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话题 日式流浪

 

我们的人生,被无数个微小的欲望攫住自己。偶尔实现一个,却发现仍有千千万万个需要实现。...





我们的人生,被无数个微小的欲望攫住自己。偶尔实现一个,却发现仍有千千万万个需要实现。

住在海边一处极陡的山间房屋。白色水泥的外墙,被常年沿海的潮湿滋生出青绿色的霉。太过丛林掩映了。一路从位于山脚的车站开过来,出租车爬最后一个坡时我整个人几乎仰面平躺,从车顶天窗惶惑地望着那一角倾斜的天空。

是到沿海多山的神奈川了,我想。

打开房间门,是一间极朗阔的宛如艺术家住宅模样的起居室,以及连缀着外面的、也是整间房间亮点的半山阳台。开启推拉门,碧绿透青的山景和左边的海景都尽收眼底。空气中是那种靠近海洋的美好气味:清澈、咸腥、潮湿。相模湾的蓝色在不远处触手可及。晚上,周围一切万籁俱寂。只有潮水的声音,一浪又一浪拍打过来。

可以看见海的城市
睡的格外之沉。做了无数梦。关于人生。

是坐着日本一条神奇的火车线——JR东海道本线抵达神奈川。在《孤独的美食家》看见五郎坐的那种可以直接从车窗外看见一路狭长海景的火车时颇觉震撼,心想人生若能多坐几次这样的列车,该是多么幸福啊。

于是没想到这次居然很幸运地遇上了。电车一路前行,突然在窗口就扑进那种毫无预兆的蓝。蓝得窗框根本装不下,连窗口不远处的扶手,都被染蓝了。我从一群神情缄默的日本人间毫无顾忌地站起、走到窗前,一路默默看着电车窗外连绵、奢侈的海。

在平静的车厢中。窗外的那一整片海水整齐得就像尺子量得似的。异常精准的在车窗三分之一处形成一道蓝。可就是为着那一条直线,我们不远万里来到于此。并且珍惜。

车窗外看到的
那种对于朗阔、一望无际、简单的渴望啊。那种对于无限纯粹的纯净的渴望啊,也只实现在我们生命中极短的一秒或一瞬。

曾经留日的鲁迅在《伤逝》中说,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作为我,平原地区长大的人对于海的那种渴望是深到骨子里的。一种长期“缺海”的感觉。

进入丛林掩映的房子后放下行李。就立即沿着相模湾曲折的海岸线一路前行,去寻找他的宅邸。掠过惊人的景致。开始明白为什么《挪威的森林》中绿子说姐姐只喜欢男朋友开车带她在湘南一带兜风。湘南在日本指东京西南部50公里处神奈川县相模湾北部的沿海地区。村上春树在此区域有一处房产。而他作品中很多诸如“停在沿海公路边喝冰啤酒”,还有“深夜去海水边默坐”这种经历,是从他成长的芦屋、西宫,再到日后居住的神奈川,乃至后来旅行的希腊,一路这么延续过来的。

在这种徒步行走中,一个莫名下午,我恍惚遇见了一处海边极美、极静谧的hotel。这间小巧精致的宾馆,客房景色直临相模湾,有非常美的花园、泳池和大堂吧。最便宜的房间是约合人民币一千两百多一晚。


沿海静谧宾馆
我在泳池边的露天阳伞下点了一杯冰咖啡,因为已经徒步走了三小时了,非常累。此时没有任何别的客人。望着正前方的海、天、云、雾、山,再喝一口手中非常地道的冰咖啡。此时几乎可以用肉眼望见远处风抖动的样子,以及渔船的远行。

有的时候,我们的生命中追寻的仅仅是一个瞬间、一景。将我们从无限庸常日复一日的现实生活中解放出来。触碰不可能之世界及生活。

路过一对老夫妻开的丸子店。之前只在《孤独的美食家》第二季看过五郎吃那种丸子套餐。这家店碰巧也有御手洗丸子,上浇浓浓一层砂糖酱油汁。我买了一串,就在店内坐下,咬下一口。一种惊喜的味觉感受,立刻攫住了整个五脏六腑。也太好吃了吧!虽然语言不通,可卖丸子老太太最后诚恳地在盘子里掠过厚厚一抹酱汁的举动,还是让我这个外国人无来由得感动起来。这种完全手工制作的“葉子”店,一般是家族经营,日剧《福家堂本铺》对此行业有很深的刻画。

夜晚,在沿海的大风中,从山脚走向山腰房舍。在终于爬上某一个高坡的制高点后,一回身,突然看见漫山遍野的星星点点。那种璀璨和黑暗交错的样子,让人身披了一整肩霜露浓重又不由轻盈地想飞。郊外中产阶级社区的寂静喧嚣着人的耳膜。我被房东邀请去参加他们另一处房子的聚会。席间是那么热闹。不同国籍的人诉说着自己在日本的感受。

半山灯火
中国留学生努力诉说着自己的适应和被接纳。又听见另一个中国留学生努力诉说自己是怎样去伊势丹某个专柜订做一只手工制作的某低调奢侈品牌钱包,上边能刻自己的名字。

那种叙述的细节化程度,真的让我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可是我却不由在想,这一切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们对于物质的渴望。对于任何物质的需求。我们这一代,真的想要太多物质也拥有太多物质了。这一点,究竟好不好?

我捧着一杯香槟独自站在那个沿海的露台。此时海风晶莹地吹了过来。那种仿佛能飞的感觉。是那么轻盈以及被怀念。

半夜醒来。卧房面对海的窗边有火车路过的声音。旧房子的霉气无来由地笼罩了我,给人一种诡异的气息。海浪一阵一阵的。我觉得,这大抵也叫,“枕着涛声入眠”了。

第二天。在一个异常静谧无人的小站根府川站下车。简易的郊外小站,白云蓝天下怯生生地立着。走几步,却赫然发现一个水果架子,摆着当地出产的橘子、青柠以及其他水果。每包上面写着水果价钱,旁边一个小钱罐,写着“信赖”模样的日文。

郊外小站
如果你要,就掏了钱自己塞到钱罐里。没有任何人看管的。所依靠的,只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

走过一处高坡,看见一片山间坟墓。无数的墓碑在风中寂静地飘着。不让人恐怖,却滋生出一股立时的敬畏之情。这个小镇,已经走了许久还是一个人都没有遇到,给人一种空城的感觉,但同时,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世上,大抵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复杂。村上春树和三毛都曾在墓园里看过书。应该也是图着那种无人打扰的宁静吧。

之前在东京市中心千驮谷村上春树曾经开的酒吧原址对面,发现了另一处如童话小镇般的酒吧。棕色木框的透明玻璃木门透出里边的红色墙纸装饰,和一盏依稀的灯光。小木门外,包裹着簇拥得密密麻麻的绿色爬山虎。

进去坐下。看上去母女模样的两个掌柜推荐了一款深黑色的苦咖啡酒。冰的。醇而烈。日本烧酒的辣气和咖啡的苦浓交相揉错。给我一种强烈而深沉的东京感。

她们说,这款酒,叫“人生”。

酒吧非常之小,因此声音稍微大点彼此说话都能听见。旁边会中文的日本男子默默抽一根用来戒烟的不是香烟的烟。云雾味道奇异。我让翻译用日语询问着能否推荐附近一处好的爵士乐酒吧(因为村上曾开过爵士乐酒吧)。喝着店里存的瓶身写有自己名字的日本烧酒的大叔热情介绍着,转眼间,关于东京人情冷漠的传言似乎又有某种程度的击破。

但,这毕竟是一个习惯一个人吃饭、拥有一个人的烤肉、甚至一个人的KTV的鼓励“孤独”的城市啊。有时走在东京的街道上,那种虽然繁华但却异常容易落寞的心情,似乎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强烈。

转而在神奈川温泉场附近。下午三点钟左右的一个光景,我因为早上什么东西都没吃,饥肠辘辘走进附近一家看似小巧、精致,又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气息的日本家庭小餐馆。

等待间隙,我从面前直对厨房的小窗户瞥见老板娘用一个半旧的铁锅在炉子上浓稠地调一锅咖喱汁。那一刻,我就立即知道这份咖喱饭配炸猪排是绝对好吃的。


饱满咖喱饭
这其实是一份菜单上没有的、她私下推荐给我的一份饭。我不会日语她不会英语,于是在双重语言的隔阂中,我用眼神跟她说已经饿到什么都不在乎的程度了,你随便做一份即可。她也像突然明白了似的,转身就走进身后的小厨房。

在等待间隙她先送了我一份下酒菜——日本有些餐馆都有这样的习惯,怕食客等待过程中无聊和饿,通常会上一份下酒菜。她递给我的是一小碟看上去非常普通的金枪鱼拌生菜沙拉,可是吃下去味道却非常不凡。生菜切得极细极脆,金枪鱼由于这是沿海小城所以也是新鲜腌制的,不像一般餐厅是用金枪鱼罐头。最恰到好处的是她调的酱汁,美乃滋的影子在其间一晃而过,又有些微苹果醋的痕迹,还混合着一种牡蛎汤熬剩下来的汤头甜汁。

良久,端上来一份厚重的咖喱饭配炸猪排。由于这家店用的是当地新鲜猪肉,所以立时和之前吃的那种死气沉沉的炸猪排严重区别开来。猪肉本身的美感在舌尖非常活泼地跳跃,并且炸得通体金黄,使人一连吃了几口也不觉得腻。正是猪肉本该就有的淳朴味道。

最妙的是旁边乌浓浓的一滩咖喱。混合了八种调料的独特秘制咖喱汁,吃出了一丝味增的味道。内里包裹着咖喱绝配土豆、洋葱。从干的猪排直接过渡到湿的咖喱,不得不说是一种天作之合。

《孤独的美食家》最让我感动的一集也是五郎独自吃咖喱饭那一集。当他心满意足地吃一份咖喱、老板娘也非常欣慰地看着他吃得如此之香的时候,闯进一个醉酒、挑衅、批判咖喱廉价的食客。那一刻,一直用诚挚态度看待美食的五郎愤怒了,非常英勇地捍卫了自己对于咖喱饭的热爱……

村上春树说,人的成长不过是一个逐渐适应孤独的过程。这种事情想深了都是一种悲哀。我们无比穷尽的,用各种现代化的物质让自己的生活达到了一种舒适、最舒适。但是这样娇惯自己真的好吗?

在我独自吃饭的过程中,老板娘不时用Google查着自己想要和我交流的话,认认真真抄在纸上递给我。我把答案写在问题旁边,她再拿回去一一查出意思。如此一来一往,我不由被这种充满诚挚意味的交流所感动了。有时,语言不是隔阂。真正隔阂的,都是人性。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懂一些语言,只是因为我们不想懂得那些人。而有时,说着同种语言,还是隔了千千万万个误会、被曲解以及傲慢与偏见的。

咖喱饭旁配的自制腌菜也是亮点。白白的腌萝卜片。别看它普通,可是一咬下去,是自制的还是外边买的一吃就吃出来。第一秒钟,腌萝卜片会泛上来一股浅浅的馊味,可是继续沉浸下去,自制腌菜的那种质朴和纯真就涌上来了。那一瞬间,仿佛看见春日清晨,一个穿着和服的老奶奶,在刚下过春雨的廊檐下辛勤地将白萝卜放进经年的黑色老瓮……

三毛曾写过一篇《沙漠观浴记》,而日本的泡汤文化有时也往往让人叹为观止。在东京市中心的一条街道上,突然看见了一个非常奇异的日式二层矮宅,上书“湯”。我想这就是日式沐浴文化吗,怎么也应该体验一下。

一掀门帘,就赫然看见“男”、“女”两个字。我拉开写有“女”字样的木质推拉门。眼前的景象立刻让我震惊了。

三四个浑身一丝不挂的日本老太太,就那样坦然地在公共浴池旁擦洗身体。我想,这也……太没有privacy了吧,一开门就“真奔主题”。而后,更让我震惊的是,右手边、没有任何遮挡的柜台后,就站着一个穿和服的老头子……

没有任何遮挡的。就是说如果他想,他可以随意凝望着女性浴室。

老头子用日语问着我些什么。我照例又是完全听不懂的,只得用英语跟他解释。可是,奇异的是,在这我从未见过的澡堂景象中,我却没有一丝一毫觉得猥琐的。不知为什么。或许是老头子神态间的诚挚和坦然,以及澡堂里老太太们天人合一理所当然的泡澡状态。

我道歉着,合上木质澡堂的门。继续走进东京秋风沉醉的夜色。


夜色
打开一罐北海道札幌出的冰啤酒。就是那种罐身有黑底黄星星标志的。在面对海水的小房间一个人喝着。我是不能如《且听风吟》那般潇洒去深夜海水边默坐的。因为不会开车。然而,在面对海风这样猛烈灌来的房间,我还是感到我们的人生,终究真真正正是局限了。

明天。当有另一轮太阳升起。另一种生命开启。我们的生命中充满错过和悲哀。然而这一切,都是一种无法避免。

摄影 | 张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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