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漫游

 

黑更蓝：之前你也一直在“漫游”，为什么现在把它当作一个有计划的项目？有计划的漫游和之前无计划的漫游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陈卫：

说起来我们谁都在漫游。谁不在行走呢？但是有些事情确实是在你意识到的时候才有，意识不到的时候就不存在，至少隐藏着。我不能把生活中的行走、散步、旅行称之为有计划的漫游。一件事情既然“有计划”，它必然比无计划时多了很多目的。

从无计划的东奔西走到“有计划的漫游”念头的诞生，最早始于2014年，当时移动网络因为微信的兴盛而越发普及，我和黑蓝几位朋友越发感到网络对我们的桎梏。我们宅在家中，只需通过网络几乎可以让我们应有尽有，网络给予我们巨大便捷的同时也使我们逐渐地固步自封。网络使我们繁忙热闹同时却又越来越孤独。我们和越来越多的人说话、聊天、打情骂俏，却越来越少地和人见面。我们了解越来越多、无限多的信息，却越来越感到窒息。而且最重要，网络的无所不在性和随时随地性模糊了职业、生存、奋斗、成功和生活的界限，使它们纠缠在一起，让很多人无法分清工作、职业和独立面对自我的场合，无数的年轻人被便捷的网络更广泛地困在工作之中、职业之中，人再也没有放逐自己、孤身长旅、触摸大地的可能了。说到底，人开始变得无时无刻不在上班。网络制造更大的孤独和焦躁，但同时它又用随时随地便捷轻松的交流通道消解和隐藏了这些孤独和焦躁，大家表面上更加地其乐融融，或者还为自己获取更强的抗压能力而感到骄傲。

实际上这些情况已经是常识。但是人没有能力对它有所抗争。甚至很少有人愿意为它付出努力。但是与“自我放逐、独自面对自己心灵”渐行渐远的孤独和焦躁是始终存在的。这里不需要任何西方历史所谓先进的三观的熏陶和洗礼，仅根据我自己的感觉和经验，我们因为各种原因特别是做黑蓝的原因，也认识接触了很多年轻人，我们常常能感到这些年轻人有着一致的被“工作职业”“经济成功”“情感孤独”捆绑压制的焦虑。所有人都被困在原地。或者即便在行走，也是那些继续固化心灵的路线。他们不再有放飞（对不起我使用这个浪漫的词）心灵、自我对话、接触大地、叩问星空的能力。久而久之，他们甚至不再有这样的念想。

我并不反感更不拒绝网络，但我们需要一个限度。行走，离开，可以使我们有能力控制这个限度。在那之后没多久我出了门，在外地奔跑、居住了几个月，虽然最初的尝试并没有直接给我写作上带来成品，但它没有意外地帮我验证了：独自漫游，无疑是自我思考、自我梳理的最好的生活方式。

但真正让我明确感到“漫游”必须成为一个必要的行为，是2016年我第三次住到太湖边，有一次我认识了一个陌生女孩，完全陌生，我们仅就见了一次面，晚上在一个咖啡馆，我们聊了大概两三个小时。她跟我详细说了她的婚恋史。她是山东人，男孩是湖南人，或者一个是黑龙江人，一个是湖北人，这并无分别。两个外地人，同时考到杭州读大学，在大学期间相识、恋爱，毕业后女孩找到苏州一个区政府的工作，男孩为此放弃更好的选择也来了苏州，两人在苏州安家、结婚，并且生了一对龙凤胎（虽然难得，但在这里也并不重要），经过十年打拼，各自都成为公司单位的翘楚，财富和权力都到了一定程度，在非常好的地段买了大房买了好车，毫无疑问，这就是当下很多年轻人艳羡的“人上人”，这时男人和他一个女同事好上了，经过长期的争吵打斗，虽然男人反悔道歉想回头，但她最终觉得自己不能接受出过轨的男人，两人离婚。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离婚故事。要放在北京我随耳听到、甚至哪怕是我一个亲朋好友的事，我可能也不过就听听而已，甚至会反感其中平庸的成分。但在一个异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对我这样倾诉，我却感慨万千。我忍不住要去细想这两个都是异乡人，同去一个异地读大学，又因为所谓的爱情同去另一个陌生的异地、并且也不是什么一线城市的异地安家的这段岁月。我认为这种刺激只有“异地”“陌生人”“面对面”几方面因素的合一才能达到。我们在家里成天慨叹这世界这生活没有奇迹没有刺激，实际上不是现实果真如此，实际上生活还是那个生活，生活仍旧鲜活无比，而是我们长期生活的环境让我们变得浑然不觉。只要我们走出去，行走、漫游、移动、路途、陌生、触摸、面对面，会让我们发现生活仍旧充满着刺激我们心灵的细节。而这同样的故事，如果同样是一个陌生人通过网络甚至以更加情真意切的言辞告诉我，我想我仍旧得不到同样的震动。网络消解了疼痛。网络让倾诉无所不在，却又让倾诉无效，以至于让一切都处于一种狂欢的消费之中。而原始的“面对面”，那丰富、立体、陌生的表情、温度、环境、光线，使疼痛复归真实。

我回到北京之后还见过几个陌生人，通过面对面聊天所得知的她们的生活状态、喜怒哀乐，在我心里具有同样的震撼和感慨，让我念念不忘。为此我盼望我去更多陌生的异地，我盼望我更多地漫游，我盼望见到更多的陌生人，听到更多的陌生事，我甚至觉得漫游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知道在自己住宅之外的路上和异地，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震撼人心的故事在这黑沉沉的夜里发生着。

因此我除了自己内心渴盼“漫游”，其实还想更多的人都能有机会离开原地、走到路上、触摸土地、了解陌生人，我盼望更多人爱上漫游，意识到漫游在今天这个时代的重要性。因此我最初和朋友们提出“漫游”计划的时候，其实还有个想法：我们的车可以中途上人，也可以中途下车，也就是说我们愿意有人中途搭我们的顺风车，一路往前，直到你想下车。但眼下因为我个人有作品要写暂时没有把这些因素加进来，但我觉得未来还是会这么做。

“漫游”还有一个安全的优点：虽然你行走着，行动着，漫游着，见人接触人，倾听，但它仍旧保证了你的孤独和自由，这一切行动、见人都并不会干扰你，一切都还是你自己能够做到主动选择和拒绝，你是自由的，自由而孤独，你带着你自己这颗星球，在黑夜的大地上奔跑，熊熊燃烧，越滚越大或者说越滚越沉，同时不断地削减陈旧，使自己的体积和负压始终保持在你自己适合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