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黄河边喊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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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黄河边喊我的名字,此时我已走远。她站在黄土的高崖上喊我应该是在送我远行,但是我却分明听见她在喊我归去。
我已无法归去,母亲知道儿子的这种宿命,更知道儿子的宿命也是她的宿命,她为我打点行囊的时候,眼眶里就晶莹着幸福的绝望。她站在高处是企图和我攀登的远方齐平,好让她的喊声最直接地让我听到。但是我在不停地攀登,她的声音就越来越模糊,最后黄河的涛声即将淹没她的声音。
这奔流了亿万年的河流,当然不把我的母亲放在眼里,就像它不把自己手中的任何一粒沙子放在眼里。它放肆地它翻卷起沙子,翻卷起那么多的细小存在的命运,随便在浪涛中抛掷。我知道,在黄河眼中,母亲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我的母亲对于我曾是整个世界。她从黑夜的树杈中,摘下我的生命,把我放在阳光弥漫的土地上。她的温暖的怀抱,她的温和的呼吸,她的温热的手掌,她的温馨的乳汁,布满了我的整个天空。为了抓紧可以养活我的一点粮食,她曾在烈日的暴晒下,拼命地讨好黄土地上的各种庄稼,她恨不得自己就是庄稼。她不止一次地把我放在在粮食堆里,呆呆地端详,我是母亲更饱满和持久的收成。
母亲的天空并不总是晴天。在她短小的身躯里依然存在雷霆和闪电。我也曾被惊吓,也曾在晦暗来临的时刻疯狂地奔跑。在她攫住我手臂的时刻,她愤怒的目光也曾点燃我幼小的愤怒和怨恨。我准备用加速的长大和逃离,来反抗她的这种坏天气。我当然不会明白,我当初怎样肆无忌惮地冒犯她的尊严,她的耐心,滥用她的怜爱,她的宽容。
如今我独立地拥有了自己的天空。我这个胜利的风筝在自由的迷醉中随风飘荡。而母亲在不经意间已被白色和灰色的针脚扎成了让我难以置信的老人。她开始步履蹒跚,开始疾病缠身,开始长年地不照镜子,不换新衣。她从我的无理取闹和纠缠中解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习惯性地放弃了自己的几乎一切权利。
我已羞耻地长大成人。我终于意识到,正是我和岁月曾经同谋了对她美丽的摧残,对她青春的榨取。幼时的我,以无知遮蔽自己,长大的我以自我的名义,头也不回地走向远方。我把大把大把的孤独和落寞留给她,一次次空许给她关于未来的豪言壮语,而母亲却一如既往地陶醉在儿子的虚妄中。她感到儿子翻越崇山峻岭,就像幼时翻越她的身躯,仍然给她幸福,给她安慰,我的痴痴的母亲。
我始终还能听见母亲在喊我。自从我离开家园,她就把喊我当成她下半生最重要的事情,无论我是否听见,无论大雨如注,还是万里晴天。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懂得用尽血肉中的力量喊我的名字。她站在土崖上喊我的名字,背后是我的北方的村庄,生生死死的我的故乡,在拉扯着她日渐羸弱的身影。
母亲在黄河边喊我的名字,黄河的涛声一浪高过一浪,母亲的喊声即将淹没。但在我的心中,这呼喊的回响却奇迹般地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响亮。我终于听懂了,她是在送我远行,也是在喊我归去。她让我幸福时更加远行,他让我受伤时随时归去。母亲用喊声告诉儿子,家园的大门永远敞开着张望的眼睛,他的儿子即使在任何艰难的前行中,都不必担心身后。
骄傲的黄河啊,你不就在千千万万个母亲的喊声中才成为母亲河的吗?你不应该正视我母亲的喊声吗?你不就是在我母亲喊声中,才成为我心目中的伟大的黄河吗?你怎么可能抵挡得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呼喊呢?
母亲始终黄河边喊我的名字,她站在黄土的高崖上喊我,是在送我远行,也在喊我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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