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吃一份黄焖鸡米饭 正午·1024

 

我厌恶。...



我厌恶。我只想吃一份黄焖鸡米饭。





文 | 王琛

我拿手指在移动电话光滑的表面上戳了一会儿,支付二十几块,买了一份黄焖鸡米饭。在它送上门之前的四十分钟我得做点什么。我一时找不到。我先在移动电话的屏幕上又戳了一会儿。我花了两千多块买了那个移动电话,天天抱着它。有时候想到我抱着电话个样子我就觉得自己傻逼极了。我把移动电话轻轻放下,接着坐到桌前的转椅上。我不是正面笔直坐下的,我是歪着身子,使重力作用到一侧屁股上,又把两条腿抬上了桌面。如果一个人推门走进我的房间,看着我的动作,他很可能认为我这个人此刻过得不错——不仅不错甚至有点得意。这种想象使我不安。我厌恶那种得意的样子,这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唱歌和跳舞一样,我见过不少那样的人,随着音乐的节奏,他们抬起手臂,在空中招展着抖动着,他们左右晃动自己的身体,这都显示出那一会儿他们活得多么自在。我真是厌恶他们的那种动作那种姿态那种表情,好像他们们站在那里听着音乐这样摇晃是天底下最理所应当的事情好像全世界都该那样。我真觉得那样傻逼极了。还有几回我和一群人去KTV唱歌,但那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我要是足够诚实我会告诉他们那是我最厌恶的活动,我忍住了没说是因为那些人是我朋友,你要是在社会上有一群朋友你就会忍住牺牲一点什么,我牺牲的那一点什么就是我假装还挺愉快地去跟着唱歌了。轮到我点歌了,我尽量挑选那些没多少抒情成分的歌曲,最好是有点奇怪的那种,那样会降低我对我自己的恶心程度。其他人不太理解也没关系,他们以为我是真喜欢那种歌。我一次也没跟他们解释过。我懒得解释。我打开啤酒,坐在角落,看他们开口唱歌——他们张开嘴巴对准话筒声情并茂地唱歌——我立即把头悄悄扭向了其他方向。我一秒钟也忍不了那种抒情而投入的样子,我觉得头皮发麻,我觉得尴尬,我只好大口喝啤酒。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中途找借口走掉。我不知道他们发现了我的谎话没有。我从包厢里走出来,立即觉得精神好了很多,因为啤酒喝得太多,我走进商场的一个卫生间,那个卫生间装修得不错,我趴在马桶上就吐了几口,吐完我把脸洗干净,坐在地上,背靠墙,头靠在马桶上,我睡了过去,睡了很久,直到有人把卫生间的门敲得砰砰直响。

我盯着我的移动电话,上面的讯息告诉我外卖员已经拿到了我的黄焖鸡米饭。那家店距离我只有五百米,可是二十分钟过去我的饭还没到。我想我可以再等一下。我喜欢吃黄焖鸡米饭。三年前我吃过一次,觉得不好吃,没敢再试,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又重新吃了起来。当我想到我喜欢吃的东西就在路上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在桌上拿了一本书翻了几页又放下了,我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翻了几页又关掉,最后我拎起水壶往桌面上倒了点水,抽出几张手纸,蘸着水擦了一遍桌面。我喜欢我的桌子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的桌子是在一个家居商场买的,我还记得买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拿着扳手和螺丝坐在地上装它装了多久,我的手太笨了,当我把它立起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了。我把桌面擦干净,把台灯摆在桌角,我觉得位置不对,移动了几下,又觉得怎么样也不对,又把台灯拿走,放在空气净化器上。真没有比空气净化器更傻逼的东西了。我屋里有三个空气净化器,我先买了一个小的又买了一个大的,后来有人说这两个牌子都不行根本净化不了空气我就按照他们的指点又买了一个最大的。我把那个最大的在屋里挪了几个位置,最后放在了床头,晚上我躺下的时候全世界都没什么动静了,就剩下它还在嗡嗡直响,一股风在它周围流动。这让我觉得我和它都傻逼极了。

我在这地方住了快三年了。三年前我来到这个城市,很愉快地住在了这里。一楼,带个院子,室内四十平米室外四十平米,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我就租到了一个比较低的价格,每个来过这里的人听到房租价格都睁大了眼睛。那时候我就会很愉快,好像我其实没花钱反而是捡到钱了似的。太傻逼了。我跟朋友一起打理过这个院子,种了一些植物,我们吭哧吭哧地卷起袖子加油干,很满意地干到天黑可是后来什么也没长出来。前两年院子里的葡萄一到夏天就长满了,我踩着凳子很愉快地把它们摘下来送给朋友们,到今年我就连葡萄也懒得摘了。小鸟落在上面,蜗牛爬在上面,蚊子飞来飞去,直到秋风一吹满地都是葡萄尸体,全喂了蚂蚁。我蹲在地上看过它们几次,我看见它们走得很快,我知道它们高兴坏了。我想这世上没有比蚂蚁更傻逼的动物了。

我的乐于布置生活的朋友建议我好好装潢一下这个房子。起初我不太情愿,我知道我住在什么样地方最快乐,我以前拎着包住在办公室里的时候最高兴不过了,我得等其他同事都走了我才敢把会议室的门从里面锁上,我把我的睡袋铺在会议室的长桌上,我脱了衣服躺上去,会议室的桌面很硬,但是没一会儿我就睡着了。不过我知道我的朋友建议我装潢一下屋子也是对的,我后来就按照他们的建议真弄了几次。我搞了几把户外的桌椅,摆在院子,后来又买了一个太阳伞。那些都是在那个家居商城买的,那个商城里真是什么都有,不仅有各种生活用品还有各种退休以后没地方去的老头老太太面对面坐满了咖啡桌。我在里面逛了几圈,买了一堆我从来没想到我会买的东西,后来甚至包括一展蜡烛灯。天黑了,我坐在我的院子里,点燃了蚊香,点亮了蜡烛灯,在幽暗的火光里我坐在那里,抱着我的移动电话。

那时候移动电话的屏幕就会很傻逼地闪着光。隔着院子的栅栏,我看见两个老太太推着三轮车在翻动垃圾桶。她们翻得很慢很小心,其中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嫂子。这个小区有几十个这样的垃圾箱,她们每天骑着三轮车挨个检查,有时候一个人在垃圾桶翻动了很久,回过头发现另一个人不见了,就会大声喊,嫂子!如果没有回应,她会隔了一会儿再喊第二声,嫂子!

嫂子从来不说话,但是听见她的叫喊就会慢慢地在不远处出现。有几次她出现得有点晚,我就很为喊叫的老太太感到焦虑。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从小就一起在外面翻动垃圾桶了,还是说她们到了晚年才开始了这项工作。在我住的这个小区里翻动垃圾桶的除了这两个老太太就是几个稍微年轻一点的人,估计有五十岁左右,我当然根本说不准她们的准确年龄,反正都是女性。有个人长期戴着口罩,总在深夜出现,似乎这项工作只是兼职,似乎她得忙完了一天的事情才来碰碰运气。当我扔垃圾的时候如果她们就在垃圾桶旁边我就有点不太好意思,我走过去的时候有点手足无措,我想到这世上有人正站在垃圾桶旁边等着翻动我扔掉的东西我就觉得这一切不太对劲。我没什么办法,我还是得扔掉我的垃圾,转身快步走回房间。我回到房间就关上了灯。那时候我想这就是住在一楼最大的坏处——最大的坏处就是我正抱着移动电话的时候一扭头却看见几个老太太正在世界上翻动垃圾桶。

半小时过去,我把两腿从我擦得干干净净的书桌上拿下来。我在移动电话上看到我的黄焖鸡米饭仍然在路上。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我肚子饿了,我在电话上戳了几下,打过去。

你好。电话那边是呼呼的风声。我告诉他我是哪个小区哪个楼哪个号我点了黄焖鸡米饭。

马上,马上。在呼呼的风声里电话的那一边有一个男人回答了我,他的声音显示出极大的焦虑和匆忙,他说完不作停顿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为这个电话感到抱歉。我对外卖员也感到抱歉,我也对我自己感到抱歉。那个外卖员骑着电动车后座装满了吃的自己还不能吃还得赶着时间一家一家送过去,这中间还接到我的质问电话。我呢,我使用移动电话买午饭的一个好处就是我不用跑去餐馆里跟一群人坐在一起吃饭也不用面对面跟一个站着柜台上的人说话,可是现在因为这个电话我得到的这个好处就缩小了。有时候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跟他们没话可说。一个人要是不想跟任何人说话那他就没法参加工作,一个人不参加工作那他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他就活不下去,他活不下去他就必须工作取得薪水。这就是我对我自己感到抱歉的地方。有那么几个月我没有工作我感到很爽,后来没有了收入只好重新开始上班,可是我们都知道,工作里有一个主要的环节就是开会。一群人坐在一起叽叽歪歪,傻逼极了。我工作也好几年了,换了好几个地方,我见到了一堆又一堆毫无新意的人,他们聚在一起装模作样地谈论业务就像我姥姥家那个村唯一的门诊室门口总是聚在一起的那群晒太阳的老年人,他们把袖口对准袖口,左手伸进右袖口右手伸进左袖口,他们迎着太阳,一聊就是一个下午,没有什么结论,天黑了各回各家。如果这些人当中还有几个人总是洋洋自得就更可怕了,好像他们干的那点事情真是什么值得说的,就像我前面说的那些在音乐里晃动身体的人,我厌恶他们。厌恶死了。可是为了我的薪水我又很虚伪地不能当众揭穿他们,我再次感到抱歉,为我的虚伪向我抱歉。我坐在人群里低下头去。我低完了我的头我就去和我的朋友打几桌台球,我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打台球的时候我是放松的,我喜欢打中门。一个球桌上有六个门,四角是底门,中间的两个就是中门。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把球送进中门的时候感到最为愉快,所以我就爱上了打中门并且毫不掩饰地向我的朋友表达了我的癖好。我的不多的朋友们,他们乐于看到我执着于打中门的局面。我在每一次获得球权的时候都先考虑一下中门。难度再大我也在所不惜。我告诉他们我是中门之王。我们有时候可以连续打桌球打到半夜,总有人占据了上风,当那个占据上风的人是我的时候我就为此振臂高呼,我高呼我又赢了。牛逼,我的朋友说。不过,我不知道你理解不理解——尽管我曾振臂高呼,可是我打球不是为了赢的。类似的话我说了好几回了。可能只有我的朋友才明白。一个人的朋友太少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的黄焖鸡米饭还是没到,我给外卖员又打了一个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在相同的店铺我又支付了同样的费用,买了又一份黄焖鸡米饭,我寄希望下一个快递员能快一点。过了一会儿我接到饭店的电话,饭店的老板说了一堆话,最后向我致歉,他为我没有及时吃上黄焖鸡米饭感到不好意思。

“没什么。”我打断他。

“哥们儿,要不这单我送您了,算在我身上了,您看,您下了订单,我做了饭,外卖员迟迟给您送不过去,那不是我的问题,我也没办法,您又下了新的单,我又给您做了饭——”

“你别说了,”我告诉他,“我就是饿了想吃饭,我不想打这么多电话,我要是想打这么多电话说这么多话那我不如自己去店里吃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电话挂了。我拿起黑色的电视机遥控器,我把电视打开又关上了。我在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房间的布局我研究了很多次,沙发、书桌、电视机、床,每种排列方式我都试过了,我以为现在的情况是最佳设计,不过才几个星期过去我又有点腻了。我来这个城市三年了,我想,我住在这个我觉得花了不少钱但是其他人觉得便宜因此我又觉得似乎占了便宜的房间里,我在这个房间里经常抱着移动电话,我经常坐在我的桌子前面写点什么,我每个月获得收入,我每个月把我的收入买来吃的喝的又把吃完喝完产生的垃圾扔进垃圾桶。

我的电话响了。隔着窗子往外看,一个穿着制服的外卖员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正把电话贴在脸上。

我推开门走出去。我的房间比户外的平地高了几层台阶。看见我推开了门,外卖员——一个看上去至少五十岁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的男人——把他的电话塞进衣兜,一只手拎着塑料袋,另一只手托住塑料袋里的盒饭,快步往台阶上走过来,一边走,他嘴里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他看着我的眼睛往上走,他走得太快了,没注意脚下,他一个趔趄,步子乱了,几乎摔倒了。

对不起,送晚了。他把盒饭递到我的手里,他看着我的眼睛。我连声说没关系,扭头不去看他。直到转身回到电动车上他还在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说对不起。他的年纪有我爸爸那么大。

我回到我的桌前坐下,我打开塑料袋,我刚吃了几口,电话又响了,第二个外卖员来到了。我出门接了第二份饭,回来坐下,在我的移动电话上戳了几下,我发了讯息给我的朋友,问我的朋友吃饭没有,我告诉他我这里有两盒黄焖鸡米饭。太傻逼了。我告诉他。

—— 完 ——

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这是王琛在正午的随笔栏目,如果你有什么新鲜事,可写信给他:wangchen@jiemi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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