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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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散后,大家谈了一会儿,二更锣响了。枚少爷着急起来,他仿佛看见父亲的发怒的眼睛责备地望着他。他喜欢这个地方,却又不敢多留一刻,只得沮丧地告辞回去。

芸留在高家。她是比较自由的,因为她没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干涉她的行动。她的居孀的母亲又不愿意过分地拘束这一颗渴求发展的年轻的心。芸看见觉新陪着枚走出月洞门,她的心被同情微微地搔痛了。她想:他为什么不应该有自由和快乐?但是没有人替她回答这个问题,她也就不去深思了。

觉新和枚少爷下了船,翠环划着船送他们出去。月亮已经升在高空。水明如镜,上面映出树影,山影,月影。绮霞刚划了另一只船把周氏和张氏送走。一点昏黄的灯光还在前面摇动,但是很快地就消失在树丛中了。从月洞门内飘出一阵笑声。淑华的年轻的、永远愉快的声音抚慰着觉新的疲倦的心灵。笑声渐渐地淡下去,在他的耳边响着有规律的划桨声和私语似的水声。他们的船正往有黑影的地方流去。

“大少爷,要不要把灯‘车’小?”翠环看见月光没遮拦地照下来,觉得那盏风雨灯的红黄光刺着眼睛不舒服,便问觉新道。

“好,你把亮‘车’小点,”觉新点头同意地说。

翠环放下桨,把灯光转小。船中反而显得明亮了。

觉新回头去看后面,岸上像铺了一层雪,月洞门内的山石和芭蕉并不曾遮住从房里射出的灯光。但是船在转弯了。

“大表哥,我真羡慕你们,”枚少爷忽然叹息道。

觉新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他怜悯地说:“你今天说过两次了。”

枚又不响了。他痴痴地仰起头望着无云的蓝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船逼近了湖心亭和曲折的桥,那里没有灯光,全涂上冷冷的银白色。

“枚表弟,今晚上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大说话?”觉新关心地问道:“你没有醉?”

枚埋下头顺口答道:“我没有醉,我在听你们讲话。”觉新不响。枚又解释地说:“我平日在家里就少说话,爹似乎不大高兴我多说话。”

枚少爷的柔顺的调子激起了觉新的反感。觉新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

船要经过桥下了,翠环警告他们道:“大少爷,枚少爷,要过桥了,你们小心点。”

“晓得,你划吧,”觉新答道。

船过了桥,缓缓地向前流去。钓台已经可以望见。觉新记得他先前还在那上面同枚谈话,给了枚一些关于保养身体的劝告。这个年轻人如今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他奇怪:他们已经在花园里消耗了一天的光阴了!没有别的声音,除了水波的低语。柔软的月光罩住了一切。山石,树木,房屋似乎隐藏了一些秘密。枚也是,他也是。他好像在梦里。他一定是在做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大表哥,我问你一句话,”枚少爷忽然鼓起勇气嗫嚅地说。

觉新诧异地看他,鼓舞地答道:“你有话尽管说。”

“你一定知道人是为着什么而生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总想不明白。我不晓得人生有什么意思,”枚诚恳地、苦恼地说,他只担心他不能够用语言表达出他这时所想到的一切。

这个意外的问题把觉新窘住了,他想不到就是它在折磨这一颗不曾有过青春的年轻的心。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是十分陌生了。这些年来,他不曾想过,也不敢想到它。人为着什么而生?人生有什么意思?——他处在这样的环境里,眼看着年轻的生命一个一个毫无理由地被人摧残,他自己所珍爱的东西也一个一个地被人夺去,人们甚至不肯给他留下一点希望或者安慰!他能够说什么呢?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回答呢?他觉得他的略微发热的脸上有了凉意了。

“我觉得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好像什么都是空的,”枚少爷看见觉新不讲话,好像在思索什么似的,他猜想觉新也许没有了解他的意思,因此他又说道:“我想来想去,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人生好像就是空的。”

“空!空!空!”觉新只听见这几个字在他的耳边转来转去。它们逼着他。他着急起来,挣扎地接连说:“不!不!……”过后他觉得清醒了,他把声音放平和一点,他再解释道:“你不要这样想。万事不能都说是空的。”枚注意地望着他,不作声。他又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你看月亮就不是空的。它照样地圆,照样地缺。它什么事情都见过。”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枚的主要的问题。

“我也不晓得是空非空,不过——”枚沉吟地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使我打起精神。我不晓得我做什么事对,什么事不对……”

“是非当然是很明显的,”觉新插嘴说,他不能够解决大的问题,只有在小处随便发挥一下。这不是取巧,这只是敷衍。他的心又在发痛,回忆又来折磨他。他想逃避,他想从这个问题的拘束中自拔出来。

“我的意思是这样,”枚诉苦似地说,“我想做的事全没有做过。爹要我做另外一些事。我想爹一定是不错的。不过我自己有时又很痛苦。我看见二表哥他们跟我完全不同。他们好像随时都很高兴。他们跟我简直是两种人。我想不通到底是他们对还是我对。可是我常常羡慕他们。”

“那么你为什么不学学二表哥呢?你年纪轻,希望大,”觉新同情地说。

“我怎么能够学二表哥?他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晓得爹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枚绝望地说,他从来就没有自信心。刚才是他自己微微打开他的心灵的门,现在别人正要把脚踏进去,他又突然把门关上。他害怕别人进入他的心灵,看见那里的混乱和空虚。

觉新并不了解枚的心情,还以为枚说的只是年轻人的谦虚话。他仍然同情地劝导枚说:

“其实二表哥知道的也不多。你要学还来得及,他可以给你帮忙。只要你自己有志气。你跟我不同,你比我年轻多了。”

枚悲观地摇摇头说:“你不晓得爹就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不肯放松我。爹反对一切新道理。我想他不见得就会错。我听爹的话听惯了,不照他的意思是不行的。”

矛盾,混乱,软弱……这个年轻人的话里就只有这些东西。觉新不相信他的耳朵,他不明白枚的本意是什么,他想:“难道我真的吃醉了?”他找不出一句答话。他痛苦地想:“我自己是被逼着做那些事情的,我是出于不得已的。这个年轻人呢?难道他真的相信那一切?他甘愿忍受那一切,承认他的父亲并没有做错?”他不敢想。他含糊地答应了两个“嗯”字。

“我没有一个指导我的先生,我也没有一个知己的朋友。爹好虽好,然而他是一位严父,”枚看见他不能从觉新那里得到他所期待的意见,有点失望,他寂寞地说;“姐姐在时,她倒还关心我的事情。现在她又不在了。想起姐姐,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不过是一场梦。她去年此时还同我们在一起,现在她的棺材上尘土堆满了,冷清清地停在城外,地方又不清静,姐夫也不管……”他说得泪水似乎要从他的声音里喷出来,他把嘴闭上了。

觉新听见枚的话,绝望的思念绞痛了他的心。蕙的带着凄哀表情的面颜浮上他的脑际,她含着眼泪对他微笑,她低声说:“大表哥,你要好好保养身体;”她又说:“你照料照料枚弟。”他无可奈何地举头望天,清澄的蓝天中也现出了那同样的面貌。依旧是那一对关切的水汪汪的眼睛。他想:这是最后一个关心我的人了。他哀求原谅地在心里默默说:“你看,我能够做什么呢?你叫我怎么办?”

“大少爷,枚少爷,上岸吧,船靠好了,”翠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赶走了蕙的面颜。她把风雨灯转亮了。

觉新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应了一声,周围的景象完全改变了。船靠在水阁前面湖滨一株柳树旁边。风雨灯的带黄色的光驱散了四周的月影。柳叶遮住了他们头上的一段天,但是清辉仍然穿过柳条中间的缝隙落到他们的身上。湖水像一匹白缎子铺在地上,有时被风吹着微微地飘动。觉新看了坐在对面的枚一眼,枚的瘦脸白得像一张纸,他虽然不能够看清楚脸上的表情,他也觉得仿佛脊背上起了一阵寒栗。

“好,我先上去,”觉新答应一句,站起来,上了岸。枚少爷站在船中,身子微微摇晃,他露出胆怯的样子。觉新连忙伸手去拉他的手,帮忙他走上岸来。翠环也上了岸,把船系在柳树干上。

翠环提着风雨灯走在前面,觉新和枚少爷在后跟着。他们走过松林,转进一带游廊,廊外一排三间的外客厅里没有灯光。月亮把天井里翠竹和珠兰的影子映在糊着白色宣纸的雕花格子窗上。

“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散去的,”觉新自语似地说了一句。

“大表哥!”枚少爷忽然抓住觉新的膀子惊叫起来。

前面游廊栏杆上一团黑影猛然一纵,飞起来,上了那座藤萝丛生的假山。

“你看!”枚少爷声音战抖地说。

“这是猫儿,你不要害怕,”觉新温和地安慰道,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过分胆怯表示着同情。

这的确是一只黑猫,它站在假山上哭号似地叫起来。

“我有点害怕,”枚拊着自己的胸膛低声说。

“这个东西在花园里头跑来跑去,有时候真叫人害怕。我们也给它吓倒过几回。如今惯了,也就不怕了,”翠环在前面说。

“枚表弟,你胆子要放大点才好,”觉新关心地说。

他们出了一道月洞门,走入石板铺的天井。前面还有一座屏风似的假山。

“赵大爷,开门,大少爷送客出来了,”翠环转出假山便大声叫起来。

管园门的老园丁老赵答应一声,便提着钥匙从门前小屋里出来,开了门上的锁,除去杠子,把门打开。翠环先出去吩咐“提轿子”。

袁成从门房里跑出来迎接枚少爷,等着伺候他上轿。

觉新和枚少爷走出园门,轿夫正在点灯笼,他们便站在门口等候。

“枚表弟,今天我们也算谈了不少的话。你的身体究竟不大好,你要好好将息。”觉新看见他们还有谈话的时间,便关心地向他的年轻的表弟再进一次忠告。然后他又放低声音说:“千万不要再看那些不好的闲书。”

“是,我晓得,”枚感激地小声答道。

“你以后有事情,可以找我,我总会帮忙,”觉新继续叮嘱道。

“是,”枚用更低的声音应道。

“袁成,你送枚少爷回去,”觉新看见这个瘦长的仆人弯着背站在轿子旁边,便吩咐了一句。

袁成用他的沙声应了一句,就跑进门房去了。枚少爷还在客气地说:“不必,”袁成已经提着风雨灯走到轿子跟前了。

觉新把枚送到轿前,枚还说了两三句话,才走进轿子去。

轿子已经出了二门,觉新还惆怅地立在那里。他断念地想:又有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样地完结了。他觉得心里很空虚,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事。今天似乎断断续续地做了好些梦,现在才渐渐地醒了。

翠环提着风雨灯在觉新的旁边立了一会儿,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她可以猜到有什么不愉快的思想纠缠着他。她同情觉新的不幸的遭遇,她平时就对他怀着相当的尊敬,为了她的主人淑英的出走,她还暗暗地感激他和觉民。这时她忍不住感动地低声说:“大少爷,回去吧。琴小姐她们在等你。”她的声音非常柔和。觉新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她一眼。他看到那纯洁的、同情的眼光,他也温和地答道:“现在我就要回去了。”他顺便问她一句:“你没有事吗?”他不等她回答便又说:“三太太恐怕要使唤你,你就从大厅上回去吧。我自己可以划船。”

“不要紧,太太吩咐过让我就在花园里头服侍少爷小姐。大少爷今天一定累了,还是让我把大少爷划过去,”翠环恳切地带笑答道。

觉新想了想便说:“也好,那么难为你了。”

大少爷,你总是这样客气。我们、厂头给你做点事情,还要说‘难为’?……翠环带笑地说。

“这也不算客气。你们也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况且你又不是我们这一房的丫头,”觉新淡淡地答道。他看见老赵在上花园正门上的杠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这个老园丁道:“老赵,佃客散了多久了?”

“有好一阵了。四五个人都吃醉了。有个人不晓得为啥子事情哭得好伤心!他只是跟三老爷、四老爷作揖,劝也劝不住。后来还是刘大爷把他拉出去,坐轿子到客栈去的,”老赵嘴一张开,好像就没法闭上似的,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觉新皱着眉头勉强听完,“嗯”了两声,就转过假山走进去了。翠环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一路上再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两个人的脚步都下得很快,不久他们便到了湖滨系船的地方。翠环把灯放下,解开了绳缆。觉新拿起地上的灯走下船去。他坐好以后便又把灯光转小了。翠环也下了船,她拿起桨把船拨往湖心去。

“大少爷,二小姐这两天有信来没有?”翠环划了一程忽然问道。

觉新正望着天空,想着一些琐碎的事情,听见翠环的问话,便埋下头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就是前几天来的那封信。二小姐还问起你。你们两个人感情倒很好。”

“这是二小姐厚道。二小姐看得起我,不把我看做底下人。我们也晓得感恩,”翠环带着感激和怀念地说。

这几句话颇使觉新感动。他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同样的话。这决不是第一次。他默默地想了片刻。他明白了,便说:“啊,我记起来了。你去年还跟我谈过二小姐的事。那一趟你一定很不高兴我。你倒是个忠心为主的人。”

“大少爷,这是哪儿的话?我怎么敢不高兴大少爷?”翠环连忙分辩道。“其实要不是靠了大少爷、二少爷同在上海的三少爷,二小姐哪儿还有今天?说起来我倒应该多谢大少爷。”声音清晰,又带温柔,这是从真诚的心里吐出来的话。觉新不觉惊讶地把眼光掉在她的脸上。

翠环正仰起头,她的整个脸沐着月光,略微高的前额上复盖着刘海,发鬓垂在她的面颊两边。两只眼睛充满了憧憬地望着天空,在皓月的清辉下灿烂地发光。整个年轻的瓜子脸现出了一种谦逊的纯洁。

“你感谢我?”觉新起初还惊奇地问道。后来他被眼前的景象感动了。他觉得有一种感情压迫着他的心。他痛苦地想:世界是这样地大,但是他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这也是二小姐的福气,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厂头,我下回写信去告诉她,”觉新诚恳地称赞道。他的心里又来了不少悔恨的念头。他的思想跳得很快,他想起许多往事,但是总跳不出一个圈子:他仍旧爱这个人间,不过他对自己却完全绝望了。

这不是平常的声音,它泄露了觉新的寂寞、痛苦的心境。翠环也能够了解一点,她也被这真诚的声音感动了。她低声答道:“二小姐有大少爷、二少爷这样的哥哥,倒是她的福气。”

人对别人的关心竟然有这样的深切!她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婢女。然而她比任何人都爱护淑英,连他对淑英也不曾表示过这样的关心。这种不自私的精神却存在于所谓“底下人”中间,他似乎在窒闷中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但是她是在讥讽他吗?他明明没有权利得到那样的称赞。在惭愧中他增加了对自己的绝望。他痴呆似地沉溺在思索里。

“大少爷,当心!过桥了,”翠环提醒道,她用力划着船从桥下过去。湖心亭似乎压在他们的头上,但是它慢慢地退后了。它静静地立在桥上,关着它的窗,隐藏了它所见到的一切秘密。

“大少爷,二小姐还会不会回来?”翠环又问道,她不知道他这时的心情。她发出这句问话,一则,这是一个时常折磨她的问题,二则,她想打破觉新的沉默。

觉新望着翠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只吐了两个“嗯”字。

这对翠环是一个意料中的打击。她以为觉新有的是一个否定的回答。她那一线希望消失了。她带了一点恐惧地再问道:“大少爷,是不是二小姐就不会回来了?是不是真像三小姐先前说的那样,三老爷不要她回来?”

觉新不能够闭口不作声了。他居然勉强地说出自己害怕听的话来:“我看,二小姐不见得就会回来。哪儿有飞出去的鸟还回到笼子里来的?”以后应该还有别的话,他却咽在肚子里了。他在对自己说:我还留在笼子里,我会永远留在笼子里。

“啊,”翠环痛苦地轻轻叫了一声。她再没有机会说别的话了。船到了目的地。她在船上听见了淑华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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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新走进里面,刚转过山石和芭蕉,便听见淑华在屋里说话:“别人讨厌我,骂我,说我怎样怎样,我都不管。我的事情跟他们有什么相干?我不像大哥。他是个老好人,他太好了,好得叫人家把他没有办法……”

他觉得后面两句话有点刺耳,他听不下去,便故意咳一声嗽,放重脚步走上阶去。

“大表哥,”琴唤了一声。觉新答应着,走进了屋里。众人的眼光都停在他的脸上。他极力做出平静的神情,好像他没有听见淑华的话似的。

“大哥,真巧,说起你,你就来了,”淑华坦然地望着觉新笑道。她的脸发红,似乎还带着酒意。

“说我?你们说我什么?”觉新故意这样地问,他勉强做出了笑容。

“我们说你太好了,”琴温柔地插嘴道。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恳求的表情,这是觉新所不了解的。但是觉新却从她的声音和表情里找到了好意的关心。

觉新对她苦笑一下,低声说:“凭良心说,我不配算好人。我对不起别人,我还对不起自己……”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的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大表哥,枚弟走了吗?”芸在旁边问道,这是一句多余的问话,但是她却用这句话来打断他的愁思。

觉新抬起头来,看见芸一张灿烂的笑脸和一对可爱的酒窝。天真的表情给他展示了青春的美丽。连他的枯萎的心也沾到一点活气了。他温和地回答她:“走了。”

“枚弟今天在你们府上总算高兴地耍了一天。他今天还说了好几句话,”芸感谢地说。

“你还说他说了好几句话?”淑华噗嗤地笑起来指着芸说。“我觉得枚表弟简直没有说过话。四妹也不大说话。今天就是我一个人在说话。”

“不错,本来是你的话最多,哪个能够同你比?”觉民在旁边挖苦道。

“自然罗,我的叽哩呱啦是出名的。我有什么话都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头痛快得多。二哥。你说我对不对?”淑华反而得意地望着觉民说。

“三妹,你今晚上吃醉了,”觉新略微皱起眉头温和地说。

“哪儿的话?我从没有醉过,不信我们再来吃酒,”淑华站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大声说。“琴姐,我们再来吃几杯好不好?”她走过去拉住琴的袖子,还往琴的身上靠。

“你已经醉了,哪个还同你吃酒?”琴笑着挣脱了淑华的手。她站起来扶着淑华说:“你好生站住,免得跌跤。我喊绮霞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淑华连忙拿出精神来站立端正。起劲地辩道:“哪个才吃醉了?我明明比你们都清醒。你们都吃醉了。”她趁着琴没有提防,一把抓起琴的辫子拿到鼻端一闻,故意称赞一声:“好香!”琴把身子一转,淑华的手松开了。琴的手伸到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一面责备道:“你这个顽皮、厂头该挨打了。”

众人都笑起来,淑华笑得更厉害。

“打得不错。琴妹,就请你教训她一顿,”觉民开玩笑地说。

淑华听见这句话便嬉皮笑脸地缠住琴说:“请教训,请教训。”

“你站好,你站好再说,”琴一面说,一面推开淑华的身子。

“我不懂规矩该挨打,请姐姐教训,”淑华故意央求道。

“三妹,好好地站住,不要再闹了,”琴笑着嘱咐道。

“你的二表哥要你教训我,你不能不教训,”淑华还不肯放松琴。

“我的二表哥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只说我的二表哥?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琴抓住淑华的一句话反驳道。她说出最后一句,自己觉得失言,便闭嘴不响了。

“怎么不是你一个人的?难道我们还喊他做二表哥?”淑华抓到话柄,扬扬得意地说。

“我也喊二表哥,”芸抿嘴笑道。

“芸表姐,你跟琴姐不同,”淑华笑答道。

“怎么不同?你说,”琴勉强做出笑容问道。

现在是觉民来替琴解围了。他不等淑华开口,便先对淑华说:“三妹,你看你只顾闹,把大哥都闹走了。”

众人连忙用眼光去找觉新,房里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

“大表哥到哪儿去了?刚才还在这儿,”琴诧异地说。

翠环从外面走进来,听见琴的话便代答道:“大少爷一个人在后面天井里头看月亮。”

“他又有什么心事?”觉民带着疑虑地自语道。

“我们去找他,我们原说过在这儿看月亮的。琴姐,芸表姐,我们去!”淑华说,便怂恿她们到后面天井里去。她第一个往门外走。

众人都跟了出去。翠环和绮霞留在房里收拾桌上的茶杯。

淑华走到后面天井里,看见觉新背向着她,一个人静静地立在水池旁边。她忍不住大声问一句:“大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

觉新回过头来看她一眼,淡淡地答道:“这儿很清静,我来看看月亮。”

泉水伴着觉新的话,琤琤地流下去。月光照亮了石壁,还给水池涂上一层清辉。觉新的上半身也沐着月光,背微微俯着,动也不动一下,好像是一个画中的影子。这时连淑华也明白又是什么回忆在折磨她的大哥。她便走下石阶。觉民们也都走来了。

淑华仰起头望着天,她觉得一阵一阵的清辉撒在她的脸上,把她的不愉快的思想全吸收去了,同时又抚慰着她的热烈的燃烧似的心。

琴和芸也走到觉新的身边,寡言的淑贞还是跟在琴的后面。觉新听见脚步声便转过身来迎接她们。他亲切地说:“你们都来了。”

“我们来看月亮。”琴答道。

“这个地方一点也没有改变,”觉新低声说。

“去年你还在这儿吐过一次,”琴接口说。

“我觉得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芸怀念地说。

“我也觉得好像就是昨天,甚至是今天的事情。此刻我们都在这儿。只是缺少了二妹同蕙表妹,”觉新低声说,他好像把感情全闷在心里似的。他停了一下,又说:“二妹算是达到了她的目的,她找到自由了。只有蕙表妹真可怜,”他用微笑代替了他说不下去的话。然而大家分辨不出来他是在笑,或者是在哭。

她们仍然沉默。她们努力忍住她们的眼泪。芸比琴挣扎得更费力,她不敢回答一句话,害怕把自己的眼泪招出来。

淑华和觉民在天井里散步。这时他们也走到觉新的身边。他们也听见了觉新的后面的话。

“大哥,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淑华同情地劝道。她的悲愤渐渐地升上来了。她又加了一句:“提起来只有叫大家伤心。”

“固然是过去的事情,不过它们是不会完全过去的,”觉新用苦涩的声音说,“今天什么情形都跟在去年一样。枚表弟刚才还向我提起他的姐姐。他说什么事都是空的。现在又轮到他走那条路了。”

“枚表弟的事情又不是由你决定的,这怪不着你,你又何必难过?”淑华接口劝道。

“唉,你哪儿晓得?”觉新叹息道;“蕙表妹曾经托过我,要我照料照料他。我连这点小事情也没有办到。”

“大表哥,这也不是你的错。大伯伯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哪儿肯听别人一句话?姐姐泉下有知,她也不会怪你,”芸听见觉新提起她的死去的堂姐,她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但是她还勉强压下自己的悲痛的回忆,柔声安慰觉新道。

“枚表弟也奇怪,别人替他着急,他自己倒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假若是我,我一定不答应,”淑华气愤地说。

“你不答应,你又怎样做?”觉民冷冷地插嘴道。

“怎样做?”淑华充满勇气地说。她并没有想过应该怎样做,一时答不出话来,觉得有点窘,但是她马上用另外的话来掩饰:“我一定不答应,看大舅把我怎样?”实际上她还没有想到一个办法。不过她有勇气。她以为这就够了。

“你毕竟是个倔强的孩子,”觉民简单地说了这一句,也不再追问了。他的手在她的肩头拍了两下。

“你们都好,都比我有用,”觉新忽然羡慕地说,他的脸上现出一道微光,但是光马上又淡了下去。他又说:“我是完结的了。”

“完结了?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大表哥,你还不是很年轻吗?你今年才满二十六岁,正是有为的青年,”琴故意惊奇地说,她想提醒他,鼓舞他。

“有为的青年?琴妹,你是不是在挖苦我?”觉新苦笑地说。他不等琴开口,自己又说下去:“我知道你不会挖苦我。不过我实在不配称做有为的青年。像二弟、三弟他们才是的。”

“大哥,你跟二哥、三哥他们有什么不同呢?”淑华插嘴道。这是她所不能了解的问题。

“我是个承重孙,长房的长孙,高家需要我来撑场面。他们哪儿肯放过我?”觉新像抱着无限冤屈似地答道。“有什么事情他们总找我,不会来找你们。你们得罪他们,也是我不好;你们看不起礼教,也是我不对。都要我一个人负责。”

琴和芸一时说不出话,她们被这意外的自白深深地感动了。觉民正要开口,但是淑华却抢先地说了:“我真有点不懂。难道你不可以也像我们这样对付他们?你也不去理他们,他们会把你怎样?”

觉新遇到障碍了。他找不出适当的话来答复淑华。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地说出了一句:“他们决不会白白放过我的。”

这时轮着觉民开口了:“你为什么这样害怕他们?难道在现在这种时代他们还敢用家法吗?”

“他们不敢用家法。不过他们会用阴险手段,他们会用阴谋,”觉新的声音里夹杂着畏惧、憎恨、苦恼这三种感情。

“大哥,你过去被他们害得够了,所以你才这样害怕他们,”觉民怜悯地说。“我不相信他们用得出什么阴险手段。我看他们不过是纸糊的灯笼。”

“你们不相信也罢。总有一天,等我死了,你们就会明白的,”觉新赌气地说。

“大表哥!”琴关心地、悲痛地唤了一声。觉新回过头来,她差不多呜咽地说:“你不能这样想。”

觉新看见了琴的泪光。眼泪像明珠一般地从她的美丽的大眼里滚下来。他不能忘记这样的几滴泪珠。还有一个人在为他的不幸的遭遇掉泪。他以为他的渺小的生存里已经得不到一滴眼泪的润湿了!他的心里充满着绝望和黑暗。但是这几滴少女的纯洁的泪落在心上,好像撒下一颗春天的种子。他不敢希望会看见它发芽,不过他感到了一线的生机。他那种待决的死刑犯似的心境现在被搅乱了。他好像让人解除了他那简陋的武装似的,他吐出来藏在深心里的话:“琴妹,我难道就不想活?我难道就不想像你们这样好好做一个人?但是命运偏偏跟我作对。我这几年来的遭遇你们都是亲眼看见的。我也并非甘心顺从命运。可是我又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你们应当了解我。我不骗你们,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到那上面去(他指着石壁),我真想跳到湖里一死干净。但是我又好像听见了你们的声音,我立刻断了那个念头。你们把我拉住了。我实在舍不得你们。”他也掉下泪来。

“我们也何尝舍得你?”琴含泪地说。别人感动地望着他们。淑华很想哭一场。

“我们到那上面去看看,”觉新又指着石壁说。

“现在晏了,不要去吧,”琴连忙阻拦道。

觉新凄凉地一笑,他说:“我现在不会做那种事情了,你放心。要看月亮还是到上面去好。今晚上说了这许多话,人也爽快些。”他说罢第一个踏上了石级。

琴疑惑地看了觉民一眼,觉民立刻用话来回答她:“到上面去一趟也好。我们也应该听听大哥的话。”

淑华的脚步比较快,她跟着觉新走上去了。其余的人也都跟上去。

他们迎着月光走上去,一级一级地登上石级。到了顶上,他们觉得满眼全是清光,没有一点遮拦。三合土的地涂满了洁白的月色,只有他们的影子留下一些黑迹。

一张小小的石头方桌生根似地立在地上,四面放了四个圆圆的石凳。临湖的和靠着听雨轩的两面都装得有铁栏杆。另外的两面,泥土往里伸进去。那不是三合土筑成的地。那里有葡萄架,有假山,有凉亭,有花圃。人从这里望过去,仿佛有一个老画师用秃笔在月光的背景上绘了些花卉和山石。

“这儿真是一个清静世界,”芸不觉赞了一声。

“在这儿坐坐也好,”琴说,她要芸坐下。淑贞第一个觉得疲倦,她也坐下了。

“要是白天在这儿打四圈‘麻将’倒也好,”觉新也坐下来,在桌面上摸了一下,无心地说。这句话的确是不假思索地说出来的。

“大哥,你还想打‘麻将’?……”觉民觉得奇怪地问道。

“啊……我不过随便说一句,”觉新连忙解释道,“我并没有瘾。我讨厌打牌。不过他们总拉我去打牌,牌打得太多了,脑筋里总是洗牌的声音。”他摇摇头,人们不知道他是在表示对自己绝望,还是想摆脱肩上的重压。

“大表哥,你这样敷衍下去,自己太痛苦了。你应该想点别的办法,”琴怜悯地劝道。

“别的办法?”觉新痛苦地念道。他好像不了解这句话的意义似的。接着他又说:“琴妹,你应该了解我的处境,你看我能够做什么呢?”

琴了解觉新的处境,她也知道他能做的事情很多。她正要开口,不,她已经说了几个字,但是有人从下面走上来,有人在唤:“四小姐,”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去,她便不作声了。

来的是春兰和翠环。春兰一上来便唤淑贞,她说着那句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话:“四小姐,太太喊你去。”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淑贞同她的哥哥姐姐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母亲常常会差婢女或者女佣来把她唤走。这个小丫头还在自言自语:“这一趟绕个大圈子走来好不容易,差一点儿还绊一跤。”

“四妹运气真不好,在这儿耍得好好的,又要喊她回去,一定又是五婶跟五爸吵架了,”淑贞还没有开口,淑华倒先抱怨起来。

“三妹,你说话要小心点,省得又惹是非,”觉新看了淑华一眼,提醒她道。

“我倒不怕,得罪人也不要紧。四妹真可怜,五婶就这样整天折磨她,也没有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淑华气愤地顶撞道。

淑贞坐着不响也不动。她呆呆地望着琴的脸,她哀求着:给一点援助。

琴用柔和的眼光爱抚着淑贞的脸庞,她似乎在对这个不幸的少女说:我会给你帮忙。她掉过头看春兰,春兰正走到铁栏杆前,俯着头看下面的景物。翠环也立在那里。

“春兰,你们太太有什么事情喊四小姐回去?”琴问道。

“我们太太刚才跟老爷吵过架,把东西丢了一地,太太还哭过。太太喊四小姐就去,”春兰连忙掉转身激动地答道。

“一定又拿四妹来出气!天下居然有这样的母亲!”淑华在旁边骂起来。

“岂但有,而且多得很,”觉民冷冷地插嘴道,他在答复淑华的话。

“你们老爷呢?”琴继续向春兰问道。

“老爷在喜姑婊屋里,”春兰应道。

“琴姐,我不要去!”淑贞忽然站起来,走到琴的身边,拉住琴的膀子,偎着琴,呜咽地说。

“那么,你就不要去。你去便该你倒楣,五婶一晚上都会骂不完的,”淑华仗义地出主意道。

“这样吧,春兰,你回去说,我留四小姐在这儿多耍一会儿,请你们太太放心,”琴吩咐春兰道。她姑且使用这个办法,她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发生效力。

“是,琴小姐,”春兰恭顺地应了一声。她还站在栏杆旁边,又掉转身去看下面的湖景。她比淑贞只大几个月份,因此她比翠环们更贪玩,可是她却少有玩的机会。

五婶想用喜儿来拉住五爸,哪晓得反而给自己添烦恼?想不到喜儿生了九弟以后,名堂“注释1”也多起来了!觉新皱起眉头说。

“这不能怪喜儿,应该由五爸、五婶负责。五婶逼她,五爸又给她撑腰,这就够了,”觉民接下去说。他又对春兰说:“春兰,你还不回去?”

“二少爷,我就回去,”春兰连忙转身答道,她又自语地加一句:“回去晏了,我们太太又要骂人了。”她便向着石级走去。

“春兰,你等一下,”觉新忽然吩咐道。接着他又对琴说:“琴妹,我看还是让四妹回去好。五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四妹又不能够整晚不回屋。你要违拗五婶的意思,她会在四妹身上出气的。”

“真正岂有此理!我不信儿女就是父母的出气筒。做儿女的就可以让父母任意打骂!”淑华愤愤不平地说。

“四妹,你还是跟着春兰回去吧,我要翠环也陪你去。五婶的脾气是那样,也只好将就她一点,她也不会十分为难你的,”觉新温和地对淑贞说。

淑贞先前听见琴说留她在这里,又听见春兰说要独自回去,她以为可以不走了,稍微放了心。后来她听见觉新的话,又看见琴不作声,她也明白觉新说的是实话,她知道她的母亲的脾气,她更害怕在这个时候去见她的母亲,但是她并没有逃避的办法。她眼见着希望完全消失了。她还拉住琴的膀子,盼望琴能够救她。

“四表妹,你回去一趟也好。你不要难过。我们将来会给你想办法,”琴抓起淑贞的手,轻轻地捏着它,柔声安慰道。

淑贞不说话,也不动一下,只是埋着头。

“四表妹,你回去也不要紧。我们等一会儿到你屋里去看你,”芸同情地鼓舞淑贞道。

“我害怕,我晓得妈没有好话给我听,”淑贞仍旧埋着头低声抽泣道。

“四表妹,你姑且忍耐一下,我们将来总会给你想办法?”琴安慰她说。

“琴姐,你们总说将来,将来是哪一天?我怕我受不下去!”淑贞抬起头,把嘴一扁,哭着说。

“我们的确应该想一个办法,”觉民带了痛苦的表情点着头说,就转过身走到一边去了。

“可惜我不生在古时候,不能学一点本事。不然我一定有办法”淑华气恼不堪,自怨自艾地说。

琴痛苦地咬着嘴唇皮,她不能给这个孤寂的女孩一个确实的回答。“将来”并不是梦景,她自己确实这样地相信。那一天是一定会来的。但是她真的能够将这个女孩救出苦海,使她见到光明吗?希望是微弱的。她不能欺骗她自己,她也不能欺骗这个十五岁的女孩。话是容易说的,但是要拭去一个女孩的痛苦的记忆,治愈她心上的伤痕,却是困难的了。

“四表妹,你不要这样想,你还年轻得很,”琴勉强地吐出这两句话。她还应该说下去,但是春兰走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四小姐,我们该走了,”春兰催促道。

“四小姐,走吧,”翠环也过来同情地说:“我送你去。”

淑贞知道没有留下的希望了。她只得摸出手帕揩了眼睛,凄凉地说:“我听你们的话,我就去。你们不要忘记等一会儿来看我。”

众人答应了她的这个小小的要求。她带着依依不舍的神情,跟着翠环她们走下去了。

琴站起来。她看见淑华和觉民都靠着栏杆看下面的湖景,便也走到那里去。

湖水静静地横在下面。水底现出一个蓝天和一轮皓月。天空嵌着鱼鳞似的一片一片的白云。水面浮起一道月光,月光不停地流动。对面是繁密的绿树,树后隐约地现出来假山和屋脊。这一切都静静地睡了。树丛中只露出几点星子似的灯光。湖水载着月光向前流去。但是琴的眼光被拦住了:两边高的山石遮掩了湖水,仿佛那里就是湖水的界限。

“哇,哇,哇”从后面发出来这几声沙声的长叹,给人增添了烦恼。

“怎么这时候还有老鸦叫,”淑华惊讶地说。她又听见乌鸦扑翅的声音。

“也许有什么东西惊动了它。三妹,你怕不怕鬼?”觉民悄然说道。

“二哥,你不要吓我。我不怕!我不信鬼!”淑华昂然答道。

“你听,有脚步声,”觉民故意低声说。

淑华倾听一下。她看见芸走过来。但是还有别人的脚步声。她连忙往石级那面望去。

“二表哥,你们讲什么鬼?”芸带笑问道。

淑华噗嗤笑起来,她看见了绮霞的头。她笑道:“明明是绮霞的脚步声。”

绮霞走上来,大声说:“三小姐,大少爷,我给你们端茶来了。是刚刚泡的春茶。”她手里捧着一个茶盘,上面放着茶壶和茶杯。

“我们就要下来了,你不端上来也不要紧,”觉新没精打采地说,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那许多不如意的事情压倒了。

“大哥,你何必这样急,我们多耍一会儿也好,”淑华接口道;“难得今晚上大家在一起,都有兴致。”

“好罢,”觉新短短地回答了两个字,就从绮霞的手里接过一个茶杯来。

鱼鳞似的白云渐渐地消散了,天幕的蓝色也淡了一点。只有银盘似的明月仍旧安稳地继续着它的航程。

“注释1”名堂:即“花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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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外文原版小说 《秋》

作者:巴金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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