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遇见水碓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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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多么惭愧的一次遇见。

生于斯长于斯，故乡的水碓村，与你邂逅在一篇美文之中，我竟读不出你的姓名。

你是叫水锥吗？或是水柱？工作的间隙，我的同事们打开一本现代汉语词典翻阅着你的读音。循迹望去，关于碓字的读音和注解赫然入目：“碓，舂米用具。用柱子撑起一根木杠，杠的一端装一块圆形的石头。用脚连续踏另一端，石头连续去掉糙米的皮。简单的碓只是一个石臼，用杵捣米。”

我依稀听见母亲在童年的灶台边唤着我的乳名：“跃进，面皮好了，快些去拿石窝子捣蒜呦……”蒸腾的白雾里，母亲把一锅红绿黄相间的豆芽芹菜胡萝卜丝煮熟倒入筲箕，满屋子飘散着新炸好的油泼辣子的香气。我咕噜噜地咽着口水，抓起一把白花花的蒜瓣放入石窝中砸了起来。这不是我童年的袖珍石碓窝吗？当我走向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皮就在我家小院葡萄藤下的石桌上等我了。

我想起了外婆储水的那只大水缸。半人高矮，青瓷一般细腻的石缸靠在我们的墙角，盛满了老井里的清水。夏日的午后，放学归来，梁上的燕子在巢中呢喃私语，我捧起半木勺石缸中的水一饮而尽。那是多么清凉甘甜的水啊，它来自深埋的地心，滑过我的喉管，沁入我的心田，渗进我的每一寸肌肤。那口石缸该是一个缩小的水碓吧，而你，水碓村，你美丽的名字是因为装满着天地间的甘泉而得来吗，你，又会有着怎样的冰莹洁净？这是多么奇妙的一次遇见。

在纸上，我字里行间找寻着你。像缓缓撩开一个佳人斗笠上的蓬纱，像轻轻擦去一颗玉珠上的尘灰。你是我故乡最普通的一个小山村，依偎着巍峨的定军山，遥望着浩淼的汉江水。古老的千年银杏树穿过青灰色的屋瓦披挂着一身的残阳冷雨，繁华阅尽，遗世独立，当江面的风吹拂满树的叶扇，它在风中的低语如同一个智慧的老者穿越尘世的梵音。

你的村庄变得越来越清晰。如黛的青山环抱着你，似银的清溪缠绕着你，一泓流水自纸上缓缓淌入我心底。浅石上的苔藓在水中招摇，小鱼儿在石缝间自由地嘻戏。一声悠远的吆喝从岁月深处传来：“卖鱼喽，刚打的鲜鱼……”那是儿时黄昏时分的西关街，头戴斗笠的打渔人端着一篓刚刚撒网而归的鱼虾在街边的叫卖声。这么多年，我再没喝过那么乳白鲜香的鱼汤，它就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散发着清香，纯净单纯无污染，淡泊鲜活又绵长。

顺着你清澈的水流向前走，一定会走到那片叫做龙湾的水域。那里一池碧波荡漾，垂柳披散着青丝，在水中的倒影袅袅婷婷。去年的端午节，我带着父母和公婆撑篙水上，水花轻吻着我的脚趾，我们带去的西瓜像一只顽皮的水球在竹筏上摇来晃去。这片绿水原来离你这么近，你们就像唇齿相依的一脉亲戚，化为我心上一湾故乡的清江画廊。

窗外下起了小雨，书桌上的这一个个文字变成了你田野中一朵朵细雨中的油菜花。这个时节，油菜籽已经快成熟了吧，它长角形的菜荚里一定挤满了黑黑的果实。我仿佛看见母亲正拎着一大桶黄澄澄的菜籽油在门口等着我回家。这些年我一直对她重复，调和油的营养更全面，可她总是执拗地一次次托人捎给我家乡的菜籽油以及我从小爱吃的她亲手腌制的家乡菜。父亲责怪她，这些菜亚硝酸盐含量高，对女儿身体不好，她沉默着不反对，却依然故我地坚持着。母亲，我就是您心中那个永远长不大的，永远留恋这一口家的味道的孩子，对吗？

我想起故乡平坦的石板路，随风四溢的槐花香，想起清明雨上，老师带着我们穿过绿油油的苜蓿地，黄灿灿的油菜田，顶着头顶盘旋的蜂阵，绕过层峦叠嶂的远山，趟过静静流淌的汉江，去拜谒诸葛亮的智慧之魂。那时候，我不觉得这些耳熟能详的事物就叫做风景，直到生活在别处，年深外境尤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这些场景却时常入得我的梦里。这是多么深情的一次遇见。

我遇见你古旧的墙垣，屋顶的炊烟；遇见你清秀的山峦，路边的虫鸣；我遇见你泛金的晚霞，灿烂的星空；遇见你田埂吃草的羊群，领头的那只母羊看上去多么温柔，它垂挂着的两只浑圆饱满的乳房让我回忆起童年喝过的乳汁。母亲说，抱我回家时我还是襁褓中刚生下三天的婴儿，没有吃过一口人奶，是羊奶养活了我。母亲说，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孩子，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本。这长长的一生啊，我的故乡，我的外婆，我的母亲，我的母羊，你们都是伺我以生，养育我的恩人。而水碓村，遇见你是我深深乡愁的药引，也是我最温柔的治愈！

于是，在一个酷热难耐的夜晚，我躲进蚊帐，关闭屋门，为了降噪，把自己埋进被子。第一次，让自己当一回朗读者，读这篇名为《我在水碓村的邻居》的文章，也读我的故乡。周日的清晨，我把它寄给故乡的友人，想象着他们在宁静的山涧边一边散步一边听着我的诉说，禁不住偷偷地乐呵起来。

“我深深地爱着你，

这片多情的土地。

我走过的路径上，

一路花香鸟语。

我耕耘过的田野上，

一层层金黄翠绿，

我怎能忘记这河岔山脊，这河岔山脊……”

流火的七月，我唱着这支《多情的土地》开车走过城市的街道，我想把方向盘对准故乡水碓村的方向。纸上读来终觉少，绝知此事要躬行，我想此刻就回到故乡，看一看江石上栖息的白鹭，听一听稻田中起伏的蛙鸣，我想醉倒在这个叫做水碓的村庄里，斟一壶老酒与朋友花间对饮，说一说一颗有情的心在无情的沧桑中方显出的晶亮和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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