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三亚崖城史:唐宋州治在水南村系误读

 

三亚市西部崖城区的古城——崖城,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河对岸水南村也很有名,随着水南村知名度蹿升,一种说法不胫而走,即“先有水南村,后有崖州城”、“唐宋州治一直在水南村”……等等。唐宋崖州州治真的曾经在水南村吗?...



来源|走读海南  编辑|尹晓眠






三亚市西部崖城区的古城——崖城,是华夏最南端千年州治,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河对岸水南村也很有名,是海南数得着的文化古村。

随着水南村知名度蹿升,一种说法不胫而走,即“先有水南村,后有崖州城”、“唐宋州治一直在水南村”,还有“北宋政和年间”“南宋淳熙年间”州治才搬到宁远河北岸……等等。

笔者查阅资料,海南建省之初这类说法就陆续见诸出版物,十余年来,海南大小媒体报道不少。当然也有不同说法。对于认真的求知者,这个问题已经困扰多年了。

建省之初,地方历史文献的系统整理出版工程尚未启动,人们能找到的古代方志很有限。例如崖州历史,基本上只能靠一本清末《崖州志》,出现一些误说误读,在所难免。但是建省二十多年,尚未见相关研究的更新跟进,就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了。

唐宋崖州(隋临振郡、唐振州、宋吉阳军等,地望相同)州治,真的曾经在水南村吗?
否。“唐宋州治在水南”完全是误读。

古崖城分量厚重,“水南说”的误传,严重妨碍其真实历史价值的伸张,有必要认真澄清一下。可以说,还原崖城中古史,必须以这种澄清为前提。



 
崖城内用已有百岁年龄的古城砖修的民宅和围墙


本文以详实史料论证:琼南州治历来就不在水南村,一直在水北。

先看城池:《正德琼台志·卷二十》关于“崖州千户所城池”自隋唐以来就没有任何迁徙记载,只有城墙何时修筑、何时重修、何时扩建的记载。

再看官署:该志《卷十三·公署》提及“唐改隋临振郡为振州,治宁远县”,没有提及军治、州治搬迁,亦没有提及水南村。一些地方志如张岳崧主纂的《道光琼州府志·卷六》,记载更加明确:

“(崖州)州署,自唐改振州,治宁远县,宋元因之,廨署相仍(州治官署唐宋元历代一直继承旧址)。明洪武二年,改(称)崖州。”

崖州州治官署的位置,非常清晰,就是现在崖城中心学校校园,加上西侧学宫和若干毗连房屋。

再看儒学:自北宋庆历年间敕建儒学以来,各州县必备,是官学,按制度总与本级地方官署所在地同城。综合《正德琼台志·卷十六·学校》与《光绪崖州志·卷五·学宫》的记载,自北宋至清末,校址总共搬迁了十五六次之多,每次都记载甚详。但是校址始终没有离开州城,从来不曾涉足过水南村。



修复中的崖城南门,露出真实历史脉络
  
《正德琼台志》中,唯一提及水南村与州县治关系的地方,是《卷二十七·古迹》:“宁远县:在州南二里水南村。先宋沿隋唐名立,在城内州治西。《方舆志》:政和间立。洪武四年,知县甘义移建于此。十年,知州刘斌复迁旧址。正统间革。今为布政分司。”

“宁远县:在州南二里水南村”这句话,应该就是“先有水南村,后有崖州城”最重要的所谓依据。它非常简练,包含了很多信息,但是又指事曲折,容易误读。

我们细看:这一卷说的是“古迹”,因为编纂正德志时宁远县已是废县了,县治曾经位于州南二里的水南村。宋代的宁远县沿用隋唐的名字,又,《方舆志》说是宋代政和间创立(笔者按:此说不确,当时只是改珠崖军为吉阳军),县治在州城之内、州治官署西侧。“州治”二字可以有两种解释:或指州城、或指州治官署;“城内州治西”则既已明确是城内,当然指的是州治官署了。

下面才是重点:“洪武四年(1371年),知县甘义移建于此”。所谓“此”,即“州南二里水南村”,因为此条说的是废宁远县治遗迹,“州南二里水南村”的遗迹是本条的主体。随后“十年(1377年),知州刘斌复迁旧址”:所谓“旧址”,就是“城内州治西”。最后,正统年间(1436—1449年)革,即宁远县这个建制被撤销了,事实是省县入州,再也没有恢复;编纂正德志时该官署是布政分司——指城内旧址,并非指水南村。而正德志《卷十三·公署》也记载“布政分司,在州治西,旧宁远县旧址”,清晰吻合。

可见“宁远县:在州南二里水南村”的含义,不过就是指那六年,造成了今人的误读。正德志这条记述,逻辑清晰,没有歧义,后世各志基本照抄。事实上关于前朝旧事,正德志亦非原创,也有所本,编撰者唐胄或许行文更为精辟,做过某些考据。



水南村一景


此外,《光绪崖州志·卷五·公署》也提及水南村:“州署,自唐改振州,治宁远县。宋政和七年,改吉阳军,去水南村二里有县址”。这也是容易引起误读的地方,乍一看以为县址甚至州署就是水南村了。

其实,“去水南村二里”就是古崖城,古崖城与水南村相距二里。上文引正德志说“(故)宁远县:在州南二里水南村”,州就是崖城,光绪志与正德志表达的方位主语不同,意思则完全一样,距离也没有变化。所以,光绪志恰恰明确指出“自唐改振州”以来,州署都在古崖城。

清末《崖州直隶州乡土志》草稿,对州治及宁远县治位置的解读,更加简明:“宁远故县,隋置,以宁远水名,即今州城。县署在城之西北隅(按此句不确,误将“城内州治西”解读作州城之西了)。明初迁于城南二里水南村,后复归旧址。正德(按应为正统)间裁,为布政分司署。今圮。”

可见,整个皇朝时代,都没有所谓“州治在水南”之说。



水南村“盛德堂”遗址


正是“凡事皆有例外”,还真不能说“史料没有水南作州治的任何记载”,因为《雍正初修大清一统志·琼州府·古迹》中,“宁远废县”条就记载“《通志》:有旧州址,在今州南一里水南村”!

但是,进一步查《通志》即《广东通志》,此前之嘉靖、万历、雍正三个版本,均无所谓旧州址之载,上述雍正《一统志》引文,遂成无本之木。由于其内容在“宁远废县”条内,故必是“有旧县址”之误,且水南距离也误录为一里。按史源学的基本判断原则,此件当然不足信。虽然《一统志》是国家级,但旧史志中级别越高,撮抄整理次数就越多,编撰者离所编写的地方就越远,越陌生,所以通常错误率也越高。

——综上所述,很清楚:水南村总共做了六年县治,“北宋政和年间”、“南宋淳熙年间”州治才搬到宁远河北岸的说法,毫无根据。

古代地方志如此清晰的事情,到了当代反而糊涂,今人编造的新说成了主流,充斥媒体。实际上,类似的伪历史简直俯拾皆是,“水南说”不过是恒河沙数之一。一个时期以来,人们对历史丧失了敬畏感,混同于文学创作,下笔就随意打扮。而一些媒体人往往靠着电子浆糊,点击链接,不求甚解,以讹传讹。

这种情况提醒我们:确实需要加强一下对历史原材料的解读了。



新盖的盛德堂纪念馆
 
为什么水南村那几年做了县治?

原来,明初洪武三年(1370年)“升琼州为府”(《正德琼台志·卷三》),并首设崖州海南分司衙署(后改称海南道),即琼州府派出机构。这是各州县统一设置的,必须执行。

当时崖州经历元末之乱,百废待兴,城圈与官署都只是沿用宋元的残蔽设施,一时没有余力新建这个“副岛级”的“分司衙署”。作为变通,唯有将级别较低的宁远县治官署让出,县治搬到水南村暂时安置。搬县署在次年(洪武四年)实施;洪武九年重修城池,翌年(洪武十年)完工,是年宁远县治便复归州城,离开水南了。

这段历史的考据链略为繁琐,笔者在拙著《古崖城》有详述,这里只能点到即止。

总之,水南的六年县治,完全属于今天的“周转房”性质,就这么简单。

由此可知,崖城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就是州(郡、军)治,甚至可以追溯到冼夫人的“汤沐邑”管治中心,同时也是除了明初那六年以外的宁远县治。水南村见诸文字记载,则始自卢多逊诗作,不早于宋初。

卢氏子孙在崖州、海南者甚众,近年还成立了卢多逊研究会。有人考据卢多逊贬崖时受欺压,州城难以安身,只能南渡水南,得当地黎伯淳等善待安居,水南风物文字亦得以存世,成一段佳话。这种说法有卢多逊诗为证,比较符合史实。

想想看,如果水南真是“唐宋州治”所在地,卢相岂不是要被迫北渡崖城了吗?



城北高处看崖城,建筑密集,地埠已不明显
  
宁远河下游河道的崖城大拐弯,由于特定水文,激流深切河槽与史前淤积高埠紧邻并长期稳定。这个椭圆形高埠就是崖城城址,当代海拔都比附近高两米,唐宋之际,周边冲积平原尚未成熟,相比之下应该高更多,而以官署区最高。崖城城址既能通江达海,又可“百水不淹”,如此上佳之地,难怪成就“千年不搬”的州县治传奇。

崖城地利“居高居阳”“上吉形胜”,以唐宋地名“吉阳”为精辟概括。

我国古代堪舆概念:北为阳,南为阴;河流或道路曲线的凸面为阳为吉,凹面为阴为凶,这包含了地理学的质朴精华。“吉阳”字面,集中了两对重要传统矛盾的正面,含意上佳,反映了崖城在北岸、凸岸,同时又是高埠的地势。

水南村地形虽也是河边较高的“天然堤”,但面积远比崖城来得狭小,不足以立州县治,也稍矮。大水一来,水南被淹肯定比崖城为早。

古人对这个简单而致命的事实,怎会视而不见呢?有崖城地埠在,州县治绝不会选水南。“吉阳”二字也套不到水南“形胜”上去。

水南胜迹多多,无疑是值得自豪的千年古村。但是,“先有水南村,后有崖州城”的说法,州治先在水南,后迁崖城的说法,都没有史料支持,只是今人的主观想象。乡落故人茶余饭后自说自话,增添谈资,无伤大雅,但拿上台面就有问题了。

认真地说,这是对古崖城史解读的一个根本性错误。

文史考据不是文艺创作,必以严谨为先。水南本是崖城近郊,是琼南最早出现成熟农耕制度的地方,用当代概念说就是崖城的“副中心”。两者自古属于同一个文化单元,从文明进程看应是交相辉映的,从研究角度看更不该高下其手。

水南误读,既将崖城的历史价值大为矮化,又将隋唐琼南州治地理模糊化,其结果是:一片混沌,两败俱伤。



水南村老屋中不乏南洋风格的民国小楼
  
崖城,是我国连片陆地最南端的千年州治。秦汉以来,华夏版图屡经变化,国土东南西北四极所设州郡及城池,多半亦屡经变化,甚至难于稽考。搜检隋唐以降一千五六百年,除了为时短暂、若即若离的安南、交趾南端个别无名小州,我国四极边州郡城池中,位置明确而始终不变的,便只有极南州城——崖城。

崖州治官署区及城圈,自唐代有记载留存以来一直未变,至今位置清晰,实属少见。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崖城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史地坐标之一。可惜她的真实历史价值,由于诸般误说流行,严谨考据缺位,至今尚未被完全认知。

同时,由于历史上的贬官制度,大量国家级的名人曾经生活在宁远河畔这片热土,留下不少文字。如果州治相关地理位置一直模糊不清,这些重要遗产就有可能成为空中楼阁,永远落不到实处。

崖城的千年辉煌,离不开一河之隔的水南。这个珍贵古迹既属于崖城人与水南人,也属于海南人和全体炎黄子孙。如何更好还原历史,提振文化自信,文史工作者任重道远。

补充:本帖题图,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海南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三亚市美术家协会主席徐鸿才先生大作《崖州古城景观图》卷首局部(笔者作了反相处理)。蒙徐老允许用于拙著插图,特此说明并鸣谢。


本期作者多港峒客,1951年生于广州,布衣。十年海南知青,返城十年国企,再下海经商。年过半百后渐悟历史文化之可贵,遂投身学习与挖掘。在海南与部族两翼,读书行路,乐此不疲。唯望能为华夏文明薪火相传略尽绵薄,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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