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侠到禅—浅谈胡金铨《侠女》的改编

 

胡金铨导演的《侠女》引领了中国“新派武侠片”电影,同时也是第一部在戛纳电影节获奖的国产影片。这部电影改编自《聊斋志异》中的《侠女》篇,可电影的英文名又取作“ATouchofZen”,这又是何意呢?...



湾导演胡金铨以《大醉侠》《龙门客栈》和《侠女》三部影片引领了中国“新派武侠片”电影。他的特点是:一、故事写实,往往依托历史事件敷衍而成,并以古喻今;二、道具、服饰等细节极为考究,颇具历史的氛围与质感,据说他为拍《龙门客栈》,花了大半年研究明朝服饰,《龙门客栈》的人物造型已成了后来类似题材武侠电影的标准;三、以现实武术为基础,结合一定的剪辑技巧,使得武打招数真实而炫目,一改以往的“仙剑神拳法术”风;四、讲究画面构图、气氛营造,呈现出精致典雅的风格。

去年,英国尤里卡公司的“电影大师系列”(MOC)修复并发行了《龙门客栈》蓝光,我第一时间收入,几个月后,英国亚马逊上的售价降了三分之一。今年,MOC再次修复发行胡金铨的《侠女》蓝光,虽然我心痒难耐,但想到《龙门客栈》的价格走势,我就忍呀忍。忍着忍着,竟断货绝版了!于是只能多花了四分之一从淘宝上购得,两周前终于到手。把玩《龙门客栈》和《侠女》碟盒之余,不禁感叹:早买也买贵,晚买也买贵,我的点儿怎么这么背?更悲催的是,几天前得知,美国标准公司的CC系列即将发行《侠女》,早知如此,我应该再等等,直接收CC的《侠女》呀!



不说这些甜蜜的烦恼了,说电影。

《侠女》拍摄于1971年,分上下两部,上部名《侠女》,下部名《灵山剑影》,MOC版《侠女》将这两部整合在了一起,全长180余分钟。故事讲的是:明朝年间,某地书生顾省斋,家贫有母,不意科举,卖字画为生。一日,发现相邻的一个废弃荒芜的将军府中,来了母女二人寄居其中。此女名为杨慧贞,冷艳寡言,家贫尤甚。随后,两家渐有来往,相互照顾。顾母意欲两家结亲,然遭杨女婉拒。期间,一个神秘的欧阳公子来到此地,并与顾生交往。在顾生与杨女终于春风一度之时,欧阳闯入,与杨女拔刀相向,没想到杨女武功高强,欧阳落荒而逃。原来,杨女是东林党人御史杨涟之女,杨涟因弹劾魏忠贤而被残害至死,她和老母在父亲好友的保护下逃出,被高僧相救并传授武艺,艺成后,携母隐居于此。而那欧阳则是追杀杨女的东厂刑吏。于是,顾生与杨女及杨涟旧友一起,与闻讯而来的大队东厂刑吏展开了大战……

部电影将胡金铨的艺术风格体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摄影,光线运用极富韵律,许多场景定格下来就是一幅传统意境的国画,也许只有去年侯孝贤的《聂隐娘》在这一点上能出其右了。还有“竹林大战”一节,典雅飘逸,创意十足,已成经典,被其后的武侠电影频繁致意,李安的《卧虎藏龙》就是其中之一。这部电影获得了第28届戛纳电影节技术大奖,开国产电影戛纳获奖的先河。





而这部电影在剧情编排上略有不足。一是顾生在得知杨女身份后的行为做派太过突兀,之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书生,突然就变成了与官府对抗的强人,其原因与动力影片没有交代。按叙事逻辑,也许是缘于对杨女的情和对魏阉的憎吧,但顾生毕竟只是个书生呀,他在将军府血战中的表现有些近乎癫狂了。二是杨女主动与顾生的春风一度同样有些莫明其妙,既然拒婚,为何私顾?其实影片中前后有两处细节暗示了杨女所为的心意,前为杨女听闻顾母叹息顾生没有子嗣时的若有所思,后为杨女随婴儿留给顾生的字条。这两处细节表明,杨女是为了报达顾家对她母亲的照顾之恩,而以身相酬,为顾生生一子嗣。但影片中报恩之意表现隐讳,字条中的“孽缘”二字又似乎与“报恩”相抵触(既是报恩,何孽之有?),同时在顾家对杨家的照顾上又展现得太少,不足以让观众感到杨女值得如此相报,毕竟那是在礼教甚严的明朝。这两处都是影片的大关节,胡金铨没有说透,显得生硬了。另外,杨母自始至终未露一面,也没交代其所终,这也倒罢了,但在杨涟旧友保护杨女离家出逃的场景中,也没有杨母的身影,这就应该算是Bug了。

金铨的这部《侠女》是根据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卷二第九篇的《侠女》改编的,我们来看看蒲公是怎么讲这故事的。

顾生,金陵人。家贫,以母老不忍离家科举,卖字画为生,年25岁,仍未娶妻。对门一空宅,有母女二人租住其中,尤贫,无隔夜之粮。女为人不言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冰霜。顾母意纳女为媳,女殊不然。其后,两家相互照顾。顾生送食粟给女,且每获馈饵,必分其母;女也常至生家,便代缝纫。一日,顾母患疽,女不烦其秽,洗创敷药,生感德拜谢,女回答说:“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顾母感叹:如此服侍,孝子都难,况且现在连孙子还没有呢。

之后某天,顾生与女相遇,女忽然笑而授意,于是顾生与女在女家春风一度。事毕,女告戒顾生说:“事可一而不可再。”然而多天后的一晚,女忽来顾家,笑着说:“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于是就常相共枕了。生趁势再谈婚嫁,女仍不可,生疑其嫌贫,女说:“君固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

期间,有一美少年向顾生求画,两人渐渐相熟,并相狎昵。少年偶遇女,对女颇无礼,女使生警告之。然而,少年自作孽,在顾生与女云雨之时闯入相戏,女取匕首飞刃杀之。少年枭首而亡,化为白狐。

数月后,女之母亡故,生竭力营葬之。女于是独居,夜常外出。生诘问女,女告知已怀孕八个月了,但“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请伪托为抱养之子,别说是女所生。又月余,女产一男婴,交由顾母。

数天后的半夜,女推门而入,手提革囊,笑着说:“大事已了,请从此别。”原来她的父亲官拜司马,被仇人所陷被杀抄家,她携母逃出,在此隐姓埋名,今天终于割了仇人的脑袋报了仇。之所以现在才动手,是因为先前老母尚在。而生子之事是因为,“养母之德,刻刻不去于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着’,以相报不在床第也。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复来,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已遂,无憾矣!”交代完毕,女一闪如电,转眼间消失不见了。

三年后,顾生卒,子十八岁中进士,奉顾母至终老。

何?蒲公的故事讲得滴水不漏,顺理成章。以女与顾生春风一度、生子报恩为例:前有铺陈,“每获馈饵,必分其母”,将顾家对其母的照顾说得明明白白;中有转折,女本意“事可一而不可再”,希望一次就能怀孕成功,但那儿这么容易呀,于是只能再三再四;后有女之亲口诉说,她就是为了报答顾家养母之恩,因为顾生家贫,难以娶妻生子,故而以身代孕。至于为何不嫁顾生,我想一是怕连累顾家,二是觉得顾生非己之良匹吧,正所谓“雄鹰焉肯配家鸡”。

蒲公的《侠女》核心有两个,一是如题目所说的“侠”,二是侠女的“孝”,这“孝”我看还是占了更大的比重呢。胡金铨的《侠女》忽略了“孝”这个核心,于是,杨女的春风一度就不知所本、突兀生硬了。

际上,胡金铨的《侠女》在改编上还是相当忠实于原著的。故事主框架和侠女冷艳寡言的性格特征都没有变,改的有四处:一、将侠女的身世背景明确现实化,矛头直指魏忠贤,这是胡金铨的投枪,我想也是蒲公想做而未敢做的;二、将顾生的形象由百无一用改为胆大妄为,姑且不说其合理性,从原著角度看,顾生的鼎力相助多少降低了侠女之“侠”;三是将侠女主动报仇改为了被动迎战,还是个大战,这是电影娱乐之道,实属正常,但也进一步地降低了侠女之“侠”;四、将美少年狐狸精改为东厂刑吏欧阳,这个改编甚妙,在保留原著桥段的基础上,既删除了神话元素,又增加了悬疑紧张的气氛。

金铨对蒲公《侠女》的改编只构成了电影的上部《侠女》篇,而下部《灵山剑影》篇则完全是胡金铨自己的演绎了。《灵山剑影》中,将军府大战之后,杨女远遁山寺,顾生四处寻找,数月后,在杨女隐居的寺院山下,觅得杨女所生的婴儿。返家途中,顾生遭到了东厂的追杀,于是,杨女下山解救顾生......。


金铨在《侠女》中忽略了“孝”,减轻了“侠”,那他的核心是什么?下部的《灵山剑影》明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就是“禅”。在上部《侠女》中,僧人就频繁出现,而且他们的出现,有着很强的仪式感。在下部《灵山剑影》的最后,高僧遇刺坐化时,胸前流淌的金血、头顶笼罩的宛若佛光的耀眼白日,以及指向山上寺院的臂膀,无疑是引导杨女等人遁世参禅的棒喝。《侠女》的英文名“A Touch of Zen”就是胡金铨的真心写照。从这一点上看,胡金铨的投枪最终变成了烟枪。



公的侠女“侠”在何处?孝义为本,恩仇分明,谢恩可不忌世俗,报仇能不畏强权;艺高胆大,缜密决绝,伏则三年隐忍待机,动即一击仇人授首。王渔洋云:“神龙见首不见尾,此侠女其犹龙乎!”

这等侠女形象没能在胡金铨的《侠女》中出现,多少有些遗憾。

二十年后,徐克翻拍的《新龙门客栈》拉开了“新新武侠电影”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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