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汀:从小到大,听了太多鬼怪的故事 星期天文学

 

从小到大,实在听了太多鬼怪的故事。...



从小到大,实在听了太多鬼怪的故事,爷爷所讲的笑话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张三闹鬼》。但这里要写的鬼怪,却并不仅是故事,它们几乎就是村里一个个无形的角色,虽并不一定真的存在,却和那些树木、牛羊一样参与着农民的生活,和他们一起经历白天与黑夜。拣几个有代表性的,写一写罢。

——刘汀
【刘汀的鬼怪故事】
马 虎


童年所听闻的鬼怪,现在想起来,带了许多温馨色彩,却并不像当年一般恐怖了。最早的一个,应该是马虎,没人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只是发音接近“马虎”。每有小孩要哭,长辈都会吓唬说:“别哭了,再哭马虎把你抓去。”至于马虎是个什么样的鬼怪,也无人可以说清楚。我们只是知道,一个名为马虎的东西,无处不在,专吃小孩,只要小孩一哭,它就会过来把他捉走吃掉。年纪稍大,自然明白了这不过是大人的把戏,比如三叔家的文迪出生后,极其爱哭,而且声音巨大,常常一哭几个小时不停。三叔他们实在没招,马虎之类根本吓不住,就把他放到爷爷家漆黑的仓房里去,让他一个人哭。大人躲在门外,过了一小会儿,他果然不哭了,大人就过去抱出来,可刚一出门他就又号哭起来,令人不解。等看了点心理学,想大概是他某种需求人们没能发现,故而不停啼哭。

后来上学,看到鲁迅在《朝花夕拾》的《二十四孝图》里写:“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还索引说,马虎子正确地写起来,是《开河记》所载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也即“麻胡子”了。但在老家的村里,提起鲁迅,几乎无人知晓,更何况这个麻胡子?可见世事如此奇怪,两个吓人的东西,竟然都不约而同地叫“马虎”,又或者是一个马虎,穿越时空,相望于江湖了。

只可惜,如今在老家,很少有人再用马虎来哄孩子了,大人们的话语,渐渐转成了“再哭不给你买糖吃”一类。孩子们为了吃糖,或者吃别的什么,也就止住了哭声。因恐惧而停止哭泣,和因为美食而停止哭泣,这中间的区别是什么呢?大概儿童心理学家能说得明白些,但我现在想来,把孩童可无限想象的一个鬼怪,化成了实实在在的食物,至少算不得什么进步。

虽然家家有电灯,但乡村的夜晚仍然是黑色的主场,我走在黑夜里的村路上,所想念的,竟然就是童年时惧怕的马虎。
白魔黑魔
白魔故事是二大爷讲的,且信誓旦旦果有此事。说有一天他从村东回来,路过村里正在建的小学,碰到了村东一个叫韩林的小伙子,小伙子哭着让二大爷把他送回去,他害怕,刚才碰见白魔了。二大爷以为这孩子逗着玩,就说,你叫我声爸爸,我就送你回去。哪想他连声叫爸爸爸爸,二大爷知道可能真有事,心下也有点打怵,但既然答应了,只能去把他送回去,之后自己一路小跑回来。

白魔黑魔的传说是这样的,据说有两个魔,一个是白魔,一个是黑魔,白魔黑魔的腋下各有一个大口袋,你拿块土坷垃放在左边口袋里,掏出来就是银子,拿块石头放在右边口袋里,掏出来就是金子。说,不远处有一家穷得叮当响的人家,忽然一夜发了家,就是他们家的愣小子碰见了白魔黑魔,换了好多金子银子。

二大爷讲完这事,我们都唏嘘感慨,遗憾错过了发财致富的绝好机会,恨不得自己立刻跑到外面的黑夜中去,装上许多石块土块,去换金银。几个兄弟推推搡搡到屋门口,掀开门帘,瞅见外面漆黑一片,吸了几口凉气,又缩了回去。虽然爱财,却更爱命罢。

我曾以这个故事为蓝本,写了一篇小说,叫作《管我叫爸爸》。
鬼打墙
爷爷年轻时,和太爷爷赶大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每天都是在道上过的,走夜路那是家常便饭。夜路走得多了,就不免碰着些稀奇古怪的事。

有一次,爷爷他们从西乌旗回来,一队十驾大马车,装的全是牛羊皮,是一个南方皮子客的货。本来路程也没那么急,说是半个月送到就好,可南方老客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说十天后旗里下来检查,要打击他们这些贩卖皮子的老客。他着急,让车老板儿无论如何也要在十天内把货送到,好装车运到南方去。这个老客是个老主顾,人不错,结账什么的都挺干脆,大伙就想十天虽然紧巴点,但是多给牲口点草料,赶赶夜路,还是来得及的。

前三天,每驾车两匹马轮换,马歇车不歇,一连三天三夜没合眼,第四天人不成,马更是累虚脱了,太爷放下话来,说无论如何得站一站,让人马都休息休息,要不后面的路也快不了,弄不好还要损失牲口。找了一家大车店,把车卸了,给牲口填足足的草料,他们二十个车夫喝了十几斤二锅头,吃了两锅小米干饭,衣裳没脱脸没洗,躺倒在大炕上就睡过去了。

第五天天刚麻麻亮,一队人就套车出发,可是没想到爷爷车上的一匹马晚上吃了太多豆饼料,饮了冷水,因为连日劳顿,闹拉稀了。只能把病马挎在辕马边儿上,跟着上路,头一天还能和大队跟上,到了第七天,辕马就撑不住了,太爷只好让他们先走,他和爷爷两个人站下歇了马,再追赶,估算着时间还来得及。

歇了半天辕马,病马也快好了,他们不敢耽搁,麻利地上路,追前面的大队去。这已经是第八天了,这天到了夜里,天可真够黑,对面不见人。太爷在前面赶车,爷爷在后面跟着,过那么一小会儿他就要问一声:“长生哎,你还在不?”

爷爷就大声说:“在哩,爸!”

过一会儿,太爷又问:“长生哎,你还在不?”

爷爷就又大声说:“在哩,爸!”

就害怕一不留神,两个人走丢了,那么黑的天,根本找不着。好在驾车的是匹老马,这趟路也走过十来回了,黑天也能知道道儿。

按路程算,他们那天应该是到了左旗的地界儿,就盒子山那儿。黑灯瞎火,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太爷停了车:“吁!”老马站住了,“长生啊,好像不太对,我咋觉着挺长时间没踩到车辙了呢?你用脚四下踢踏踢踏,看能找到车辙不?”

爷爷脚跟脚地在地上踩,差不多踩出去方圆一丈多,全是平地,车辙的印子一点也没有,就觉得头皮发麻。赶大车、走惯夜路的都知道,不管啥时候身子都得在车辙里头,在车辙里头那些神啊鬼啊就不敢进来,抓不走你,它在外边咋叫唤都不怕,就怕你一脚出了车辙,可就危险了。

“爸,好像没车辙,咋回事?”爷爷害怕了,虽然跟着赶了好几年的车,走过许多回夜路,还没遇过这事件。

太爷把马笼头给他,拧开手电筒照了照,自己也踩出好远去,还是没找到车辙。

“坏了,八成遇见鬼打墙了。”

鬼打墙在乡间流传很多,大致都是说人在夜路上走着走着就没道儿了,然后就四处走,可咋走最后都回到原地来;再不就是,你看着眼前挺宽一大道,沿着走下去,前面就是一大沟,一脚迈进去,摔不死也残废了。

“是遇见鬼打墙了,”太爷重复了一句,“咱们还不知跑出正道多远哩,今儿夜里天黑得怪,我就知道要出点事,果不然,真撞上了鬼打墙。怪不得刚才老马总是往左拉我呢,八成那时候就偏了。”

爷爷听了又害怕,又兴奋,鬼打墙以前都是听说,今天竟撞见了。太爷可不敢大意,想尽各种办法来断定方向。他把笼头放到最长,让老马自己走,老马慢慢地迈开蹄子,走了几步又把头转了一个方向,走了几步又转了一个方向,最后还是走到了原处,老马急了,就要挣脱缰绳乱跑,太爷赶紧死命拉住。爷爷接过来,把笼头紧紧地绑在腰上,拉住马。太爷打了手电筒,四面八方都晃几下,这是赶大车的暗号,如果有其他车队的人看见了,就知道是遇见了麻烦,会过来帮忙。可半天,除了一抹的黑,一点回应也没有。

“没办法啦,只能等了,看能不能撑到亮天吧,路程是赶不上了。”太爷说,他把笼头从爷爷身上解开,拴在自己身上,拉着爷爷蹲在地上,从怀里掏出烟口袋,摸黑卷了两根儿旱烟。点着了,自己叼一根儿,给爷爷一根儿。爷爷说不会抽烟,他说不会抽也得抽,鬼怕火,烟还能把乱七八糟的东西熏走,两个人抽烟比一个人管用。爷儿俩就一根接一根儿地抽,旱烟劲儿真大,才抽了两根儿爷爷的头皮就麻了,怕太爷训,也不敢告诉他,只能接着抽,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爷爷说,他醒来时,天开始亮了,一睁眼看见灰蒙蒙的亮光还不习惯,太爷正在套车,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他把车卸了。爷爷说:“没事了。”太爷说,你往前再走几十步看看。爷爷就沿着昨天的方向走了几十步,一个几丈深的大沟就在眼前,吓得一哆嗦,心想昨天要不是站住得早,人车都毁在这沟里了。再看沟对面,一片坟地,羊奶子似的坟包密密麻麻有几百个,坟头都长满了杂草,也不知是哪来的这么多荒坟。

爷爷他们差不多向北偏了五里多,在一个下坡地,车辙被秋雨冲刷没了,昨天就是从那里偏到坟地去的,那个大沟也是山洪泄水时冲出来的。他们打着马快走,终于在第九天下午赶上了大队。见了面,太爷就和他们说了我们撞见鬼打墙的事,大家都有点后怕,又说走夜路,这也是难免的。
水先生
我们小时候,爷爷家的西屋里住着水先生,他是个算命的,在很大一片土地上都很有名。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他每年都会到家里住上一两个月。我和弟弟去那个屋子里玩,总看见他穿着一身黑的棉袄棉裤,坐在炕头上,笑眯眯,慈眉善目。水先生特别喜欢弟弟,一只手摸着他的头,另一只手在自己的怀里掏啊掏,总能掏出两块糖或几颗枣,别的孩子去,他是不给的。他跟父母说:“这个孩子将来是有福之人。”父母听了自然高兴。

据说水先生是一百年才出一个的修道奇才,年纪轻轻就修会了奇门遁甲的功夫,能骑着扫把在天上飞,日行千里。老人们告诉我,有一年除夕夜,水先生下了炕,说要走。众人都惊异,这么晚,走到哪里去呢?都劝他,他并不答话,在地上画了个圈,拈了两张黄纸,嘴里呵一声:招,黄纸烧起来。水先生跳到圈里,等黄纸烧完了,腾地一股青烟,就不知所踪了。

本来,水先生可以修炼成仙的,可惜运气不好。水先生终生未娶,年轻时在家里偷着练习法术,趁着月亮在天上骑着扫帚飞。家里的嫂子晚上起夜,到房后墙根小便,抬头看见了他,吃惊地叫了一声,水先生一低头,看见了嫂子,呀的一声从天上掉了下来。说,因为看见了不洁的东西,这门法术算是破了,骑多大的扫帚,也上不了天了。

我那时年纪还小,对水先生无限敬仰,有许多次我偷偷跑到西屋里,希望他能泄露点天机,或者能收我为徒,教我学在天上飞或者遁地的法术。他却总是低眉坐在那儿,一言不发,类似于灵魂出窍般。

不知是哪一年,水先生走了,再也没回来过,我年年都问奶奶,水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奶奶说不知道。但能时常听闻,水先生又在几百里外的某某村施了法术,捉了什么精怪之类。水先生是我童年所见的第一奇人,虽然他那些神仙法术我一样也没亲见过,但讲这些事的人,却都赌咒发誓说确有其事。在童年时,我是相信的,即使是现在,我在情感上也愿意相信,水先生能飞天遁地,倘若没了他,那童年会逊色许多。
《老家》
作者: 刘汀
出版社: 百花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7-2
页数: 256
定价: 39.50元
装帧: 精装
作者介绍

刘汀,青年作家,文学博士,现为《人民文学》杂志社编辑。在《人民文学》《十月》《钟山》《上海文学》《山花》《青年文学》《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中国图书评论》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散文集《别人的生活》《老家》;曾获99杯"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第十九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提名奖、第39界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亚军、2012年度《中国图书评论》最佳书评奖等。

内容介绍

《老家》是以写人的故事为主的散文集,作者刘汀情感真挚,触及关于亲人,关于故乡,关于离乡人内心柔软慈悲的一部分。

村小教师父亲,沉默承担着生活给予的全部重量;脾气死倔的四叔,跋涉在现实阴影里,终究不得不归顺于命运;昙花一现的朦胧爱情被折断,小姑无法选择地接受了她的寻常人生 ;羊倌舅爷独居终老,平生无澜,生死都是孤独的,生命是沉默而坚韧的……这些被现实所裹挟的血脉乡亲,悄无声息地挣扎着、困惑着,人与事停留在时光里,渐成回忆的底色。老家留存了儿时美好,曾经共同生长,如今分道而行,我们唏嘘着这不同,也追寻着这不同。
责编: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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