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思】师生之间的相遇

 

回想蔡老师和钱老师,他们以各自的方式,把我们带向了一个真正的学术时空。在这样的一个时空里,我们不再是日常的人,我们有了因学科而激活的想象力,我们共同探索在我们面前呈现出来的美妙世界.........



老茂按语:锐刚乃俺楚湘师弟,虽然蜗居一城,却经常思接千载,神游八极。能有幸分享其行与思,也算同道之间的砥砺吧。在大学任教的小羊同学转了一篇文章《大学老师是缺爱的群体》,里面详实生动地描述了当前广州某些大学的师生关系:老师利用点名和考试约束学生,而学生利用教学评价“震慑”老师,于是,在某种默契中,形成一种“潜规则”,师生彼此相安无事。可想而知,此种情形之下,师生隔阂,情意淡漠,教学双方必然两败俱伤,实在令人唏嘘。

我问在北京高校教书的小羊同学,上课如何点名?小羊同学说,从不点名。我说,自信如此,实在厉害!他说,哪有什么厉害啊,谁来谁不来,一目了然。然后课后微信批评,严重者请喝茶。我赞曰:那也是好老师!看来当年钱老师和蔡老师没白对你好。



钱老师和蔡老师是我们大学本科时候的教授,分别教授古代汉语和唐宋文学。两位教授学问精深,个性鲜明,给我们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我以为,好的大学老师,应该是他们那个样子。

记得上古代汉语,我们使用的教材是周秉钧先生的《古代汉语纲要》。当时钱老师特地给我们介绍了周秉钧先生的师承,说周先生的老师是刘博平先生,而刘先生“章黄学派”代表黄侃先生的弟子。这么说来,我们也就算得上章黄学派的传人了。刚入大学,对学术一无所知的我们,虽然不知道黄侃先生,但大名鼎鼎的章太炎还是略有所闻的。我们通过这本《古汉语纲要》,竟然成了章黄的传人,当下顿起一种自豪的心情,学习的时候也就不得不严肃认真起来。后来我们才私下里得知,高大帅气的钱先生乃周先生的乘龙快婿。

不过小羊同学说,我们只是上过钱老师的课,登堂都不算,更不用说入室了。他那样说,不过是为了鼓励我们。我们充其量算门人吧……

钱先生不但学问深湛,但我们并不易知。而先生为人之高风亮节,却是为我们所亲闻的。先生教授我们之日,其实已另聘它校,学校已经停发一切薪水津贴。他本可一走了之,但实不忍弃我们于不顾,决定留下来教我们直至课程结束。课程结束之后,先生搬家,我们全体同学过去帮忙。只见藏书满屋,四处堆叠,令人惊叹。我们协助先生整理打包,然后由小羊同学和另外一位女生一路随行,护送先生由长沙至岳阳乘车。先生临走时,还带上了我们的学期作业,说批改后才寄还给我们。当时离别之情,令人落泪。直到如今,先生的风骨,仍令人怀想不已。




比起钱先生的厚重硬气,蔡老师显得潇洒旷逸,我想这种性格特点大概与任教专业有密切关系。如果说钱老师对我们影响最深刻的是为人行事的话,蔡老师对我们浸染最深的便是学术风流。我曾在早年一篇散文里描写过蔡老师上课的情景:

只要天气良好,最好是秋日的下午,阳光温煦,草木萧疏。这个时候先生就会带领我们,或者我们带领先生,走进文学院后的岳麓丛林中。讲王维,大半就在古麓山寺(佛教寺庙)后的白鹤泉;讲杜甫,是在岳王亭;而讲李白,就是在悬崖峭壁之所了;讲苏东坡,则是无可无不可,攀爬得累了,索性席地开讲……

先生喘息甫定,我们已经很自然地散落先生四周,尽可以选取自己最喜欢的姿势,或躺或卧,或立或坐。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传来的鸟鸣虫唱,是渺远的天籁。先生语气缓慢深沉,感性的抒情,严密的说理,无不声声入耳。当然,有时也不免开小差,悠然睡去,在梦中做了一首诗。醒来后,仿佛记得一两句,然而一再搜寻,已经遗落在草丛石缝里。

在读大学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还可以这样上课。而蔡老师之后,再也没有这样上过课了。现在想来,如若不是蔡老师天性旷逸,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课堂形式的。直到我自己做了老师,对此种形式更是念念不忘,心向往之……

我还记得,班上同学曾与蔡老师一起,在文学院做了一场颇为轰动的事。当时老师新著印刷精美厚重的《宋词文化学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同时出版发行,非同凡响。我们纷纷建议,不如来一个盛大的签售会,我们负责宣传等后勤工作,先生也欣然同意。到了签售那天,我们在文学院的空地里摆开桌子,摆开笔墨,先生端坐,我们侍立一旁,很是壮观。这大概也是文学院有史以来的头一回,而这让我们感觉到先生张扬的个性,充分的自信。文人的谦逊,在先生身上,大半是不见的,但这恰是先生的率性可爱之处。




由今视昔,我不禁感慨,我们那个年代,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师生关系简单却也深挚。这样的关系,是不是隐含着师生关系的秘密呢?是不是可以为现代的师生关系提供化解僵局的启发?到底是我们的老师更优秀呢,还是我们这些学子更尊重老师?或则二者兼而有之?

在怀特海的《教育的目的》这本书里,我看到这么一段话:

大学存在的理由是:它把年轻人和老年人联合在一起,对学术展开充满想象力的探索,从而在知识和生命热情之间架起桥梁……充满想象力的探索将会点燃令人激动的气氛,这种气氛会带动知识的变化。事实不再是赤裸裸的事实,它被赋予了各种可能性;也不再是记忆的负担:它像诗人一样活跃我们的梦想,像建筑一样构筑我们的目标。

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教学一定是发生在年长者和年轻人之间的,这种年龄带来的差异固然存在,但并不是关键。师生交往过程中,最关键的是学术这一纽带。但这种纽带不是以书本的僵死的方式展现在学生面前的,更应该通过人来展现,通过师生之间的想象力,彼此共同的探讨,然后,僵死的知识通向了生命。所以,师生关系并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它正是我们在一起的目的,是学术得以发生的关键要素。没有这种因独特生命而来的想象力和共同探索,不会有真正的教育发生。

回想蔡老师和钱老师,他们以各自的方式,把我们带向了一个真正的学术时空。在这样的一个时空里,我们不再是日常的人,我们有了因学科而激活的想象力,我们共同探索在我们面前呈现出来的美妙世界。许多年过去了,那些书本上僵死的知识早已遗忘,老师的学术我们虽然没有传承,但那样一个师生一起创造的特殊氛围,特定的心灵时空却仍永恒存在。




那么,这样的生命体验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怀特海说:

它使人们在面对新世界的时候,能构筑一个充满智慧的视角,并通过展示令人满意的效果而保持生命的热情。

当师生之间通过想象力和探索未知之后,他们获得的是看待世界的全新视角。在这种视角之下,世界不再是昨日的世界,全然不同了。而且,这种充满智慧的视角,将是我们未来人生中维持生命热情的关键途径。或许,具体的学术传承在师生关系中并不那么重要,它很可能只是一个合适的载体,承载着特定想象力激活的可能和探索的空间。

对于“学术传承”在师生关系中的位置问题,我和小羊同学谈到“学生”和“弟子”的区别的时候曾涉及过。小羊说,要传承、发扬老师学说的,才能算弟子。不过,过去的师生关系凭借个人学说,有一种人生依附和等级观念在里面。现在称学生也有它的好处,更平等更自由。我说,是的,这种依附和不平等肯定是要去掉的,但是过去那样的以“学说”传承为基础的师徒关系,在现代社会有没有合理延续的可能?就像当年蔡老师钱老师对我们一样,他们到底带给我们怎样的影响?虽然我们大多数并没有传承老师们的学说,但是,有没有其他的东西被我们传承下来了?不然,我们何以印象如此深刻呢?

通过怀特海的这一番话来看,答案就比较明晰了。在特别的课堂上,我们经由老师传授的知识,开启了想象力,走向一个由学科开启的特定视域,共同经历了探索之旅。因为这一探索,很可能潜移默化影响了我们的人生态度和看待世界的眼光,我们的眼界和生命从此变得不同。而且,这也就成了我们一辈子的线索。因此,没有人的互动,没有古老的“教学相长”,师生之间传递的只是僵死的知识,没有想象力,没有源于生命深处的真正情意,这正是当下大学某种师生关系变异的问题所在。




当我回想这段大学时光的时候,如果要对我们那个年代师生之间的关系进行界定,我们会选择“弟子(门人)”呢还是“学生”?我想,如果两位先生不弃,我是很乐意成为先生的弟子的,这才能表达我对先生们的怀念与敬仰。这也是对自我生命道路的肯定——真正的教育已经发生过了,我因此受用终身。现在,我也成了一名老师,我现在大概也要勇敢地问一问:

讲台下的年轻人们,你们是不是我的弟子?

20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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