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 · 文  四月梦

 

我看见掌心的桃花瓣慢慢铺衍成一朵桃花,不过只是蓓蕾,含苞沉睡。...

1
自我背着一箧书进山那天起,就开始下雨。雨密密匝匝织在一起,我没带伞,于是,狼狈得像一只渔网中大口呼吸的鱼。

山路泥泞,脚踩在泥里就拔不出来,是真拔不出来,我急中生智松开鞋带,抽出脚,却没站稳,摔了一跤,在山上滚,不停滚,一片惊慌,滚过的地方,雨花溅起毛茸茸的轮廓。

越滚越快,路边的树出现模糊重影。

我被悬崖抛了出去,坠落,失重把我的心压扁成一张纸,半口气都喘不上来。

怎么到的草庐,谁也说不清。窗外雨很大,我的脑子迷路般混沌。

我无意参与科举,也不想功成名就,更讨厌那种袖风担月的隐居自淫。想了好久,为什么来这,我眨巴眨巴着眼睛,背紧贴着床,细耳倾听外面青山上潮湿的雨声,心血来潮这几个字长出了翅膀在我的脑子里飞来飞去。

桌上红烛冷落,红烛的烛焰一高一低一低一高来回跳跃,像一只恋爱了的红色青蛙的心跳。

书在山上被打湿后,字都消失了,只有封面还残存着“归乡无迹”几个字。百无聊赖,我便盯着烛火发呆,烛火的跃动像是在说些什么,我把耳朵贴近烛火,只听见非常细小的哔哔啵啵的声音,仿佛在说“有人来了。”

一片惊诧,一抬头,一个长发女子鼻尖对着我的鼻尖,青涩一笑。我吓得忙躲开。

她的呼吸淡若幽兰。

眼睛,转盼顾眄,生着光彩。

我没喊,也没叫,淡定得跟睡着了一样。

我承认她长得很美,可我还是被她的衣服吸引,轻纱细缎上一副淡雅的江南烟雨山水画,这本无惊异之处,可山水画上的烟雨会动,山水在一片游云飞雨中韵致十足。我伸手去摸,衣服骤然变淡稀薄,什么也没摸到。

她眼睛里溢出微笑的秋水,一言不发,静静望着。

“你不说话,那我也不说。”我翻开书,望着一片空白的书页,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尴尬对峙。

月亮不断攀升,雨越下越大。天空一片皎洁,雨想必是从天外来的,月光映着雨水,我走出门接一杯,饮尽,醉了,呵。

屋外落樱缤纷,在我开门那一瞬间,所有的雨声顿时消歇,可雨依旧在下,我一回头,发现她还望着我,不过眼神幽怨,嘴角嘟起。我心生爱怜,正欲开口,只见她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慢慢的完全消失,在心脏那个部位有一朵花瓣悠悠然飘落。我走过去捡起来,摊在掌心,细细注目,一片殷红的桃花。

我把桃花夹在书中,书上泛起一圈圈涟漪,涟漪平静后,她微笑的画像淡淡隐现在空白的书页上,越来越鲜明,在书上,她对着我眨眼睛。我笑了,像个傻子。

天亮以后,阳光灿烂,太阳又大又圆像一颗酸溜溜到燃烧的橙子。雨依然没停,不过只有我头顶上,方圆一米的区域有雨,我走到哪,雨跟到哪,我很少出门。

有时候,空中会有纯白的水母,一努一放的游荡,让我有一种身住海底的错觉。她再没来过,不过我也并不想念,只是心里有一种粘稠的失落。

一天,书上的字又都显现了出来,不过全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字符。有鸡蛋状的圆圈,有的像一根筷子,还有两根筷子交叉在一起的,有蛇形,有山尖。我的书怎么了,这些字都是什么玩意,一个都不认识。翻到有她的那一页,发现她竟换了一套衣服,更清新素雅。

她嘴角含着头发,微笑。

我故意板着脸,用手对她指指点点。

她对我吐了吐舌头。用脚踩了踩脚下,脚下现出很小的涟漪,涟漪平静后显现出一行字:气你。字随着涟漪越荡越远,直至消失。
2
我不认识那些字符,但确认书上的字肯定都是被她偷走了,我拿起毛笔,点了点墨,正欲把她抹掉,她忙抬起胳膊,一脸娇怯。

手一抖,一滴墨滴了下去,落在她衣裳上,她一脸惊诧,疼惜,脸色急剧变化,眼泪开了花。

我放下笔,把书合上。

外面的雨断了线,哪都去不了。

我好久滴饭不沾,并不饿,胃里时常有一种吞吃了苍蝇般的恶心。渴了就用酒杯接一些月光和雨水喝,喝前一定要用食指把月光和雨水搅拌均匀,这样会有不一样的味道,三杯下肚,就会醉掉,瘫倒在地。

“醒醒,哎,别睡了”有人推我。

我用尽力气想把眼睛睁开,可眼皮重得像石门,几经挣扎,仍然无力。

她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把我的眼皮掀了上去。

“别睡了”

“恩!你是谁?”

“你怎么喝醉后就变成了黄中带红的菊花”

我就像小孩写的字一样歪歪扭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不是不说话吗?”

她并没有生气,笑着给我倒了一杯茶。

我没有茶叶,她就从衣服上顺手摘了几片奇怪的叶子,泡了进去,叶子入水融化,像飘进热水的雪。

“会变戏法又怎样?”我仰脖一口喝掉,太猛,茶水渍了一身。温热的茶水轻柔地摸着我的食道下滑,茶水入胃,煨地我浑身一暖,一个扑簌簌的激灵,神智跃然清醒。

她嫣然一笑,用食指抵着嘴唇,“慢点。”

“把我的字还我。”

“字是被那些雨滴吃掉了,所以书上才会有涟漪。”

“你是谁?”我坐了下来,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经意一瞥,看见铜镜中的我,忍不住被自己丑笑了。

“你坐啊,你以为你美就可以一直站着?”

她抿紧嘴唇,嘴唇闪着桃花的光泽,明艳动人。

“我叫梦”

“我又没问你?说让你介绍的。什么,萌萌?那不是一匹马的名字吗?”

“你真逗。”

“你找我干什么?”

“我迷路了,雨大,掉了下来。”

“白天,雨也会跟着你,只在你头顶吗?”

“认识你前,不会,那天在山上见了你后,雨就一直跟着我。”

“我在哪见过你?”

“你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撞倒了我。”

“你受伤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没法回去了。”

我不知道再问些什么,虽然心里有一银河的疑惑。有时候,我太羞涩了,要故意用盛气凌人去掩饰。

她不再回到书上,晚上就睡在我床上,床上单薄,可她并不嫌弃,并不断催促我睡。

我心中窃喜又紧张,紧张到眼睛因为激动而酸涩,我赶紧把泪水拢拢,用手不停搓着脸。脸越搓越紧,越搓越红。心按不住地跳,手脚就跟长在别人身上一样陌生,不会用了。

我一恼,坐在桌上,手中握着红烛,把烛泪滴在掌心,一片钻心的疼,先是焦烫又迅速转化成冰凉回过神那种焦烫的感觉更炽。烛泪在掌心蔓开,眨了下眼,掌心出现一片印痕,像桃花。

她拖着衣裙走过来,唇红齿白地笑,轻托我的手,她的手比雨水还冰凉,纤细,素洁:“还蛮好看。”她说。

我抽出手“我还是在雨中睡吧”夺门冲进雨中。

灯灭了好久,我还是忍不住悄悄潜尽房间,借着潺潺的月光,我看见她熟睡地像一只听话的猫,呼吸匀称,面容恬淡。我用手慢慢靠近她的脸,在我手碰到她肌肤的那一瞬间,她又开始变淡了。

掌灯以后,床上只有一片桃花花瓣。

我又把花瓣夹在书中,一圈涟漪过后,她在书中熟睡。

我看见掌心的桃花瓣慢慢铺衍成一朵桃花,不过只是蓓蕾,含苞沉睡。

3
第二天醒来,我意识到我4月11日进的山,今天4月23日。我迫不及待打开书,轩窗下,她在桌前梳妆,头发长而柔顺,令人心夺神摇。书页上,她动作很慢,就像走马灯上的人画。

她转过头,回眸一笑。

我的心就像被咬了一口,心动到疼。
我板着一副长刺的面孔。“从哪来的,回哪去,别再烦我。”

她生气地举起铜镜,我的脸映现在铜镜中,上面几个字:“哼,不是你,我能来这?”

她刻意的生气没忍住,噗嗤,狡黠一笑,手中衔着一片桃花瓣,从纸上扔了出来。

花瓣悠悠然破纸而出,飘到我的脸上,我忙用手去捉,一片蚂蚁噬咬的疼痛。捉过铜镜一看,花瓣渗了进去,脸上有了一个桃花印记。

她笑着背过身,依旧梳着头发。

她的衣服又换了样,上面是雪中沙漠的景致,雪还在飘,一只白狐在雪上留下点点印痕,向最高的沙丘奔去。我拿起朱砂笔,在她的旁边摹写了一首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她转过身,手里捧着一把桃花花瓣,对着我轻轻一吹,花瓣都飞了出来。那些花瓣散落在桌面,我撷起一片,上面有一个娃娃样的字体“谁”

我又撷起另一片,是一个瘦瘦的字体,还是“谁。”

我一片一片的看,每片上面都是一个“谁”字,字体不一,形态各异。

我嘴角的笑就跟结了霜一样,眼前飘忽着零碎闪光的回忆片段。

我帮她把父母埋掉后,她还是选择嫁给了那个瘸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坐花轿,而非要凤冠霞帔盖头垂覆地坐在一匹白如素练的马上,那匹马毛色闪着清澈的光泽,让我想到了她的眼睛。

乡邻们站在街边,把我挤成了一张失神的白纸。他们啧啧窃语,那些零碎的羡慕声,窃笑声,在人群里弹来跳去,往复穿梭。我胸腔内的心脏温度越来越高,燃烧着血液,泛出滚烫的气泡。我的眼睛红成了血。

她似乎早有所料的揭开了盖头一角,瞥着我,殷红的嘴角上翘,闪着一抹小小的星的光泽,狡黠,得意,那弧度开始微调出些许怜惜,最后只剩下飘忽的怅惘和失意。她把盖头放了下去。

短短一瞬在我心中拉出了一个世纪的长度。

随后,在我背着书箧进山时,雨就跟上了我,一直。

我在山路上一边走一边把稀薄的魂魄一点一点地丢在路边。雨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就摸索着往前走。心里一直萦绕着一种脚踩在泥浆里拔不出来的感觉。

摔倒时,我竟然一声未吭,只是轻轻哎了一下,身体就滚动起来。山上满是桃花,雨打花瓣,落英缤纷。我越滚越快,越来越疼,越疼,越有一种沉迷鸦片的醉感,心醉神迷,疼过了界限,心就昏睡过去。

等我醒来时,发现我背着书箧侧躺在床上,一个草庐,外面除了雨,就是水。

落英缤纷,桃花铺了一层,晓风来过,雨把那些花瓣锁在地上。
4
就在我失神的时候,她突然站在我身后。

“嗨”猝然一叫,我惊地头皮一麻。

回头看了她一眼,翻开书,她在的那一页已经成了空白。

仙我也见过一些,像她这么调皮的还真是第一次。

她拉过我的胳膊,把我按在椅子上,从身上摘了几瓣青嫩的茶叶,我留意到茶叶上还有一只节节蠕动的绿色茶虫。

“有虫子。”我皱着眉。

“没关系,会更入味。茶叶的精华都在这虫子里,茶虫胃口可叼着呢。”

她又换了一身衣服,衣服上北雁南飞,山映斜阳天接水,一个穿着茜红色短衫的少女,在山脚丘陵上采茶。少女在衣服上踽踽独行,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唱歌。地头有一只黄狗,嘴里衔着一把茶笼向少女撒开了蹄子。少女看见狗一脸倩笑,对着狗不停挥手。

“别难过了,不值当啊,你没看外面一直下雨吗?”

“我没难过啊,这雨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喝茶吧,别冷了这份情意”

“有虫。”

“喝喝看吧,那么早下结论干嘛?”

我闭着眼一口吞了下去,茶水入口,绵软温润,有桃花的清香,又淡雅悠长。来不及细品,所有感觉戛然而止,陶醉地不想睁开眼睛。

“再来一杯。”

“不能多喝,再喝会出人命。”

“雨什么时候停呢”

“不知道,你来后,雨也跟上我了。”

“我知道。你是怎么来这的。”

“我当时正在桃花下避雨,你撞倒我,我无处可去,就跟着你来了。”

“对不起”

“即使不被你撞到,也会被雨淋到。我以前从没见过雨,我娘告诉我,我们最好永远也别遇见雨。”

“为什么”

“不知道,或许,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双手握着我的手,抬起我的胳膊,眼睛里碧波荡漾,从我脖子上取下一块嵌在肉里的小石子“身上还疼吗?”

“不疼,我都忘了。”

“真傻”

我心里像被猫吻了一下,轻轻笑了。

“真美。”

她抿着嘴唇,脸上隐现着飘荡的桃花瓣影,纷纷绕绕斜斜漾漾地飞过。

她,唇齿相依,皓齿内鲜。

她就像早已熟络般把嵌进我身体的石块,树枝,草籽,尖刺,花朵一一抠了出来。在脖子上抠出一只蜷缩的乌龟,他把乌龟放在桌上,乌龟伸出了头,左边瞅瞅,右边觑觑,吐了口无声的气,伸出小脚,慢悠悠往前迈步。走到桌子的边沿掉了下去,我没听见落地的声音,乌龟在空中就消失了。

她用手衔起一缕顺泽黑亮的长发,拉在空中,在手指上卷弄,脸上一副努力思索样。

只见她从衣服上摘下一片茶叶,捉住茶虫,茶叶又放了回去。茶叶长在了茶树上。青虫被她捏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她把青虫放在我的肚脐眼处,慢慢的,我听见肠胃里的蠕动,有一个刺团在肚子里翻滚。我疼地一身抖索的汗珠。但是我没叫,很久以前,我就学会了隐忍,即使后来不需要隐忍,我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不隐忍的能力。

肚子上一层细密的刺滋滋地刺破肚皮,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慢慢交汇,流动,像喝饱了血的蚯蚓。

我疼地咬碎了两颗牙。眼睛里的瞳孔忽黑忽白。

她变戏法一样素手在空中一挥,衔着一朵桃花塞进了我的嘴中。

“快吃了,吃了就不疼了,不要嚼,吞下去,不然桃花会疼。”她显得比我还紧张,桃红的嘴唇此时丝丝泛白。

如同刚出生的小狗那样,喃喃的叫声从肚子深处传出,渐渐明显,肚子扑哧一声,钻出一个活物。

吃过桃花,痛感减轻不少,我挣扎着抬起头去看,竟看见一直纯白的刺猬,我沾满了血。吐了口气,丢了意识,浑身一软,什么都不知道了。
5
醒来以后,草庐里空空荡荡。我用胳膊支起身子,四处都开满了桃花,墙上,地上,床上,门窗,甚至酒杯和毛笔上也长出了桃花,不过十分细小,要把劲卯在瞳孔上才能看清。

我最喜欢砚池边的桃花,沿着砚池的边角慢慢铺展,透着黑亮的光泽,纯粹而矜持。

外面太阳很大,整个天空仿佛都被太阳占满了,金亮色的瓢泼大雨在整个山野中宣泄,世界是不是被颠倒了,或者我进入了世界中的世界。

她不在,失落粘稠。

我怅然若失的翻开书。

书页上,她枕着胳膊,闭目养神,浅睡。眉心有一朵颜色晕染渐变的桃花瓣。

不知怎么开口。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她闭着眼,笑了。然后脸恢复平静。依然闭着眼。

我合上书。把书捧在怀里,书上渐渐有了我的体温。我把书轻轻地放在桌上,怕扰醒了她。

一转身,吓我一跳,她的鼻尖又几乎碰到了我的鼻尖。她努力憋着,不让自己笑,脸上的笑快要溢了出来,扑哧一声,还是没忍住。她的笑也有一股桃花的香味。

“你醒啦”

我浑身有点僵,呼吸也有点僵。

“刺猬呢?”我问。

“走了吧,入夜后就不见了。刺猬告诉我你肚子里全是酸腐的墨水,臭死它了。”

“它怎么钻进去的。”

“你从山上滚下来时,压到了它。”

“乌龟呢。”

“乌龟当时正在躲雨,你刚好滚过,就躲在了你脖子里。”

“你呢?”

“我什么?”

“哦,我生下来就没出过山,你是我见过的第九个人。”

“你多大了。”

“二十岁,可是按你们的时间,也就二十天。”

“家人呢?”

“不知道。”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桃花,我下辈子想做桃花。我平时只吃花粉,可我克制住,不吃花粉,只吃桃花,桃花的口感虽然不好,可我还是忍不住。”

“哦,我明白了。原来你不是仙。”

“恩,不是!”她喜悦地点点头。

我的心态一时放肆起来。手撩起她的头发细细端赏。

“你坐下,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尽呢”

“没事”

我的脸凑近她的脸,鼻息滚烫,呼吸颤抖。她躲开了。

“我帮你把身上的淤血放掉。”

我解开衣带,准备退下衣服。

“不用,你就穿着衣服,隔着衣服我也能看见。”换做她不自然起来。

她在空中随手一拈,拈着一瓣桃花,放在衣服上,桃花渗了进去,皮肤一片细滑的冰凉,冰凉中透着一种生长的畅通和舒展。

她耐心而细致,拈着桃花一瓣一瓣地放在我的衣服上。我想去拉她的手,还未抬起,她用眼睛说“别闹。”

我拉开衣领,把头埋进去一看,果然所有的淤青消失殆尽。脸清瘦不少,身上也瘦地骨节嶙峋。抬起手背一闻,竟也有一股桃花香。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悦还是厌恶。

“你为什么不吃东西”

“我又不像你那么爱吃桃花,我不饿。”

“现在呢?”

“好饿。”

“可我没有桃子,只有桃花。你吃吗?”

“你...你...你能...你.你能变成桃子吗?”

“变成桃子,里面也是血肉和骨头,不好吃。”

“真傻”

“什么?”

“你不会离开吧。”

“雨一直跟着我,我没地方可去”

“桃花怎么办?”

“我身体里有,不用担心。”

6
隔烛相视,笑而无言。

雨声消歇了不少,天上满是繁星,我出门仰起脸,雨丝细密,像锁着月光的丝线,连着地和天。通过雨丝,地上的人能听见天上的声响,天上的人能听见地上的嚣喧。管弦丝竹,天上想必正在办宴会。

“雨下了这么久,天上怎么也不管管。”

“我要走了。”

“可是天刚入夜啊,书里面多闷。”

“你来山里干什么”她问。

“躲雨吧”

我问她“你说你在桃花树下躲雨?”

“不是桃花树,是桃花瓣下。”

“花瓣那么小。”

“我也很小,我当时正吮着桃花,雨就来了,然后你就从山顶上滚下来。”

“你受伤了?”

“就湿了翅膀。”

“翅膀?”

“嗯”

“欸,你的衣服怎么又变了,绿衣长裙,好别致。”

“桃花不多了,衣服不能再变换,这是我本来的衣服”

“怎么都美。”

“你不难过了?”她挑着一双汪汪的眼睛望着我。

“不难过,就浑身无力”

“那我走了,你熄灯吧”

“天上那歌,你会唱吗?”

“我没听过,不过山里曾经来过一匹白马,我给那匹马唱了一首歌。”

“你声音里有泉水,如果唱歌肯定让人蚀骨销魂”

“那我不敢唱了,你没了骨头和魂魄怎么办”

“唱吧,没事,就是蚀骨销魂,你不是有那些桃花吗?”

她走了过去,坐在草床上。轻松地四处闲看,百无聊赖地甩着双腿,磕着床跟。

“这草庐就这么大,你还有什么没看够的”

“嘘,别说话。”

她低下了眼睛,和着脚磕床跟的节奏,徐徐唱着。

皎皎白驹 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 其人如玉

 

手挥五弦 目送归鸿

 

毋金玉尔音 而有遐心

 

生刍一束 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 而有遐心

我眼前失了神,她的声音微如蜂翅,努力屏着耳朵才能听清。但歌声入耳后,宛转滑烈,动耳摇心。

我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又向她靠了靠。

她低着头在手上把绶带缠来缠去。

我手抚着她的长发,手指间留下了桃花的幽香。

“你就睡这吧!”

她没有说话。

我紧张的把手向她的脸靠近。长发遮住了她低着的头,但我还是看见她笑着。

我闭上眼睛凑近她的脸,铿然一响,一片晶莹羽化的声音。

长发和她都不见了。床上只有一片花瓣。

我把花瓣夹在她最喜欢的那张空白页。

圈圈涟漪,花瓣在水中像粉红色的一滴墨晕染开来,一个水墨的她,酣眠在纸上,嘴角静谧,长发温柔。

我吻了页脚一下。

她在梦中浅笑。
7
书上的字依然没有回来,那些不认识的字符也在慢慢变淡消失。每天,我都会打开她那页纸看看,她始终在睡觉。我慢慢担心起来,她是不是死了。

过了几天,每页纸上都有一个姿态各一,深情迥异的她,穿着同样的素衣,沉沉地睡着。睡在树枝上,水面上,云上,芭蕉叶上,弯月的臂弯上...

我像个傻子每天对她喋喋不休,说些之前从没提过的心里话。说到开心处,她会笑。说到心酸处,她会替我落泪。

“你怎么了?”我喃喃着。

我不说话的时候,她也经常暗自垂泪。眼泪从一只眼睛跨越她秀頎的鼻梁途径另一只眼睛,两处眼泪会于一处,一起从眼角携手殉情。

我心里焦躁,像被慢慢升温的文火细烧。

她的表情在纸上越来越枯索,眉头上了一把小锁样紧蹙。

我在草庐里团团踱步,也曾努力用手指戳向纸面,希望奇迹出现,我也能钻进纸中,手指断了。

外面雨更加肆虐,响起了撕裂的雷声,之前从没有打过雷。太阳和月亮都消失了,白天只有白云,晚上只有在墨水中泡过的黑云。星星也都在很久以前咽了气,合了眼睛。

我在屋子里狂暴地想撕碎一只老虎。

“这,到底该,怎么办呢?”

之前的饿感此时不合时宜一齐涌了上来,天昏地旋,头重脚轻,我瘫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每咳嗽一声,就从嘴里吐出一只黑色的水母,水母在空中悠游悠哉地往雨夜里滑去,蜡烛不多了,烛光也越来越暗。

烛光熄灭后,夜扑了进来,风抱着雨也跟着闯入。冰冷彻骨,我失去意识。

等我再醒来时,草庐已经破地能看见整个天空,瞥了一眼,外面的桃树长出了新叶,花瓣都在雨中腐烂成泥。

侧头往另一边看时,她就背对着我,在窗前一下一下地梳着自己的头发。或许我眼花,竟看见黑亮的头发中有根根银丝,她翠绿色的衣衫也比起之前褪色不少,已变成枯绿色。

我喜从心涌,挣扎着想坐起来。手伸向她。

“你别动,我梳完头发就过来。”她背着身。

“你转过来。”

“你转过去,我就转过来。”

“别闹”我的笑有气无力。但我还是转了过去。

“转过来吧”

果然是我眼睛看花,她的头发和衣衫还如当初那样。

“吃了这瓣桃花,我不多了。”

“你吃吧”

“我还用不到,再不吃,你就被饿死了,听我的,吃了这瓣桃花,走出这山。有雨也不怕,走出这山。”

“你呢”

“我要等桃花”

“明年吗?”

“或许吧”

“你的脸怎么这么惨白,这么久,为什么不出来。”

“我怕”

“怕什么”

“蜘蛛”

“在哪”

“不知道”

“这哪里有蜘蛛”

“我闻到了,我的花瓣快完了。”

“那你吃”

“你吃,我吃了又不能活命,你吃了,能”

“你到底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别担心,你吃了后,我就去外面找找还没谢的桃花,快吃吧,吃了我给你再唱一曲”

我幽幽望着她,突然很想落泪。有种生离死别的苦楚没法说出。

“你不会走了再不回来吧”

“外面到处是桃树,不会的,我找到就回来,快吃吧。”

我无动于衷。

她气息微颤靠近我,在我的嘴唇上轻轻触了一下,眼泪簌簌无声地落下,鼻息一抽一抽。

手指拈着那瓣桃花,用手指捏着我的嘴唇慢慢扯开,含泪一笑:“快吃吧,像个孩子,还要我喂你。”

我含了进去。

“哎,记得别咬,花会疼。

8
花瓣入肚,胃里像生出一盏红泥小火炉,暖了起来,周身慢慢舒展。

她已经筋疲力竭,连说话的劲都泄了。

“我去给你找桃花,你在床上躺着。”

“不行,不是什么桃花都能吃,只能是最红的那朵,所以一棵树只有一朵。人不能碰,碰了就没用了”

“我背你去找”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吃桃花的样子”

她的手腕素月净白却绵软无力。

“你这怎么去。”

她咬着牙爬了起来。

“你闭上眼,别看我。”

我闭上眼,她的脚步慢慢往门外走。

我偷偷眯开眼睛,她的头发近乎全白,身形佝偻。我忍不住浅浅惊呼。

她转过头,一脸惊慌,屋外风雨早已在她脸上肆虐。

我彻底睁大眼睛。她的脸上满是交错的花彩和皱纹,头上有两根细微的触角。

我指着“你...”

她推开雨落荒而逃。

我追了出去,隔着雨,一转瞬,看见,在墙角,她转弯,衣袂翻飞,消失。

一声老迈的惊呼“啊~~~”

我奔过去,看见檐角有一张硕大的血色蛛网,上面有一只肚子里满是花瓣的透明蜘蛛。蜘蛛晶莹剔透地向网上的一只青蜂爬去。我含着泪一把扯开了网,把青蜂小心地呵在手心。用另一只手遮住,把风雨给她挡开。

走进草庐,我把她放在桌上,她艰难的爬着,不停抖动触角,像是要说些什么。

我把耳朵仔细地贴在她身边,屏着呼吸,也屏着心跳,全神贯注地听,她嗡嗡嘤嘤,几不可闻。但是能听出来她在不断重复着什么。我急忙锁上门,把雨声关在屋外。跪在地上,用耳朵贴在她的触角上。才隐隐约约地听着几个断续的字。

....白驹.....在.....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鸿

 

.....金玉....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玉

我把她托在掌心。

“我听到了,别唱了。你唱的真好听。”

她软软地躺在我的掌心,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她才又慢慢有了生机。试着鼓动了几下翅膀,身体只能在原地转圈打转,她在我的掌心向桌子的方向爬去。

我忙把她轻轻放在桌上。她慢慢地爬,爬向窗子,在砚池旁停了下来。用尾部沾了沾墨水。又竭尽全力地向宣纸上爬。

我咬着拳头。

只见她颤颤巍巍地在宣纸上蹒跚。写了一半,墨水已近。

宣纸上一个墨色渐淡的(讠身)字。

她坚持把剩下的寸字写完。

躺了很久,她再次试着鼓动翅膀。

我冒着雨就往外面奔去,找桃花。

还有没谢的花,我用布条蒙着眼睛摸索过去。

最红的桃花,她说得对,我永远也找不到。

我摘了一衣捧桃花,放在桌上。

我不敢摘下布条,怕桃花没用。

等了好久,听见翅膀鼓动的声音,先是翅膀卖力地击打着桌面,断断续续,接着,能捕捉到声音在空中飞了起来,又落下。几经挣扎,翅膀的声音终于像流水一样平滑,在空中回旋。我能感受到翅膀绕着我的头转了三圈。我泪中笑了出来。蒙着布条的眼睛喜悦地跟着翅膀声,翅膀声越来越平滑,越来越稀薄,我的耳朵捉不到那细微的声音了。

“她变回来了。”我细细若狂地撕下布条。眼睛在草庐里转了三圈,又反方向转了三圈。

脸上的笑一瞬枯萎,霉烂。

窗外的雨,戛然而止,太阳就像泡在水里洗了几光年一样清亮无比,我睁不开眼。

雨停了,终于停了。

桌子上只剩下那个歪扭的“谢”字。被飘进的雨滴打湿,字肿成一团。

雨,都跑到了我心里。
9
回到家,村子早已换了摸样,在村口,我碰见了一个老人,他驻了足,凝了神,倒吸一口冷气,大喊“白日鬼啊,鬼”转身就逃,脚缠在一起,原地绊倒。

我失魂落魄地扶起他,眼神在他脸上仔仔细细地摸“你是栓子?”

老人不住咳嗽,一口咳嗽吐一口黑色的烟灰,他体内的火焰快要熄灭了。

“小手,咱从小玩到大,你说你这都死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是要来叫我去那边陪你吗?我孙子昨天刚出生,你能缓缓吗?”

我轻轻一笑,里面有苦瓜的味道。

“我没死,是你老了。”这个梦想必我是逃不出来了。

他不住咳嗽,越来越剧烈,我无能为力,看着他慢慢咳不出来,慢慢在地上痉挛,直到一动不动。

在几不可识的巷子里穿行,那些乡亲木然地倚在门边,或者用墙角挡住半边脸偷偷觑向我,小孩子扯着大人的衣角,躲在屁股后面,通过两腿的缝隙,眼睛对我眨巴眨巴。我淡淡笑了笑,朝着他们。

他们一定诧异,这个奇装异服形貌可疑的异乡人到底要干什么。

我的屋子早塌了。上面长满了树,也长满了草。我跌跌撞撞攀上废墟,一只野兔从草丛里突然窜出,逃走,看来,我吓了它一跳,扰了它的家。

我书上的字也已回到了纸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字符正慢慢地扭曲变形,转会汉字原来的样子。我的日记落款,日期才五月十三日。
10
 


我忍不住,每年都要去山里一次。每次桃花开的时候,我就等,等大雨瓢泼。我还是背着当时的那箧书,为了摔倒,我在里面还放了几块石头。

可太阳很好,云也很好,桃花笑闹春风。鸟叫声在我身上绕来绕去。

我就故意去踩悬崖边的碎石,每次都是崴脚,怎么也摔不倒。

你肯定会对我说“你怎么那么傻,直接跳不就行了。”

我不能死,所以也不能跳。

每次晚上,我都望着星空发呆。蛐蛐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星星一闪一闪,给我一种星星发出蛐蛐叫声的错觉。

银河变成了银海,夜空挤满星星,没有了夜的位置。

一片冷冷的亮。

草庐早已消失,那里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一整块光洁平滑的白石,我坐在上面,抱着我的马,暗暗垂泪。嘤嘤哭出了声,像一只失眠的猫头鹰。

心想落一滴泪,熄灭一颗星星,星星都熄灭,大雨就来了。

可是,天上的星星真多啊。

- END -
(图片来自德国摄影师Sina Domke作品)

公众号ID:ArtPioneer
原创作品,转发请务必联系本账号
投稿请发邮件至:xianfengxiandaipai@163.com


    关注 先锋现代派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