗人,内心都藏有一种难以估量的敏感。对诗人来说,最好的岁月莫过于已经远逝的旧时光。

于是乎,我和春文宣布,每认识一年,就喝一大杯,这样,我们一连吞下了六大杯高梁酒。倘若是换到现在,一年一杯酒,估计都得当场趴下。

我和春文来往得最密切的时光,大约就是1992年前后。那时候,我在自贡读那所看起来更像补习班的大学,以及随后毕业分配到东锅,而春文也结束了远在一个连集市也没有的乡镇教书的日子,在自贡教育学院进修。

东锅与教院,在同一匹山的两边。这匹山的山腰,藏着一条叫高山井的小街,街上那些古旧的夹壁房屋开办的小酒馆,便成为我们碰头吃酒的好去处。这样的地方苍蝇成群,但用老板的话说,它们都是饭苍蝇,不是屎苍蝇,不脏。再说,它们即便落在你的盘子上,只要你拈菜,人家还是会飞开让你的。

在这些小酒馆里,无所事事的青春加上酒精的力量,我曾干过不少荒唐事,比如把陈晓尧的围巾塞进汤碗,比如把陶世银整得满面愁苦,一个劲地告饶:大爷,你我未必是外人啊?

记忆中,只有春文的酒量与我伯仲之间。这样,当陈晓尧忙着到自来水管上冲洗据说是他女朋友织的围巾时,当陶世银昏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口角的涎水牵成一条亮亮的水线时,我和春文还在举杯互灌,一边灌,一边情趣高昂地谈诗说文。

那是一个可以为一行诗,一句话,一个词语喝一杯甚至醉一台的纯真年代,虽然阮囊羞涩,佐酒的不过是凉拌猪头肉和油酥花生米,但那种源自青春,也源自恒久追求的快乐,却是无与伦比的。

很多年后,我重回过那条小街,破旧的房屋还是亲切的老样子,只是小酒馆里已经没了泥饮并诵诗的年轻人。如今的年轻人都在网吧中,KTV里。他们一般也不再喝烈性的白酒,他们喝软饮。

一个曾经坚硬的时代,就这样不可救药地软了下去。而我和春文,无疑,我们都是那个曾经坚硬的时代的一部分。

离开教育学院以后,据我所知,春文先后到教育报做编辑,到学校重操旧业做老师,再到人事局、房管局、城管局。十多年以后,他终于成了现在的样子:一张幅员辽阔的胖脸,一些算是成功的头衔。等等。

当然,还有他在青春逐渐老去,激情日益流逝的中年,写就的包括这部诗集在内的诗歌和散文。而我在挥别高山井那些小酒馆后,离开了终日喧嚣的东锅和自贡,在成都阴沉的天底下讨生活,用劳动的五天养活不劳动的两天。

时至今日,我也终于可以坐下来,在这洒满阳光和花香的园子,写一些自己想写的文字。从当年赵化那家小茶馆到今天,弹指一挥,二十多载岁月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好在,除了用一杯酒怀念当年,我们还可以为过往的日子,留下一些文字。

这样的文字,在春文这部诗集里,比比皆是。从中,你不难读出他对人生的颇多沉思与感动。――我不打算在这里深入谈春文的诗,我只要记住,他的诗曾经感动过我,这就足够了。

园子里的竹树又悄悄吐出了新芽,原野上,激情澎湃的春天正呼啸而来。如同已经呼啸而去的八十年代一样,所有的春天都依然一如既往地让我们感动,犹如所有的酒杯,都会因友谊而碰得格外响亮。

苹果朋友打赏专用


    关注 聂作平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