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我的海浪爱人

 

不管活多长,不管怎么死,有个一直记挂的人就足够了。...





【阿晚】
我叫阿晚,二十五岁,女。父母离世后,我背井离乡,到北方最大的老年疗养院工作。没人再叫我“阿晚”,他们都叫我“小晚”。

2045年9月1日,是我上班的第一天。我们这批新员工被统一安排在会议室接受培训。面前是个投影大屏,忽明忽暗地切换图片。不知哪请来的秃顶教授,口水四溅地讲解基本常识。

“跟几十年前不一样,现在人类的平均寿命可以延长到120岁,但,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都在疾病中度过。由于化学污染、饮食结构、行为习惯等多重因素,疾病的种类也逐年递增,比如这张图。”

耳边传来作呕的吞咽声。大屏上是一个人的胸部,布满上百个均匀的、黄豆大小的黑洞。

“变异了,胸腔结构重组,皮肤细孔透过肋骨跟肺叶连接。新增的通道能辅助呼吸,但也带来更高的感染风险。目前全世界的案例有百余个,都在90岁后出现了并发症。还有这张。”

一坨巨大的肉瘤,仔细看是人头。凹凹凸凸血丝密布,像是随时要炸裂开。五官全被挤在下颚的位置,跟脖子连在一块儿。

“他的脑组织一直在增生,脑电波异常,人格和行为习惯会有周期性变化。还有这张……”

我周围又是一阵议论声。他们不知道,我看过更可怕的——我无法忘记妈临走前的样子,像捆烂掉的木柴,黑乎乎皱巴巴的四肢拧在一起,关节处顶破皮肤,连骨头都是黑的。她活生生看着自己一寸一寸变成尸体。

我想,这就是我来疗养院工作的原因。我注定无法逃脱家人离世的阴影,那就干脆沉进去。唯有变相的自虐,才能救赎我自己。

“小晚,你没事吧?”旁边同事碰了碰我。

我这才察觉,脸颊已经是湿乎乎的了。

“现在的疾病种类远超于我们的认知。对于患病的老年人,我们没有治愈的责任和能力,要做的就是,了解、接纳、善待。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们异口同声。

实际上,这工作比我想象的艰难。表象上看,这儿的老人过着天堂般的日子。他们可以挑喜欢的衣服,选合口的饭菜,他们有周末联欢,也安排集体出游。载歌载舞中,你误以为岁月静好。可指不定什么时候,哪位就不在了。房间打扫干净,喷洒消毒液,拉开窗帘等新客入住,上一个生命从此了无痕迹。他们的家人只出现两次:送进来和抬出去的时候。

许多同事未过实习期就主动辞职,他们并非厌倦擦药喂药的护理,而是害怕目睹老人们的病变,每每洗澡接尿都触目惊心。这会让他们焦虑自己的晚年,怀疑人生的意义,从而陷入抑郁。一个月后,我成了同批次实习生里硕果仅存的员工。也好,我从没指望在这交朋友。

直到那天,一个叫安言的男人来了。
【安言】
我们的疗养院没有房间号,每个屋子都挂着临时订做的门牌,比如“老王的家”“老李的家”。这会让老人们觉得亲切。

有一间屋子很特别,门牌是“小灰的家”。里面住着个灰色皮肤的老奶奶,她应该是用“小灰”这个名号来自嘲。她跟我妈妈患的同一种病,总有一天会变成“小黑”。她倒是乐观的很,笑的时候身体动不了,脖子就拼尽全力地伸缩摇晃。

给她换完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敲门进来了。他个子很高,鬓角和眉毛都很浓密,头发有点乱。

“我叫安言,负责……灰奶奶的出行,还有你干不动的体力活儿。”他嗓子沙沙的,音调没起伏。我礼貌地点下头,他却忽然笑起来,唇峰和嘴角一起上扬,像个顽劣的孩子。我不置可否地再点下头,他笑得更放肆了。

“你不会笑哦。”他乐哈哈地说。

我没理会,回身给灰奶奶盖好被子。灰奶奶也在笑,她说她喜欢“灰奶奶”这个称呼。

这就是我和安言的第一次见面。以后的相处模式基本就是这样,他没话找话地嘲弄我,我爱答不理地装聋子。在我看来,他绝对是熬不过一个月就撤退的逃兵。谁成想,他面不改色地挺到了第二个月。

灰奶奶的肤色更深了,脖子也动不了了。

“小晚啊,钥匙在我褥子底下,你帮我开开柜子。”灰奶奶说。

我伸手去摸,她又说“不用了”。

每间房都有柜子,空间很大。老人们带来的东西很少,基本就是换洗的衣服,一个抽屉就能塞下。这是他们生命的最后财产,以前收集的乐器书籍酒水摆件,家人们都觉得没必要折腾过来。

“我其实是想出去转悠转悠,都多长时间没见过太阳了。甭换衣服了,这么出去吧。”

我把安言叫过来,他熟练地把灰奶奶抱到轮椅上,推着出门了。

一直到天黑,他们都没回来。我隐隐感觉不对,安言的电话也打不通。一直到深夜,同事才带灰奶奶回来。她胳膊缠着纱布,轮椅也变形了。

“安言是废物吗?”我气急败坏地问。

灰奶奶嚎啕大哭,说她对不起安言。泪珠顺着脸上的黑色褶皱,迂迂回回地往下淌。

“我经过我结婚时候住的老房子,就想去看看。他给我买水的功夫,我就自个儿推轮椅过去,差点给车撞了。这孩子就过来救我,自己碰着了。我就是摔伤,没大事儿。小晚啊,快去瞅瞅他吧!”

我赶到医院,见安言清醒着。他脸上有擦伤,右腿上也打了石膏。见到我,他又哈哈地笑起来。

“我还以为你死了,起码得锯条腿。”我说。

“你终于跟我说话喽!”他挤眉弄眼。

“贱。”我狠狠剜他一眼。
【回忆】
我和安言都晋升为正式员工。不久后,灰奶奶病入膏肓。我抗拒见灰奶奶,怕联想到妈妈。安言似乎懂我,尽可能帮我多干点干活儿。

某天,安言对我说,灰奶奶不行了,一起陪陪她吧。

灰奶奶像一捆烂掉的木柴,堆在床上。她嘴巴张得老大,气息奄奄地念叨着“柜子”。

我从她褥子底下摸出钥匙,开了柜子。里面有个布口袋,解开绳,是零散的首饰,还有本相册。

“我要戴上。”灰奶奶说。

乌漆的皮肤,衬得珠宝更加夺目。她戴着戒指的左手,在相册封面上缓缓摩挲。我帮她翻开第一页,是张结婚照。年轻的灰奶奶水灵极了,旁边的男人个子娇小,笑得牙床外翻。

“我的名字叫小菲啊,你个南方来的大舌头,临死之前也不改口啊,就叫我小灰。小……灰……哈哈……”

灰奶奶叹息了一声,脑袋慢慢侧了过去,永远地睡下了。

安言说,灰奶奶很幸福,她在乎的人永远住在心里。爱人唤她的名字,就是她的名字。

我只是不停哭,从疗养院哭到酒馆。我跟安言说,你知道吗,我妈妈也是这样走的,她走之前,也很想念我的爸爸。

“有个一直记挂的人就够了。活多长,怎么死,都无所谓了。”安言想了想,说:“我家养了条狗,它也就能活十多年。它能付出情感的时间太短,所以用尽了全部生命。”

我继续哭,全然不管他说了什么。

“要不要去我家看看狗?”

“你少打我坏主意。”我抽噎着说,然后跟他去了他家。

门锁刚开,一只黄色串串狗就从卧室飞奔过来,站起来有半人高,脖子上有圈红毛。

“这狗狗哪儿来的?”

“去年捡的,没人要,在路边找食吃,好可怜。”

狗狗扒着我的裤腿,呜呜地撒娇。

“它一般不跟生人亲近的哦,奇怪。”

我就势蹲下来,摸着它后颈的毛发。

“它叫什么名字?”我问。

“跳跳。”安言回答。

“真难听。”我用力搜索记忆,“我认得它。”
【暗涌】
2041年,就是四年前,我的爸爸去世,妈妈也被诊断出绝症。她无数次想从楼顶天台跳下,都被我制止住。我嗓子喊哑了膝盖跪破了,我哭叫着说,你走了剩我一个人怎么办?后来我想,也许我最应该走。反正总有一天会是孤儿,不如早早了结,也让我妈没有羁绊。

我爬上天台,看到个不到七八岁的小男孩。他就站在边沿上,再跨一步就是深渊。有条小狗在他身后汪汪地叫,脖子上有圈罕见的红毛。

“后来呢?”安言问。

“我劝住了他。我也不知道这孩子经历了什么,反正劝完他,我也不想死了。那条小狗跟着他一起走了,因为他曾经施舍它一块肉骨头。”

安言摸着跳跳的头:“可惜啊,那男孩还是把它弄丢了。不过好巧,阿晚,你跟它的新主人认识了。”

“阿晚?哈,很久没人叫我阿晚了。”我第一次对安言笑。

当晚,我们什么也没发生,只是一直聊天。不久后的某个晚上,他借着酒劲把我按倒在床上,又松开了。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怕我后悔,我说,不会。

安言的身体坚硬而灼热,似乎要把我一同引燃。他一直盯着我,睫毛挂着汗珠,跟瞳孔一起闪烁。安言,安言,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快乐。你那么充满生命力,在我这一潭死水般的生命里,种下飘摇的水藻。

此后,我们共事半年,迎来了二十三位老人,又一同送走了八个。我发现,他的记忆力简直超常,每个老人的档案都印在脑里,过目不忘。共餐的时候,翻一遍菜单就能记住所有的菜品、价码。他说自己是天才少年,从小就跳级那种。可是,一个天赋异禀的高才生,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工作呢?他笑而不答。

我一度觉得自己在做梦。我为什么会遇见他,他为什么喜欢我?这一切太顺理成章,像个骗局。

“如果有一天,我忽然消失了,你会怎样?”安言不停地刮胡子,清晨的太阳勾画他侧面的轮廓。眼窝凹陷,下巴扬起,硬朗许多,也憔悴许多。

我从床上坐起身,以为他会露出一贯的笑,说是在逗我。可他没有,剃须刀的马达声尴尬地持续。

2046年春节过后,他真的消失了。我去找他,只有跳跳蹲守在门口。

“阿晚,我要离开这里了。相信我不是在捉弄你的感情,但我真不能陪你了。你千万不要等我,也别问为什么。我的手机会一直畅通,快乐不快乐的时候都告诉我,千万别拉黑。我积蓄不多,所有存款会打到你账户里,希望你日子过得更宽裕些。”

你相信吗?我连一滴泪都没有流。过去的遭遇,让我很难付出全部的信任。安言走了也好,免得我再患得患失、战战兢兢。

跳跳,以后,你陪我吧。
【疑团】
我到三十二岁才结婚。婚纱照第一个发给安言,他祝福了我,还说,可惜旁边不是他。

我问他过得怎样,他说除了想我一切都好。我问他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他说但愿。

以前灰奶奶住的房间,搬进了一个姓齐的老爷爷。老齐总是笑眯眯地问我问题,比如为什么我叫“阿晚”。我说,我是南方人,到了北方,人们不喜欢“阿”来“阿”去的。后来有个同事叫我阿晚,其他人也就叫开了。

然后,老齐笑眯眯地点头,皱纹比五官深刻得多。他是老人中最有福气的那种,没怪病,可以正常地寿终正寝。他的安详离去,对我的职业生涯来说,应该是个温暖的收尾。

“阿晚呐,你觉不觉得,我老得太快。昨天还能下床来着,今天就僵了。”他摇头喟叹。

“过两天就好了。您是这里最硬朗的老人了。”我安慰道。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不过几天,他只能靠轮椅行动。我知道,我又要为一个老人的离世做好心理准备了。老齐的脑筋越来越糊涂,经常会自言自语,呜呜呀呀的。

他说,他有时觉得还没活够,有时又觉得太过漫长。时至盛夏,疗养院又要办诗会,我决定推着老齐去参加。毕竟,这该是他最后一次跟人群共处了。

“安言,我打算辞职。把灰奶奶的房间里的新客人送走,我就不干了。”那天,我跟安言发短讯。

“阿晚,我支持你的决定。还有,我要结婚了。”

我没有回复他。我以为我不会流泪。

诗会如期举办,轮椅上的老齐每隔半分钟就会歪着脑袋打盹,口水直接流在围嘴上。隔壁房的老人喜欢狗,我就把跳跳带到大院里,叫同事牵着。

跳跳老了,平时没精打采,这天却反常地烦躁,一直呜呜地叫,遍地乱嗅。人刚聚齐,它就挣脱同事手里的牵绳,虎着劲儿朝我跑过来。我厉声喝止,没成想跳跳直接蹦到老齐怀里,一通乱蹬。老齐迷糊糊地醒来,慌乱中栽歪在地上,哎哟了一声。我意识到闯了大祸,赶紧勒住跳跳。乱吠声、惊叫声里,老齐被同事们扛走了。

老齐的右腿裤管上翻,露出一道宽宽的,形状古怪的疤痕。

“阿晚,你发什么呆呢!”

是啊,我发什么呆呢?我有点懵,总觉得哪里不对。跳跳焦躁地看着我,尾巴摇个不停。我捡起老齐掉在地上的钥匙,悄悄藏在裤兜里。

跳跳,我记得安言说,你不跟陌生人亲近的。

反锁房门,打开老齐的柜子。里面尽是些衣物。风衣,T恤,牛仔裤。面料、色彩、款式,都是安言的,我不会记错。他的每副装扮我都记得,那让我每次想他的画面都变得清晰具象,我怎么可能记错?

安言,你在吗?

我手指不听使唤地打字,每发一条消息过去,都如同石沉大海。

安言,你在哪?告诉我。
【老齐】
医生说,摔倒本身无碍。但老齐的器官在疾速衰老,支撑不了多久了。

“这是罕见的速衰症,生老病死的速度比常人快了好几倍,就像是快放的电影一样。按年份计算,他应该只有十五岁。”

我隔着玻璃窗,望向老齐的脸,那是张根本看不清面目的苍老的脸。我听着医生的阐释,思维在往事中流动停顿。

“那么,有没有可能因为生命速度……太快,其他功能,比如年轻状态记忆力,会出奇的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会的。如果常人的生命是河流,他们的就是海浪,爆发力更强,也消退得更快。”

老齐的随身衣裤都在外面存放,还有一部手机。按亮屏幕,全是消息提醒的通知。每条都来自“阿晚”。

老齐就是安言。他腿上的疤痕,就是跟灰奶奶出门那次落下的。

手机没设置锁屏,点开就进到里面。相册里除了我们的合影,还有我的照片。往前翻着翻着,我惊呆了。进疗养院上班之前的照片,他居然也有!高铁站北上,旅馆歇脚,街头早餐,上百张的尾随偷拍。

“我把想说的话存在这里,我很矛盾,希望她看见,又怕她看见。

刚出生不久,家人就发现我的怪病。我被遗弃了。

出生第三年,我乞讨漂泊、受尽欺侮,想到了死。是她发现了我,制止了我。

她说,我一个孩子凭什么死呢?她说,她很快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她是唯一一个在意我生死的人。

以后的生命里,我的全部指望,就是跟着她,跟着她去北方,跟着她上班。直到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衰老,我必须离开她了。真好,她比我想象的更强大,也有了自己的家。好吧,在疗养院里,在她的身边死去,是我最好的结局。

她的人生还很长,我却已经陪了她一辈子。”

【恋人】
轮椅在林荫道缓行,我在后面推老齐,瞧着他歪倒的后脑勺,轻轻唤他。

“老齐?”

他嗯了声。

“我都没问过你的爱情史呢。”我轻轻拍他的肩,“给你讲讲我的吧。有个人对我说过:不管活多长,不管怎么死,有个一直记挂的人就足够了。所以我一直记挂着他啊,就算他消失了、结婚了,我也不难过。我知道他这时候,也会很想我。我过得很快乐,他应该也会安心。老齐,你说对不对?”

他没吭声,轻微地颤了颤。一条街没走完,他整个身子都瘫软下来。

“老齐?”我试探着叫他。

他再也没有回应了。

“安言,睡吧。”我抚着他嶙峋的脊背,小声地说。

我想,他的脸上应该是带着笑容的。

关熙潮
美读长驻作者
作家、编剧、主持人
著有《此生若能牵手,谁愿颠沛流离》等
责任编辑:梁湘
投稿邮箱:tougao@chengboo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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