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系行舟远 老爷子，走好

“难系行舟远，花空绿水流。眼中春似旧，秋意上心头。”...



作者 | 王馨逸

责编 | 左烜晅

排版 | 徐亦鸣

老爷子在清华开了四门课，我上过其中三门，剩下的那门唐宋词，也断断续续旁听了不少。今晚从东门经过六教一路骑车回来，曾经那里许许多多的片段，蒙太奇式地闪回。

记得老爷子讲自己的恩师唐圭璋，“37岁失去妻子，他活到91岁，没有再娶，一个人教书的工资，他用来养活两家三代人。想念妻子的时候，他会坐在妻子的坟前吹吹笛子，哼哼小曲，默默流两个小时眼泪。”我辈空谈多情，闻言岂能无愧？

老爷子自己也写诗。写宝黛，“无猜豆蔻伴知音，已不亏、人生一度”，“如果你不能和你爱的男子成婚，你愿意殉情殒身么？如果你不能和你爱的女子成婚，你愿意遁入空门么，黛玉之可怜，又何尝不可羡呢？所以我劝诸位一句，爱情，应该追求美满，而不必强求完美。”

老爷子的电脑功夫也是了得，每周三天课，每次课的PPT都是自己来弄，入声字要标绿，好句子要加红，常常能做出几百页。在诗词格律课上，我拼凑出了第一首合辙押韵的旧诗，到了七绝的时候，两首作业被标了红。“王馨逸是哪位啊，今天在吗”，这是老爷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前些日子翻出了真正意义上的那第一首诗，是一首叫《送客》五绝，“难系行舟远，花空绿水流。眼中春似旧，秋意上心头”。回想起来很好笑，那时候大一，离开家乡念书已经是天大的事，送客别友写了无数首。今天再看这首，简直是诗谶一般。

这六七年里，我一年两次去老爷子家聚会，一次是贺新历元旦，一次是庆旧历端阳。其实都是临近期末焦头烂额的时候，实实在在是偷出了浮生半日闲。每次我们来，王老爷子会一大早起来，买最新鲜的荠菜，买馄饨皮儿，买不知多少水果干果。老爷子厨艺并不精湛，每次动手包馄饨煮馄饨的大都是诗社里的小能手。老爷子主要工作是招呼，“再来一碗”“要不要醋”“一定要吃饱”。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除了诗社的朋友，还有其他上过课的同学，大家吃起来能分成好几轮，饭时聊的话题也是天南海北。起先我们饭后会打诗牌联句子比背诗，做的事情还与诗词沾的上边儿，后面已经开始玩起狼人杀，老爷子也会在旁边专注地欣赏。

电话铃会固定在九点钟响起，老爷子害羞地说，“领导来查岗了”。电话里老爷子会慢慢交待，“今天小朋友们来家里，会早休息，你好吗”。有一次老爷子一时兴起，给我们展示了几年来用过的电话卡，有厚厚的一沓子。

去年12月老爷子动身回南京的前一天晚上，本来想去探望，去之前通了个电话。老爷子说白天学校领导已经坐了很久，明天出发又早，晚上恐怕要早早睡下了，实在是抱歉，他又细问我的毕业计划，然后安慰我一番，“暑假过后就可以回来了，你还可以赶上来听课。”

今年5月去南京，老爷子家也不大，磊磊落落全是书。书房里一个单人床，床上有个架子，专门放老爷子自己写的书，这个架子恰好是整张床的长度，我们说，这才是著作等身。老爷子给我们讲治疗情况，说自己不像别人，化疗并没有受什么罪。前两期化疗十分有效，病灶明显消了不少，后两期倒是不怎么见效，现在在家里中医调养，精神倒是不减。絮絮地说起，好像是在介绍别人的病情。病中手头的工作也没有落下 ，头一件我们的诗词选，当时已经成书出版。还有为南京中小学生编写的古典常识。“编辑来病房看我，哪里是来看我，分明是来催稿子的哈哈”。

接着老爷子又说，还有好消息要汇报，一个是外孙申请到了美国的名校，一个是在清华的视频课评上了国家级精品课。慢慢聊回诗词，讲起自己编写的重新出版的一本书，《唐诗三百首汇编》，讲自己几十年前研究生面试，说唐圭璋先生做了宋词的汇编，自己便想做唐诗的，现在终于夙愿得尝。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六教的某间教室里，老爷子操着南京口音铿锵的念诗讲故事。

有鉴于老爷子的病情，我们不敢停留太久。临走前师母偷偷拉着我说，“太抱歉了，想多留你们，可是他说起来就没有完，他病之后就不如以前了，只剩下精神还好”。那天老爷子把我们直送到了小区外秦淮河边，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只可惜旧人旧事难渡河。

本来诗社计划11月的时候分两队去南京，第一队是2号，第二队预计是中旬，可惜哪怕只还有一天的功夫，老爷子也并没有等我们。老爷子向来豁达，一生阅历批斗落狱等等波折无数，恐怕生死早已看开，看不开的人其实是我们。

刚刚特意找了家荠菜馄饨来吃，荠菜香嫩，眼泪，眼泪是咸的。

作者系清莲诗社成员，与王步高老师相识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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