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地气,浸润在城市丝丝缕缕中

 

『阅读本是寻常事,繁华静处遇知音』...

『阅读本是寻常事,繁华静处遇知音』


刘晓村:1969年生于成都,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先后供职于四川作家协会、中央戏剧学院。著有长篇小说《蚀城》(作家出版社)《幸福还未到来》(作家出版社),担任多部影视剧编剧、文学策划,发表诗歌、散文、文学评论、戏剧评论、人物专访等作品逾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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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之二




华山路乌鲁木齐路交界处曾有家很小的面包房,它售卖的面包品种不少,有一些我从来都没见过。只有豁出去打牙祭的日子,我才能任性地买几个来吃。比如那个糯米椰糕,直到大学毕业,我也还没吃够。

秋天的某个晚上,我和同学在面包店买最便宜的白面包,看到李媛媛走了进来。大概是演出刚结束(我记得她是在长江剧场演出话剧《自烹》),李媛媛头上的白发妆还没完全洗干净。其时,她主演的电视剧《上海的早晨》已在各家电视台热播;著名导演黄蜀芹执导的电视剧《围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围城》的经典人物群像中,李媛媛塑造的尖酸刻薄的海归鼻祖“苏文纨”神形毕肖……面包店里的李媛媛,穿着淡绿色棒针毛衣,宽松牛仔裤,朴素随意,很有气质。她和售货员热聊着,一看就是老主顾。

我们只是低年级的学生,李媛媛已经是表演系的老师了。虽然特别喜欢看她演的话剧,我们还是怯生生地,没敢上前招呼她。

回学校路上,李媛媛骑着自行车在我们面前一晃而过。她住在戏剧学院池边宿舍,一栋木式结构的老楼,围墙上爬满常青藤,古旧典雅。偶尔会看见她在楼下的草坪上晾晒衣服,拧、甩、晾、扯,系列动作,熟练麻利,边做边和路过的老师同学聊天。

李媛媛是非常少见,集容貌、才华、性情于一身,极有创造力的演员。她16岁从山东济南考到上海戏剧学院。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她的模样几乎就是我们想象中山东妞的样子,脸颊饱满,有点婴儿肥,健康甜美,开朗活泼,但似乎缺点韵味。上海重新塑造了她,开掘出她潜在的魅力,在她大气憨朴的底色中增添了些许柔媚和时髦,她因此而更丰富,更夺目。观众在屏幕上看到的李媛媛,就像她饰演的“东方阿信”董竹君,几乎可以为“上海女性”代言,风姿卓雅,千娇百媚是其华表,目光长远、果决硬朗、精明辛勤的大都市做派是其真谛。
丨国家一级演员李媛媛丨


李媛媛死于41岁盛年。当时,她已经调到北京的中央实验话剧院工作。我在北京看过她演的话剧《伐子都》,她的舞台形象、台词和形体功底、表现力都属一流。凭她的外形气质、个人修养和精湛演技,无论舞台剧还是影视剧,她都能演到耄耋之年。

天妒红颜。



从小我就惧怕与陌生人打交道,被妈妈教育的次数多了,也知道“有啥子可怕嘛,要克服这种心理”。爸爸的朋友得知我在上海读大学,让我帮忙带一件厚重的器物到上海。我只需将器物送到某著名作家在上海的父母家,他父母自会转交给已经落户外省的作家。尽管妈妈的话犹言在耳,我还是一拖再拖,某天,突然发现那件东西似有生锈的迹象,我担心起来,赶紧拿着地址条去“送货”。

初冬的下午,4点多钟,天色已经黑了大半,路上行人脚步匆匆。我上完最后一节课,找到了作家父母家。那栋洋房在离戏剧学院不远的一条弄堂深处。弄堂口有家便民小旅馆。昏暗的灯光下,负责来客登记的中年女服务员在结毛线。

作家父母住的独栋洋房1949年之前是祖辈的私产,公私合营后,作家的祖父积极响应号召,把洋房捐了出去。公家把洋房分配给5户人家居住,多年以后,产权便说不大清楚了。洋房米色的楼面毁坏得很厉害,黄一块、黑一块,显得有点脏。住户一多,洋房的内部格局也极逼仄,作家父母只占据其中两个大房间和一只阁楼。

神色警觉的保姆把我领到二楼,我站在门口,作家父母都出来了。两位老人70岁左右,个子都不高。老太太羸弱秀雅,老先生硬朗斯文。我说明来意,老太太矜持而冷淡。老先生非常和蔼,用上海味浓重的普通话问我住得远吗,这么冷的天,麻烦我跑路。我讲我是戏剧学院的学生,到这里很近便。

老太太听说我是戏剧学院学生,态度陡变,非要请我进屋小坐。我颇有些为难,但对人“说不”一直是我的心理负担,尤其是在长辈面前。

老夫妇请我喝下午茶。客厅里,我们三人各坐圆桌一侧,面对着有雕花铁栏杆的大阳台,说些闲话。虽说“下午茶”在当时颇不普及,我却并不陌生。不管是在一天中的哪个时间段,成都人都能坐下来,悠闲地喝茶吃东西。可是,这户人家下午茶之讲究,还是让我眼界大开:精致的英国茶具,茶壶手感沉厚,4只小茶杯都是质地细腻的骨瓷,执若无物。茶壶茶杯一律白底绛红色小花的图案,边口鎏金。红茶滚烫,茶点是保姆从国际饭店排队买来的巧克力朗姆酒蛋糕。为了招待客人,老太太又让保姆装了一小盘丹麦黄油曲奇。这是我第一次吃曲奇,一股子浓郁的奶油芳香,细腻韧脆,口感醇厚。很想全盘吞下,顾及面子,只不过心欠欠地吃了两块。
老先生亲切地看着太太,眼神有些轻微的恍惚。老太太坦率健谈,表情丰富。面对我这个“学习写剧本的小孩”,她不禁牢骚满腹,抱怨家道中落,生活单调乏味。我安慰她不必悲观,她儿子已经是很有名气的作家,在某省担任作家协会副主席,他们也算没有白白吃苦一场。老太太瘪了瘪嘴角,不屑地说,作家是什么东西,他那样年轻就去北方插队,万般无奈留在北方,娶妻生子,做了北方人,上海是再也回不来了,很可怜呵!还不如他的弟弟妹妹,什么家也不是,到底可以留在上海。

我笑着问老太太去过儿子的家没有,她说去过,住了两天就赶紧回了上海,真是无法过下去。儿子真格可怜,在那种地方,只得写,成天写,写成了有名的作家……老太太大概觉得我也很可怜吧,临走时,一个劲儿让我再来,哪怕来吃点好东西,补充点营养也好。老先生依然很绅士地微笑着与我握手道别。

在当天的日记中,我记录了老太太怨怼背后的狭隘心理,我把这种对上海的热爱看作是可笑的偏执和短视。换作是现在,我就丝毫不会觉得老太太可笑。

我没有再去过那户人家,好像是羞于承认我胃肠空空,好像是对上海人优越感的莫名反感,也好像是对犀利尖锐的老年人的畏惧。想来真是遗憾,我那么轻易地放过了与乐于交流的上海人(早期宁波移民)产生交集的机会。作家父母的家道虽已中落,那座洋房隐藏的沧桑往事却必定精彩!

听过不少人说上海人冷漠。我在上海时,碰到的倒大多是热心人,甚至比别的地方的人更加热心。



家人总是讽刺我脑子不够用,常常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关键时刻总要冒出点不该说的话。妈妈笑话我,说是在我身上应了四川人的老话:“矮子心多,高肠子的话多”。

班里的写作课分成几个小组,每组四至五人,分别由不同的老师指导,每年一换。那年带我这组写作课的老师很喜欢我,大概觉得我还有点小聪明,时不常的作业总被老师冠之以“很有灵气”的评价。我既受宠若惊,也有点小得意,于是,自行其事不过脑的毛病又发作了……

有天谈完作业,老师随口说:“星期天到我家吃饭吧”。老师说吃饭前天他会再与我联系,告诉我他家的地址。我一阵暗喜,出门就迫不及待告诉本小组其他同学,老师要请客吃饭,而且是上他家。其他几个饿鬼也比较激动,马上商量着该给老师师母买些啥礼物,便宜是首选,又还不能太寒酸。讨论进行得如火如荼。在我读书的那个年代,畅想物质远远多过得到物质,畅想本身就很快乐。

两天之后,有位组员找到我,悻悻然说他们碰到老师,对老师一阵感谢,老师不明就里,他们就转述了我讲的请客吃饭的事。老师听罢很生气!老师说他没打算请客,就快期末考试了,大老远让学生上他家吃饭,这不符合常理……同学们对我一阵讪笑。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的是我太馋而出现的幻听?万一老师说的是上他家去坐坐,他要介绍些书给我读呢?这也完全有可能呵。

得承认,读大学时,我和同学们在吃喝方面经常是非常没有志气的,就手而得的蹭饭从来不会拒绝。听说老师非常惧内,我更是惴惴不安。

老师毕竟是老师,再见依然如故,吃喝之类的小事何足挂齿。他对我关心亲切、循循善诱。我为此事自责了好一阵子。



高年级的师哥师姐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学校。分在上海的那些人,很快成为各个话剧团、电影厂、电视台等等艺术单位的骨干。他们时常回学校,我们也热衷于去找他们玩。于是,我也算认识了几个上海的“搞艺术的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搞艺术的人”往往比较触目,从打扮到气质,特别像搞艺术的。我一向缩头缩脑不自信,不大像搞艺术的,因而对他们特别敬畏。

上海的这批“搞艺术的”很多不是上海人,但时间一长,外地人也就慢慢本地化了。我稍微总结了一下,其实并不需要过多回想,他们的言行也能跃然纸上。他们的特点本来就很鲜明。其一,这批“搞艺术的”爱谈北京方面如何如何。北京新近出了什么戏?北京那些风头最劲的艺术家都在干什么、想什么,他们对上海的文化界怎么看待?其次,他们热衷于谈论有什么法子能出国(西欧北美日本),哪怕是去新加坡、香港(此时香港还远未回归)这些地方,也大大好过在国内;最近又有哪些人出了国,他们的经验得失。而一旦出了国,又有哪些生存之道。他们有很多关于出国的消息源,远远多于全国其它地方。还有一类话题也是交流重点,“侬库有啥生意好做”,做哪样生意比较容易赚钱……

他们的话题基本就是这些,几乎不谈艺术,更没有交流思想的习惯。人际关系、八卦新闻倒也少有议论,这点与北京“搞艺术的人”真是大相径庭。轮到单位要求做事,排戏拍戏或参与别的演出,他们普遍比较敬业……面对他们,我相当困惑!



市民气息浓重的上海,我的精神气质与它如此不搭,我曾年轻稚嫩,目光短浅,竟也敢对它充满不屑。现实到连粮票都以“半两”计数的地方,人均住房面积只有5、6平米;弄堂里满是顶着卷发器、穿着睡衣裤走来走去的女人,嗓门“大来西”;穿过弄堂,一不小心,晾晒的衣服就可能扫着脸面……



我拿着父母给的钱,理所当然,做着艺术的学徒,崇拜的是梵高。上海,似乎是产生不了、更容不下梵高的地方。容不下梵高的地方,该有多庸俗多寂寞啊……

无知就是无畏,年轻就是胆雄。

上海的地气浸润在城市丝丝缕缕的结构中。即便是搞艺术的人,小菜的价格涨跌也不容易忽略。上海的毛细血管没有北京粗放,如果没有了生活的细节托底,依傍于之上的艺术,也就黯然失色,甚至无所适从。上海才不可能从虚无到虚无呢,从它建成的那天起,一砖一瓦,哪样不是胼手胝足搭建起来的,它不是靠着皇粮发展壮大的城市。因而,这城市有时也想“审时度势”的来番“宏大叙事”,总是显得既吃力又不伦不类。

市民气又如何,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电影,《小城之春》《万家灯火》《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东流》《乌鸦与麻雀》……哪部不是市民气浓郁,却又那么好,经得起反复咀嚼。就是今天再看,也还是让人服膺!
作家·刘晓村丨专栏
1.成为一个作家

2.胡同里的人们,悲欢离合

3.编辑部的一段往事,回忆小黎

4.每个人都有回家的路,你我终将告别

5.诗人们迸发的每一首诗,都是这个城市闪耀的荣光

6.下乡的故事丨说不上经了风雨,但长了见识

7.《苏珊和老虎》丨感受英国儿童教育中的人性化、低调、日常、温暖

8.童年没有玩伴的孩子,长大了会忧郁

9.一个人有着怎样的童年,长大后就会有什么样的情感方式

10.从孩子的眼里,看见了原谅

11.再也没能见到,那个比鲜花更漂亮的种花人

12.这个世界,并不总是充满善意

13.埃文河畔,宁静的土地上埋葬着伟大的灵魂——莎士比亚

14.在英国女王的住所温莎城堡,见识大家风范

15.霍沃斯,因勃朗特三姐妹而不朽

16.牛津是大学中有城市,剑桥是城市中有大学

17.在青春的荷尔蒙和节日的氛围中,总会陷入一种迷乱的情感

18.所有人都是快乐的,惟独我在外

19.全部的戏剧,多于全部的生活

20.印象上海,既浪漫又虚无的感觉
—FIN—
文丨刘晓村
图丨网络
排版丨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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