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真实电影

《烟火气》——慧东酵素日志之七

作为一个作家，生在中国是件幸运的事，因为这里有太多值得写的素材。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生在中国也是件遗憾的事，因为这里最排斥的就是真实质感，大家最擅长的就是装逼。在一个处处都充满鲜活人间烟火的地方，偏偏处处都排斥烟火气，这便是我们共同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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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在哪里？据说美国有个无音实验室，可消音99.99%，没有人可以在里面超过45分钟。为什么？人呆在里面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声音，安静程度令人恐怖，人可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胃肠蠕动。如果在里面实验将羽毛丢到橡胶地板上，当羽毛接触到地面时就像听到了枪声一样。

这就是净音带来的恐怖。

杂乱和肮脏可怕？还是安静和纯净可怕？有人脱口而出当然是前者了。

未必。反观我们的生活，姚黄魏紫五味杂陈，人也好景也好素质也好风气也好，我们都觉不够干净，纷纷唏嘘遍寻华夏也寻不到一处净土，当我们到了澳洲新西兰加拿大：哇！我的天，太美了太干净了！简直是人间仙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们成功移民了，可在仙境里住不到仨月我们就受不了了，想家啊，想门口的臭河沟，想那个脏兮兮的菜市场，想过年时满街的人，想每天的堵车，想自行车铃和街坊老爷子不成调的豫剧，想鸡蛋灌饼豆腐脑麻辣烫，想顺窗户倒脏水引来的楼上楼下对骂……

想啊想，什么脏什么乱我们想什么，那思念几乎令我们窒息。为什么就这么想啊？不为什么，就因为那是人过的日子！这提纯后的神仙般的日子原来如此的寡淡，如此的索然无味！

为什么中国电影在艺术成就上并不被认可？威尼斯电影节主席马克穆勒一语中的：“除了贾樟柯和侯孝贤的一些作品，绝大多数中国电影里的人和事总看着不像真的，中国人其实并非像电影里那么生活的。”

换言之，中国人生活里很多真实的东西，一到了电影里就被提纯被夸大甚至扭曲了。所以中国电影最缺乏的是质感，你甭想从中国电影里看到中国人真实的生存状态。

马未都曾对比过中国和日本的鉴宝类节目的差别。他说日本电视里也有文物鉴宝类节目，超级火爆，当老百姓从自己家里拿来的瓶瓶罐罐一旦被专家鉴定为宝物，持宝人立刻全家载歌载舞，喜极而泣哇哇乱叫。如果被鉴定为赝品呢，或愤怒或嚎啕大哭，绝对是喜怒皆形于色。而在中国的鉴宝节目里你绝对看不到这些，就算你的一个盘子被估价一千万元，持宝人依然毫无表情，还说什么上节目是来跟专家同仁学习的，盘子是奶奶送的嫁妆，再贵也不会卖，会继续留作纪念。如果高价买来的罐子，自称是元青花的，而被专家鉴定为近代仿品了，持宝人也依然镇定自若，微笑着说结果无所谓，自己搞收藏只是为了玩玩。

日本的鉴宝节目就像一出出真实的悲喜剧，特别好看。而中国的鉴宝节目太假，明明在上演着极大落差的财富得失，所有的当事人却无一例外地都在装逼！

为什么我们在净若仙境的新西兰加拿大呆不下去呢？

因为没缺少那种热腾腾暖洋洋的世俗气！没有人间烟火的烟火气！

为什么中国电影不好看不真实呢？

因为没有中国的烟火气！只有《菊豆》《小五》《风柜来的人》少数几部电影才有那样真实的生活质感，才感觉是真人在活。这烟火气也许不美好，也许不干净，但它真实，它鲜活，它接地气。我们都是俗人，既然是俗人，只有生活在有烟火气世俗气的环境，我们才活得更健康。真去了美国澳洲加拿大新西兰瑞士，我们反而找不到参照，找不到营养，找不到寄托。

我的新书《遥远的童年》，历时两年的曲折审查和修订，终于正式出版了。可收到样书我傻眼了，里面很多的粗口全被出版社改掉了。比如原文里五岁的我看到母鸡啄破自己下的鸡蛋吃里面的蛋液，我看不下去，一脚把母鸡踢开：“傻逼，怎么什么都吃！”现在呢，被改成了“傻样儿，怎么什么都吃”。原文里的特殊韵味和质感一下子没了。再比如运动会上我因为给运动员送水，而被运动员扔出的水壶砸中了脑袋，结果引发会场上一千多观众的爆笑。我一边蹲地下挠着头，一边咬牙切齿地骂所有的观众：“妈个逼的，笑个屁呀！”这句话也被改成了“熊样儿！笑啥呀！”

文章里所有的粗口无一幸免，都改成了“熊样”、“傻样儿”、“讨厌”之类的语言，也许书因此可老少男女皆宜、无碍五讲四美了，可这样的洁净版本大大削减了作品的烟火气。那些脏话是弱小的我对抗陌生而庞大社会的方式，是这本回忆录最有趣的精华，就这么倏然而逝了。

记得二十多年前看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其中有个片段，工作婚姻受挫的小林去菜市场买菜，偶遇高中同学。同学兴奋地跟他聊起高中他们搞诗社的清净，盛赞小林当年的诗歌才华，现在他还能背其中几首呢，高中同学兴奋地问小林，你现在还在写诗吗？小林多日来的怨气被他这句话给激起来了，当街吼道：“写诗？还写你妈了个逼呀！”

小说我全忘了，但这一段我记得太清楚了，如果出版社也删了这一骂，就太煞风景了。我现在也终于理解有些导演在审查后被剪掉几个裸体镜头后所表现的愤怒了。其实大多电影的暴露镜头并非因为噱头或票房，而是影片的真实质感所需要。我们真的被某部经典电影剧情和演员表演所喜爱的话，如果有机会再看一次加上那几个暴露镜头的完整版本，我们自然也就会明白，真实质感所给人的艺术震撼了。比如我们一直喜欢贝多芬，如果能亲临中国大剧院，坐在第一排听一回柏林爱乐乐团演奏的《命运》，不管这曲子我们听过几百回，这一次我们一定会泪洒剧院的。

作为一个作家，生在中国是件幸运的事，因为这里有太多值得写的素材了。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生在中国也是件遗憾的事，因为这里最排斥的就是真实质感，大家最擅长的就是装逼。在一个处处都充满鲜活的人间烟火的地方，偏偏处处都排斥烟火气，这便是我们共同的悲哀。高铁一等座鸦雀无声，二等座车厢却嘈杂一片，各种炫耀分贝惊人。一到净处，我们就像在无声实验室里呆不下去，可一回家乡，发现所有人都在臭吹……

那让我们爱也不是逃也不是的烟火气啊，如何面对它，恐怕是所有人的功课。咦？酵素日志里好像没怎么提酵素啊？呵呵，先这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