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河流与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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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古老的《诗经》作证，中国的诗情，是从水边起源；中国的爱情，也从水边起源。

爱情与诗情，这两样世间最好的美物，都源于河流的哺育和映照。

大地上纵横交织的河流，灌溉了万物，也灌溉了世世代代人们的心灵。

我想，最初，在史前，在漫长的蛮荒年代，先民们的男女之情，是包裹在泥沙俱下的本能和欲望里。我们上古的那些老祖母，遭遇过不止一个男子，却未必相遇过一颗澄澈的男儿心；而我们上古的那些老祖父，邂逅了许多女子，也未必拥有过一颗温润的女儿心。

那都不能怨他们，只能怪他们还没有来到河流边，还没有找到心灵的源头和情感的镜子。或者找到了河流，却一时还没有听懂河流的语言，还没有从河流的镜子里，照见自己深处的自己，照见自己的心灵。

那个时刻终于来了。

前面，水声哗哗，水光盈盈。

再走近，只见山影、云影、月影、鸟影、虹影，交会水上，倒影叠叠，充满暗示。

是的，有倒影的地方，才是最能唤醒心灵觉醒、情感发育的灵地。

河流里，倒影映照着倒影，幻象重叠着幻象——这是在提醒，我们的身体里还藏着一个永恒的生命，而这个生命里藏着更深的秘密，更深的秘密里藏着一个神圣的本体，那就是我们的心灵，而我们的心灵里，藏着更深的感情，藏着对心灵所接纳的事物的无限感念。

河流，是上苍安置在大地上的生命课堂、心灵课堂和美学课堂。自然之神和生命之神担任主讲，他们藏伏在水波后面和云烟之中，昼夜开课，讲述生命和心灵的学问。

当我们的祖先临水而居，波光水镜映照出他们辛劳的身形、愁苦的面容和惊讶的眼神，那一刻，或那一刻之后不久，他们渐渐打开了河流的课本，渐渐听懂了河流的语言，他们在日夜流淌的水里，辨认和倾听自己日夜流淌的内心。

就这样，河流映照着他们，灌溉着他们，启蒙着他们，教导着他们，提炼着他们。

他们那粗粝朴拙的身形，经由水光的照拂，渐渐有了神姿仙影。

他们那粗糙率直的情欲，经由水光的提纯，渐渐变成相思和温情。终于，我们看到了，那在水边为追逐伊人——为追逐心中的爱神，而痴迷不舍的身影，我们听到了他伤感的歌唱，我们感到了他高贵的忧郁，时至今日，我们仍觉得他还在公元前的那湾秋水里徘徊、眺望，那苍苍蒹葭，就是他千年的白发。

此后，古中国大地上的河畔水边，就滔滔回荡着爱情的歌唱。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

在河边，在波光水雾和草木里出没，生死，劳作，恩爱，受苦和歌唱，人的心里就折叠了多少波浪，收藏了多少倒影？河流让那些眼睛，永远保持着深情的湿润，举目望去，总把这宇宙也看成无边情海、无涯深泽和无尽忧伤。生活在河边的古人，并不幻想有一个比人间更好的“天上”，天上，只是一面更大的幻镜，反照并隐喻着人间。你看，河边的古人，早早发现了天上也有一条河，那条天河里，也有阻隔的心灵，也有溺水的命运，也有不变的苦恋，也有永久的牵挂：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还有——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多么纯真的情思，何等深挚的感念！让我们反复吟咏和体味这些也许再也不会有人吟出的伟大诗篇吧。诗，原本用不着谁来解释，诗已经很好地解释了诗，正如唯有沉浸于挚爱中的人最知道什么是挚爱。而包裹我们的永恒时间和无限空间，却无情地对比出我们生命的速朽，包括这感天动地的爱情，也终被时间的滚滚激流席卷淹没，如同根本没发生过一样——这又是何等让人惊恐的虚无和寂灭啊？沉浸于爱中的人们最能体验到由爱引发的生与死的深沉感伤。相遇、相爱在河边的人儿，他们从那不停奔流、不停带走他们倒影的滔滔逝水里，看见了生命里潜藏最深的对流逝、对遗忘、对死的恐惧。他们希望，他们滴落在河里的那些深情或忧伤的眼泪，能被河流妥为保管并永恒收藏，经由持续的流转和轮回，能够不停地灌注进时光的长河，不停地到达另一些生命的岸边，被另一些清澈的眼睛看见，被另一些多情的手捧起，从那盈盈一掬和匆匆一闪，他们也许会忽然想起，从前，从前，很久很久的从前，那些挚爱的心灵，那些深情的泪眼......（图片来自网络）读书村dushucun2015—鲜活·有质地·接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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