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家周克希:普鲁斯特只适合慢慢译

 

“我眼下的小目标,是完成《追寻逝去的时光》(漫画本)的翻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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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讯文化 李澄
今年夏天,著名翻译家周克希的新书《草色遥看集》问世,并亮相上海书展。今年75岁的他,曾先后译过《基督山伯爵》《包法利夫人》《小王子》《福尔摩斯探案集》和三卷普鲁斯特作品《追寻逝去的时光》。

《草色遥看集》封面
作者:周克希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周克希的职业生涯可以被分为两半,“三十年数学,三十年翻译”。青年时期,在复旦学习五年后,他进入华东师范大学教数学,一教就是28年。因为从小爱看小说、杂书,1980年代在法国进修期间,他开始尝试翻译,回国后,他一边教课带研究生,一边翻译波伏娃、大仲马和都德。“转眼间,到了近知天命之年,痛感非作出抉择不可”,1992年,他正式改行做翻译。

“理想的译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写作。”周克希常引用傅雷的这条翻译原则。他认为,翻译就像玻璃。玻璃加工得越精细,所含的杂质越少,人们就越不容易感觉到它的存在。译者也应该让读者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直接看到作者。

在周克希看来,翻译家的气质应该是善感和耐静的。他喜欢归有光、汪曾祺、孙犁的简淡,但他发现,这种看似不着痕迹的简淡其实经过了惨淡经营。比如汪曾祺的《徙》本来是这样开头的:“世界上曾有过很多歌,都已经消失了。”出去散了一会步回来,汪曾祺改成了:“很多歌消失了。”把文字打磨得简练、浅白又精到,也是周克希在翻译时追求的。

翻译了诸多名著,最为耗费心神、又让周克希“安身立命”的,是普鲁斯特的《追寻逝去的时光》。在文学史上,这套名著有几个特别之处:特别有名;体量特别大,有七卷,中译本约250万字;句子特别长,有三分之一的句子超过10行,最长的句子有394个法文词,2417个字母。翻译普鲁斯特,周克希的工作是以“年”计的。他一共翻译了三整卷《追寻逝去的时光》和其他卷的部分内容,前后耗去了十年以上的时光。

他形容那种工作状态是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上穷碧落下黄泉”,有时恨不能把书烧成灰吞下去。同时,每译几段,就会预感到前面有美妙的东西在等着,那些无比美妙的东西,往往有层坚壳包着似的,打开壳,你才会惊喜地发现里面闪光的内容。

有读者反映这套书读不下去,他说,“你翻到哪一页,就从这一页读下去,你会看得下去的。普鲁斯特就是这么好。”

古人说,人生四憾:幼无名师,长无良友,壮无实事,老无令名。如今回顾自己作为翻译的第二人生,周克希说,有憾亦无憾,无憾多于有憾,欣慰多于遗憾。

近日,周克希以邮件形式接受了腾讯文化的专访。以下为采访内容。

周克希  拍摄:王寅
译者要做“性格演员”

腾讯文化:你目前的翻译状态是怎样的?正在译什么作品?

周克希:目前我是“退休状态”,时作时辍,随遇而安,不给自己设定进度,不让自己压力山大。

我眼下的小目标,是完成《追寻逝去的时光》(漫画本)的翻译工作。这个漫画本的内容限于全书的第一卷和第二卷,但以前人文社出的译本中,其实缺了“斯万的爱情”这部分,原因是当时画家还没画出来。这次法国出的新本子,完整地收入了前两卷的内容。我正在为新添的画幅配译文字。

腾讯文化:你翻译了诸多世界名著,在这些作品和作家中,哪位作家与你本人最为接近,使你翻译得最为“本色”?

周克希:就气质而言,我倒是真愿意跟普鲁斯特、福楼拜、圣埃克絮佩里他们多接近些呢。但他们都是大师,我充其量是个amateur(爱好者)。所以做他们的译者,不敢以“本色”托大——尽管有时也会觉得有点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意思。但那只是些“美好的瞬间”而已,这几位气质本来就很不相同的大师,我只是偶尔会有他们在不同的点上与我本人“接近”的感觉。

或者这么说吧,我总是上赶着在找感觉,“假装”自己在气质上跟作者很接近。不光是对那三位,对大仲马、马丁·杜加尔、勒布朗,对萨勒纳弗、格勒尼埃,甚至对柯南道尔,都是如此。译者,总是要做“性格演员”的。

把大白话说好其实挺难

腾讯文化:你翻译的《基督山伯爵》可以说是这本书最为重要的中文译本之一,但在新书中,你对它的谈论很少,可以聊聊翻译《基督山伯爵》时的状态和感受吗?

周克希:在我心目中,《基督山伯爵》是永远会有一茬又一茬年轻读者喜欢看的作品。《三剑客》也是如此。通俗文学能有如此强盛的生命力,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我们似乎有点小看了大仲马。在重译《基督山伯爵》的过程中,我惊喜地发现,法国研究普鲁斯特的专家塔迪耶先生也是大仲马迷,曾为大仲马的小说写过很长的序。

大仲马自视甚高,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讲故事手段之高超,谋篇布局技巧之娴熟,自不待多言。他小说的文字也是纯正、流畅,堪称无懈可击的。坊间有些译本给人“故事好看,文字欠佳”的印象,责任似不在作者。

翻译大部头的长篇,要反复磨,是很累的,但再累也要磨。上个月,我抽时间对拙译《基督山伯爵》又做了几十处修改。个别几处是去除隐藏至今的“硬伤”,其余的都是尽力把译文磨得更准确、更通透。

《小王子》
[法] 圣埃克絮佩里 著
周克希 译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腾讯文化:《小王子》前后也有很多个译本,在你看来,你的译本特色在哪里?你说翻译《小王子》时和同济大学教授张文江煲电话粥都不下十个小时,它的难点在哪里?

周克希:我几乎没看过其他译本,所以很难说出这个译本有什么“特色”。我的理念是翻译要靠感觉,对这部小说的“感觉”,我在译序中是这样写的:小说中充满诗意的忧郁、淡淡的哀愁,用明白如话的语言写出了引人深思的哲理和令人感动的韵味。这种韵味,具体说来,就是简单的形式和深刻的内涵的相契合。整部小说,文字很干净,甚至纯净,形式很简洁,甚至简单。因此,这部童话的译文,也应该是明白如话的。

把大白话说好,其实是挺难的。当初的修改稿,都捐赠给上图手稿馆了,现在手边只有保存在拙著《译之痕》里的一些修改痕迹。举个例子,献词中有一句,起先是这么译的:“我愿意把这本书‘献给这个曾经是过大人的当时的那个孩子’。”后来改成:“献给曾经是小男孩的这个大人。”最后才改成:“献给还是孩子时的这个大人。”这样的句子,谈不上是难点,可有时就是临场找不到那个“对的”句子。一旦找到了,却会觉得稀松平常、理所当然,再也想不起曾经的茫然了。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讨论,往往能帮助我打开思路,走出茫然。煲电话粥,就是讨论。

周克希译《小王子》摘句
《追寻逝去的时光》堪比《红楼梦》

腾讯文化:你翻译普鲁斯特的版本,被豆瓣网友称赞为“神作神译”。你说翻译一卷要两三年的时间,翻译《追寻逝去的时光》一共花去你多少时间?为什么会这么久?

周克希:如果网友这么说,我真心高兴。其实,我当然明白,真正“神”的只是普鲁斯特。我总拿《追寻逝去的时光》和《红楼梦》相比,你说《红楼梦》有多神,那么《追寻逝去的时光》也就有多神。普鲁斯特说他自己写的是一部“大书”。这部书,就是他的生命,所以在写最后那个Fin(完)时,他对女管家说:“现在我可以死了。”

《追寻逝去的时光》我译了第一、三、五卷,此外还在第三、四、六、七各卷中分别译了一两万至三四万不等的片段,连同另三卷的选段,一起收入我和涂卫群合编的《读本》中。

翻译普鲁斯特,到底一共花了多少时间,我没有认真统计过。前后的跨度,当在十年以上,但在这期间穿插着其他工作,所以当初说译一卷要两三年时间,看来的确差不多。为什么会译得这么慢,我在很多场合说过、写过。除了我是半路出家、功底不深等方面的原因之外,或许不妨说,普鲁斯特的作品本身就是不宜快翻译,只适合慢翻译的。

在翻译中学习翻译

腾讯文化:从翻译的代际传承来看,与原来的译者相比,你认为当下的年轻译者有哪些退步与进步?

周克希:当下的一群年轻译者,跟我这一代译者相比,具有明显的优势。他们中间有好些人,既能翻译,又能写作,不仅能写散文,而且能写小说。口语也普遍是他们的强项。译者自己能创作,就更容易理解作品的的意蕴,更容易体会作者的匠心;口语能力强,就更容易跟国外出版人沟通,也更容易直接和原作者交流切磋。这一代译者还年轻,他们前程无量。

腾讯文化:最近翻译错误被讨论得比较多,在你看来,哪几类错误是可以被理解的,哪几类错误是不应该出现的?

周克希:翻译中有错误,是任何时代的任何译者都难免的。一个译者,只要有把书译好的初心,他在翻译中所犯的错误,都是应该被理解、可以被原谅的。在翻译中学习翻译,在跌打滚爬中锻炼成长,是译者的必由之路。人孰无过,译者岂能例外。

腾讯文化:你说“一个人一生应该好好做成一件事情”,从1984年开始翻译至今,你认为翻译对你来说是这样“一件事情”吗?你希望后人如何评价你的翻译?

周克希:咬文嚼字一下,如果说是“好好去做”,那么文学翻译对我来说,确实就是这样的一件事情。但要说“好好做成”,那恐怕这件事情就至今尚未完成了。新近把书名取作“草色遥看集”,正是提醒自己,粗看起来的成果,细看之下可能是“近却无”的。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并不容易,我还在努力“做好”的路上。

一个译者,说到底是为读者——为今天的读者,也为未来的读者——而翻译的。日后别人如何评价我,这并不重要。倘若五年、十年以后还能有人读我翻译的书,那就是对我无言的褒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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