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儿子与他的狗

即使他知道，诚如村人口中所言，儿子这辈子是不会再回到这个穷山村了。...

1

老人还未老时，妻子便已去世了。留有一个儿子，在闹饥荒的年代里，养大他供他上大学，其间的心酸也只有自己清楚。

儿子很争气，考上了清华大学，是村里乃至整个县城唯一一个考上这么好的名校的人。老人对他寄予厚望，早在出生的时候便给他取个这样的名字：清华。杨清华。

成绩出来的那天，可谓风光无限，前来祝贺者踏破了家里的门槛。对于那些送过来的贺礼，老人都只是微笑着接下，在饭后又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席散之时，他收拾着残杯冷炙，嘴角不住喃喃：“要是你妈在就好了，让她也开心开心。她嫁给我之后，实在没有过过好日子。”

很快，儿子便踏上了北上的火车。老人去火车站送他，没有表现出离别的不舍与依依，他只希望儿子此番道远，去了大城市能干一番大事业，变成一个真正有出息的人。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此去一别，以前那个念他顾他的儿子却再也没能回来。

很快，四年过去，儿子毕业之后被分配到老家的省会市里工作，待遇很不错。但由于各种缘故，极少回家。事实上，早在四年前他第一次从北京回来后，便变了一番模样。沉默寡言，不似从前。

老人在儿子工作后，在自己家的后山种上了一片橘树。小时候家里穷，能吃的只有豆梨，渣多，又酸又涩，而且果实很硬。他记得儿子小时候最开心的就是能吃上几个橘子。每每从别人地里的橘树旁路过时，小家伙都会忍不住吞两下口水。

一大片橘林种好之后，老人又挖了一眼池塘，用来养鱼。儿子小时候爱吃鱼，连鱼骨头都不放过。池塘就挖在屋门口，还插了篱笆围起来。虽然在挖的时候，路过的村人打趣说：“大叔啊！你儿子出息了，现在混得不错。你还这么辛苦干什么呢？”

老人笑呵呵地回答：“他小时候爱吃鱼啊！虽然现在他挣钱了，可是外面的东西终究不比家里的。而且，他以后老了总要回家养老吧，这池塘挖了没坏处。”

那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但依然清晰：“难哟！有钱了谁还看得上你这穷地方？”

四年后，儿子结了婚，娶了一个市里的女人，据说家世很好。电话是在结婚的前一周接到的，那时老人正在地里种玉米。儿子先是跟他聊了些家常，说要他别干活了，缺钱的话问他要就行了。

汗水从老人黑瘦的面庞上滚下，他的目光却是亮彻的，丢下手中的活计，摇头说：“这哪行，如今你虽然回来得少，但这里终归是你的家。你回来了吃什么啊？”

那边的电话沉默了一下，才传来儿子艰涩的声音：“爸，我要结婚了！”

老人一惊，旋即喜上眉梢：“小子，结婚是好事啊！姑娘哪里的，你总归该带回来给我瞧瞧吧？”

“结婚的日子已经定好了，就在下周三。”儿子又顿了一下，才说出这句话。

老人虽然更显惊愕，但还是禁不住喜悦的蔓延，只是“嗯”了声，便压下了心中的那些异样感觉，“爸爸也不是不开明的人，你的婚姻大事是该你自己做主。下周三是吧，我得赶紧回家筹备筹备了。”

“我们在市里摆酒，不回家。”儿子的声音虽然低，却一字一字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什么？”心头那种异样的感觉一下冲破所有喜悦，化为怒火，老人忍不住加大了声音，“你那么多父老乡亲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你说你不回来摆酒？”

“爸，这也是我妻子的意思。岳父家已经定好了酒店，下周一我就开车回来接您。”

老人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手机放出了狠话：“你如今有出息了，是嫌弃这穷山村了是吧？你如果不回来摆酒的话，我也不会去你那里的。反正这地方，我也待习惯了。”

后来，在儿子开车回来接他时，他称身体不舒服，硬是没有上车。整个过程中，他甚至都没有跟自己的儿子多说过一句话。

儿子结婚了，在城市里买了房子，有了新的家庭。而他，只是形影单只一人。他的家，仿佛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晚上，老人在灵台前抚摸着妻子的遗像，下泪不已。

2

老人与儿子的冷战直到孙儿出生的那天才结束。期间儿子也打过很多回电话给他，但是都被他直接挂断。他其实大可以把手机关机，或者直接丢了电话卡。但是他一直都保持话费充盈，等儿子打了电话过来冷冷地“啪”一下挂断。他只是想告诉自己的儿子：我没事，你不要太担心。

毕竟是儿子啊，自己养育了二十年的人，骨肉相连的情。年底的时候，儿子一个人回来了一趟。父子俩也只是沉默地吃了一顿饭。

在孙儿出生之前，他是没见过儿媳妇的，那个儿子提起来明显口气都软下来的人。那天下午儿子打电话给他：“爸，您来看看吧，丽华要生了！”

他虽然只是僵硬地“哦”了一声，又硬邦邦地说上一句“那我明天过来一趟”便挂了电话。但是电话一断后，他便直接奔向后院的鸡圈，宰了两只肥大的母鸡、一只大鹅，清洗干净了，又用刀一块一块地切好，小心翼翼地装到新买的保鲜袋里面。

或许是他真的老了的缘故，做这些事情竟然花费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直到晚上的九点多，才忙完。他望着冰箱里面的两大袋新鲜肉品，心头掠过一丝甜意。

一个父亲怎么会跟自己的儿子计较呢？他毕生的心血不就是为了他过得好吗？如今他开心了辉煌了，又添了儿子，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老人高兴得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他在等电话。然而，直到天亮的时候，那个电话迟迟未来。他最终忍不住，拨了过去：“清华，生了吗？”

电话立即被人接起，他儿子的声音也带有不可克制的喜悦：“生了，凌晨三点钟生的，是个女孩。爸，我今天就不过来接您了，您自己路上小心一点。”

此刻正赶上端午节，人流量特别大，虽然去省市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老人又坐不得汽车，只能在人山人海的火车站里艰难行走。

到了医院的时候，手上提着的两袋子冰肉已经融化，开始往下滴水。他怕把医院的走道弄脏了，又买了好几个袋子包着。

过去时远远便看到了站在医院门口的儿子。他瘦了，本来就稍长的脸显现出尖尖的形状，一双眼睛凸出，脸上起了青色的胡茬。他似乎过得很累，一手接过老人的东西，“爸，您来就好了，干嘛还带这么多东西呢！”

老人心中一动，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拍着儿子的肩膀，“小子，当爹了，可不容易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媳妇，即使儿子与她结婚已有一年。儿媳妇的病房是单独一间，环境布置挺好。她苍白着脸，躺在床上看到门口进来的老人，偏头叫了一声：“爸。”

早在儿子上大学后，老人便开始学着讲普通话。虽然平日里没与人以此交谈过，但是却听得懂。可是乍然听到这声“爸”，他是愣了许久，才满含热泪地应上。

房间内还有一个穿着护士服装的人，刚给小孩喂完奶粉抱着过来准备放床上去。

老人望着眼前小小的一团，爱意连生，忍不住伸出了手说：“这是我的孙女，能让我抱抱她吗？”

那个护士刚点头，准备将小孩递过来的时候，突地一道身影猛地撞了过来，险些将他撞倒在地，一下又从他手中夺过婴孩。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四十来岁的脸，烫着红卷发，保养得极好，但是从那张红唇中吐出来的话却带有无比的恶意：“你刚刚提了那些鬼东西过来，乡下人很不讲卫生的，你的手又没消毒，不能抱我外孙女儿！”

他这才清楚面前的这个女人是自己的亲家。但是此刻听起这句话来，心中无疑是刀劈斧斫，只觉得一口气都喘不上。虽然他出门前，刻意换上了之前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虽然刚才进来时，他特意去仔细地洗过手。

儿子在一边望着，面色微变，本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压了回去。

老人的心拧得更紧，但他只是沉默着，也没有再去抱孙女。

他这辈子虽然生活艰苛，身为山野人，但一直都是挺着腰板做人，从未行过不正之事。此际的他，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所有人格尊严都被践踏。而他的儿子在一边看着。儿子都只能看着，他又能干嘛？

他连午饭都没吃，当天下午便坐火车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雨季过后，门前的池塘已经涨满了水。鱼儿成群在里面嬉游，三三两两地时而跃出水面，时而摆动鳍尾连成长线追逐着跑开。它们尚且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伙伴，而我呢？老人坐在池塘边，觉得无比地孤独。他突然想养条狗来陪伴自己。

3

老人领养的狗是中华田园犬，也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土狗。是一条灰色的、尾巴带着一团白的小狗，圆乎乎的，煞是可爱。但是在狗领回家一个月的时候，有村人来他家玩，不断跟他说起：“这狗比别的狗多了一个脚趾头，是不吉利的。”

他本来也不信这些，但是没成想几天后，儿子打电话过来无意中跟他提起，说岳父那边出事了，自己也不好过，接下来可能会出大事。

他听了心中重重一咯噔，几番思索之下，决定把狗给扔了。思来想去后，他带着家里的小灰狗去了县城，故意用吃的把狗引诱在那里之后，自己想办法溜身了。狗是被他坐车带过去的，而且县上离家也有好些远，它应该找不回来才是。

这几天，老人都在一种复杂的心境中度过。他既担心自己的狗回来，又隐隐期待着它回来。毕竟相伴了一个月，自从养了它之后，它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但是一个月过去了，它都没找到回家的路。相反是难得回家的儿子回来了一趟，给他买了许多东西，神色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吃饭时跟他说起：“爸，那个事过去了！我岳丈他不但没事，反而升了官。”

他这次回来也给了老人不少钱，摸在手中都有厚厚的一叠。他还说：“爸，要不您也去我们那边住得了。”未等老人微启的嘴唇透出个一词半语，他又接着说道：“我给您到我家附近买一套公寓，日后也方便照顾您。”

老人望着他眉目间飞扬的怡悦，良久才默默然说道：“儿啊！你觉得好就好了，不要管爹。这城里啊，虽然好，可是却不如这家里踏实。你妈还在家呢，我能去哪儿？”

儿子在家住了一晚，又去了他所在的城市。这一次，老人不再如同往常那般，要他多带点家里的土货过去。

池塘里的鱼，后坡的橘子，他可能是真的不需要了。老人有时候也会想到自己丢掉的那条小灰狗，不知道它独身在县上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活着？肯定挨饿了吧？周围的流浪狗有没有欺负它？

但是想归想着，老人也没有去县上把它找回来。直到第二年的时候，老人已经忘了它的存在，一个人蹒跚过泥泞的光阴，岁月的风霜斑驳了他的脸。他显得更黑更瘦了，头发全部飞白，看上去有种不符他年纪的老态。

这一年的时间，只有他自己明白是如何过来的。在别人眼里素淡的一日三餐，与平常无异，但是只有在夜灯熄灭时，刻在枕头上的泪痕才是如此清晰。

没人牵念的他，是如此孤独。

那天他去县上买一些生活用品，闲逛过几家地摊，准备去菜市场看看。才刚走没两步，骤然间眼风里瞟到左前方一道灰黑的影子飞扑而来，那速度快得让人震惊。

那道影子竟然不顾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几个跳跃闪躲，一下扑到了老人的面前。如同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伸出“双手”，极为热情地抱住了老人。

它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老人也没做好心理准备，被撞得手中的东西都掉落在地上。许久，他才看清这个抱住自己的热情者，竟是去年被他丢掉的那条小灰狗。它长大了，结实了，伸过来的前爪上有两处掉毛的痕迹，明显是疤痕。

它仿佛丝毫不知道老人抛弃了它似的，又或许毫不在意。在它眼中，老人依旧是那个和它最亲密的人。

这一刻，老人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抱住他的灰狗或许觉得以站立的姿势实在太累，又扬了扬前爪，扑到了地面，紧紧围在他的身边，不住地摇着尾巴，仿佛生怕再与老人走丢似的。老人的眼中依旧含着热泪，不住地伸手抚摸身边的大狗，跟它说：“你放心，我这就带你回家。”

4

有了狗儿的陪伴，老人的生活似乎不那么孤独了。但是，他依然想念自己的儿子。

这次过年，儿子带着媳妇以及一岁多的孙女回来了，一家人看起来喜气洋洋的。回来的那天，村里还来了不少人接待，一个个都满怀羡慕地说：“还是清华有出息啊！在外边混出个模样了，还娶了这么好的媳妇。”

自从接到儿子的电话后，老人忙前忙后的，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歇手。他知道村里有不少人早就在念叨着要看看他家那城里的儿媳妇了，还埋汰杨清华没有在家摆酒，但是有好些都送了彩礼钱过来。他一笔笔记下，待得别人家下次摆酒的时候，加倍回还。

儿子的车子还没开回来时，家门口便已坐了好些同乡。老人洗了水果瓜子，微笑着招待。

快到十二点，杨清华才带着自己的妻女回家，停好车后招待了在场的村人，言辞温和有礼，又引来不少人的一阵羡慕。

老人听到孙女怯生生地叫了声“爷爷”，心中一股暖流涌过，忍不住伸手想去抱她。但手才刚伸出去，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蓦地缩了回来，悻悻然地转身进了厨房。

儿子这次回来说要在家歇一晚，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动。真的是那种，想想都要落泪的感动。是幸福？抑或酸楚？

他也不知道。

儿媳妇跟乡民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就一个人待在客厅看电视，小孙女似乎很喜欢他养的那条大灰狗，围着它不停地拍手，很是欢快，“狗狗，狗狗……”

逼近黄昏时，眼见得村人一个个散去，老人把门口的卫生理好之后，又搬了桌凳回屋。刚进门时，便听得里面传来了儿媳妇凌厉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宝儿全身起了红色的疹子！怨不得，她下午的时候就开始说痒了……”

杨清华站在一边，拉开女儿的衣领一看，皱了皱眉，“宝儿下午跟那狗在玩，应该是染上了虱子，被咬了。不过这没什么大事，过两天就会自动消掉的。”

“什么？”他妻子不可置信地瞪他一眼，仿佛听到了惊天笑话一般，声音都变了，“你们家……你是说那种吸血的、脏脏的东西？只有不讲究卫生才会生虱子的……”她连连摇头，眼底满是讽刺的色彩，俯身抱住开始要哭的女儿，“走，这地方不是人待的，我们回家。妈妈回去给你搽药，这套衣服肯定是不能穿了，回去就把它扔了……”

老人没来得及说什么，杨清华去拉她的手还僵在半空，已然听到外面车子鸣笛的声音。他仓促地追了出去，仓促地对门口的老人说了一句：“爸，我有点事，先回去了！”

老人没有转身，任凭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消失在家门前的大道上。他的手中还握着一个勺子，想说的话已经全部无声咽了回去，他的眼中又噙了泪光。那条大灰狗仿佛知道他心事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边，闷闷垂头。

望着它犹如一个犯了错的小孩的样子，老人忽然叹息一声：“留不住的总是留不住啊！像你，我是赶也赶不走，丢也丢不掉。”

客厅里的餐桌上还摆放着热气腾腾的晚餐，没人知道那是老人准备了一个下午的成果。每一道菜，每一样配料，哪怕是一滴水，也都是经过他精挑细选的。他知道自己的儿媳妇和孙女是城里人，爱干净，把煮菜的锅都刷得发白了，才敢下锅。虽然在他妻子去世之后，这么些年来家里的卫生一直都是他在打理，已习惯了将一切收拾得有条不紊的模样，就算是别人过来，也都会夸上一句：“老杨就是不一样，这么讲究，怨不得能培养出一个清华那样的儿子来！”

他的大灰狗，他也会隔三差五地给它梳洗毛发，精心打理，怕的就是有一天，儿媳妇和孙女突然回来了，会嫌弃这个家。即使他知道，诚如村人口中所言，儿子这辈子是不会再回到这个穷山村了！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他的眼睛，餐桌上的饭菜还在冒着热气，只不过时间一长，也开始冷却。他突然关上了大门，紧紧地关着。走到餐桌旁扯了一大块鸡肉给围在身边的狗，想了想又把剩余的鸡肉全部丢在了狗盆中。

他觉得累了，想睡一觉，便去洗了手，连饭也没吃，熄灯之后和衣卧在了床上。闭上眼睛，只觉得眼前心中都是一片暗无边际的黑。而外面的世界，万家灯火正煌煌，阖家欢乐好时光。天空中传来烟花的爆破声，一盏盏耀亮了暗空。

这天，正是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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