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 十二金钗归何处——红楼十二伶隐寓试诠

 

如果说十二钗的“风流云散”是一阙悲壮沉郁的交响乐,十二伶就是哀怨凄婉的前奏。...



红楼博大,包罗万象。上至王宫侯爵,下至市井僧尼,人物形象研究一直是红学界熙熙攘攘的“南京路” 。然而,有一类光彩夺目且具有丰富结构意义的形象群体却成为人们的盲点。这就是贾府中的女伶们——又一群充满了生机活力的青春少女,又一群失去自由、尊严的薄命红颜!

下文节选自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研究所的李小龙老师的《十二金钗归何处——红楼十二伶隐寓试诠》,以飨读者。

十二金钗归何处——
红楼十二伶隐寓试诠(节选)
北京师范大学古代文学研究所副教授李小龙


如果说十二钗的“风流云散”是一阙悲壮沉郁的交响乐,那么,十二伶就是哀怨凄婉的前奏。

十二伶隐寓体系是与十二钗的出场同时展开其艺术华翎的。在十二钗除湘云外齐集贾府时,十二伶便也同时出现,丝丝入扣。她们不但参与了《红楼梦》艺术世界的构建,有自己独立的个性,而且以其行动、遭遇来暗示、影射十二钗那黯然的结局。她们的粉墨生涯又恰恰成为作者苦心营构的戏谶,与判词、酒令等共同影射和渲染十二钗们凄凉的未来。

下面,我们就通过十二伶中的藕官、菂官、蕊官的命运对其各自所寓的人物结局进行分析。



由芳官在五十八回中透露的藕、菂、蕊三伶的关系正是解开宝、钗、黛三人关系之秘的钥匙。

首先,这三个女伶的艺名就有其象征意义。藕:莲的地下茎; 菂:莲子;蕊:当然是花蕊,不妨就看作莲花之蕊。藕为根,故以宝玉为中心; 菂为莲子,由根所供之养料而结的果实,故为承受甘露的绛珠仙草;而宝钗则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花蕊,与藕、菂虽同体而生却殊不相类。这就是艺术天才曹雪芹创造出来的一个独特完整而又恰切精密的对称隐寓体。

宝玉当然不属于十二钗,但若是没有了他,十二钗也就失去了艺术上的对应体。所以,这个隐寓体系中也有一个宝玉的对应体:藕官。
藕官不认为续弦是对死者的背叛,她是宝玉的影子,而且其观点还得到了宝玉的赞叹。那么,菂官早卒,藕官又续蕊官当是黛玉早卒,宝玉娶钗的代脉。周汝昌与蔡义江均持此论,但周汝昌却认为此是黛玉死前“推心叮嘱的结果”,这多有纰漏暂且不说,只就情节而言,便只可算是另一种续书罢了。当然,佚稿中也许会有类似情节。因为雪芹笔力雄奇,往往出人意料,另造新天。但前八十回并未提供有关暗示,只好说其是“观世音未有世家传——虽善无征”了。

在七十九回有宝玉后来“对景悼颦儿”之脂批提示。而五十八回宝玉传言给藕官云:

“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也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可见后文之“对景悼颦儿”亦如今日之藕官悼菂官。而且,亦可知那时宝玉已经“仓皇流离”“转眼乞丐人皆谤”了。当然,并不是说宝玉之语都可孤立出来制作成预测其未来的卦签,但这里却有十二伶的伏线可以依凭。

在元春归省时四部“大过节,大关健”的戏中,藕官还当在《仙缘》中扮演卢生。这对贾宝玉结局当有所暗示。《仙缘》是《邯郸记》的最后一出。而《邯郸记》对《红楼梦》影响很大,不仅在整体结构上有影响,对宝玉结局有暗示;而且还对史湘云的结局有暗示。

脂批认为此戏“伏甄宝玉送玉”,而且许之为“大过节,大关健”,另外三出戏所伏之事,便颇觉不类;而且《邯郸记》似乎也没有类似的“送玉”情节。笔者认为,“送玉”不过是一重要情节的代称而非主线。而主线应当是宝玉在“家亡人散各奔腾”之后终于如《邯郸记》一出名目所说的那样“生寤”了。也就是终于红楼梦醒,复归青埂,这才可以称为“大过节”。当然,这并不是说宝玉如卢生一样成仙了,那不过是程高续书的恶札罢了。但是我们不可否认,曹雪芹有浓重的佛家思想,其最终结局无疑会受其影响。而且,宝玉出家,亦并非顿悟而皈依佛门,那只是作者为“梦醒了无路可走”的主人公设计的一条“出路”而已。同时也是其艺术结构指引下的必然之笔。从神瑛侍者“凡心偶炽”到最终的重归太虚,从而完成了其精巧的闭锁式艺术结构,《红楼梦》空灵蕴藉之美正源于此。
菂官是十二伶中最后一个出场的,但那时她已死去,这正是对黛玉早卒的影射。所以,考察黛玉的死因,便可以从菂官入手。

藕官与菂官的“你恩我爱”自然不会被人们接受,连芳官也认为是“疯傻的想头”。所以,虽然书中未明言其死因,但基于对其所处之环境的把握,可以想像这个多情而又敏感的少女是在被侮辱的地位中,被众人议论于口舌之间忧郁死去的。基于此,蔡义江的黛玉“泪尽而亡”说便有合理成份,有正本第三回回末总评云:“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亦可见批者对宝黛间超乎世俗的深情是深悉底里的,他把握住了黛玉“以泪还债”的情感背景,透露出黛玉“泪尽而亡”的结局。可以说,从对小说的理解与对艺术的把握上,这是脂批中不可多得的一条好评!

不过,笔者对蔡义江的观点又有所保留。那就是他认为黛玉之死与婚姻问题无关,而是死于“贾家之败” 。这个猜想从理论上可以说得通,但从作者的艺术构思及人物形象来看,就碰了壁。从十二伶隐寓结构来看,正如菂官死于被遣散之前一样,黛玉也死于贾府抄没之前。所以,她的死与这无任何关系。客观地说,黛玉之死的主要原因还当是婚姻问题,把这个抛开了,也就不存在“木石前盟”与“金玉姻缘”的大矛盾了。

由于她与宝玉有着最可能的婚姻,所以,觊觎者的流言就对准了她,再加上又有“诉肺腑心迷活宝玉”,袭人进谏,王夫人“如雷轰电掣一般”又“正触了金钏儿之事”,那么,对此的反应自然是对宝黛关系的怀疑,所以才令她“如雷轰电掣一般”,又说出“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的话,再加上后来又有“试忙玉”一回,王夫人更是忧心如焚,而赵姨娘等人则拍手称快,不知在其“流言簿”上添了多少记录。

王夫人,这位生养了贾宝玉的人对她的宝贝儿子的理解却浅薄庸俗的可怕,别说不如为宝玉所深爱深敬的大观园众女儿了,甚至还不如小厮茗烟,不如只见过一面的尤三姐,也不如贾母。她不会知道,她所深疑而必除之的金钏、晴雯、四儿、芳官及黛玉均是清白之人,而恰恰是她“冷眼”“品择了两年”的袭人与宝玉有枕席之事。这真是中国几千年来只知溺爱不知理解的为父为母传统的一曲“颂歌”!

正如前文说过的才女贾元春在与其本性不相适应的宫廷斗争中葬送了自己一样,才女林黛玉也无意中成为贾府的焦点,各种流言如污水一样泼向二玉,她终于“为惜其人”,泪尽而亡。

当然,“泪尽而亡”不过是对“以泪还债”结构的诗意描述,其死亡虽与终日以泪洗面有关,但这决非直接原因。

周汝昌认为这个原因是吃错或拿错了药后自沉而死。此说极合理,但亦有可商榷之处。笔者认为,黛玉吃错药之构思在作者初稿中确有,不但有联句云“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在为黛玉配药时亦有脂批云:“为后菖、菱伏脉”;而且文中多次写大夫开错药,又多次写黛玉房中之药。更重要的证据却在菂官。此人在六个版本中统一作“药官”,可见,这个“药”字,也许就是作者为黛玉安排下的结局。但三阅四阅的己卯与庚辰本却均作“菂”。也许可以认为,雪芹觉得吃错药的设计降低了黛玉之死所带来的巨大震撼力量。所以,他重新设计了黛玉的死———自沉,并改其名为菂官———莲子在“虽善无征”之后自然是入水而化。这折射出黛玉对世俗的决绝反抗,在流言蜚语积毁销骨时,她“为惜其人”终日流泪泣血,后决绝自沉以证清白,不但证实了“你好,我自好”的伟大的爱之宣言,也使其诗人形象得到升华。
这里,我们便不得不提到与黛玉在外貌与个性上极为相似的龄官。当然,前文已论述了她对元春的隐寓作用,但在许多地方她又无疑地充当着黛玉的影子。《牡丹亭》是一部与黛玉密切相关的戏,其《离魂》一出更是明言了“伏黛玉之死”的后文。而贾蔷却曾令龄官做其“非本角之戏”的《游园惊梦》,就连宝玉也曾让她唱一套《袅晴丝》,这正是联结黛玉和龄官的枢纽。说到《袅晴丝》,我们便会想到“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一节实在是十二伶隐寓体中的大关健:一面是十二伶在为她们的主人哀唱“水流花谢两无情”的悲剧命运,而群芳之冠的林黛玉作为十二钗的代表,却在梨香院的墙角外独自咀嚼这种无奈的况味。一实一虚两个系统在这里忽然有了契合点。然而,事实上龄官却没唱《袅晴丝》,也“执意不作”《游园惊梦》,偏要作《相约相骂》。那么,《钗钏记》中史碧桃投江也便成为了黛玉自沉的一条伏脉。更何况在后文中,黛玉奚落宝玉时说:“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不管哪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这不但坐实了黛玉的自沉,而且还暗示了后文“对景悼颦儿”之事。

至于黛玉死亡的具体时间则有两种观点:一是春末,一是中秋。周汝昌认为中国文学常以春秋作两大扇面,那“春女思而秋士悲”,所以此二说在文中找到的大量内证支持便都不免有假公济私之嫌。
“莲子落于中秋”的例证过于简单化。但菂官的死期当伏黛玉之祭日在十二伶隐寓体中当为定案。五十八回中藕官祭奠菂官为清明节,但这恰恰不能证明她死于清明(春末)。芳官说:“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可见菂官已死了一段时间,那时戏班还未遣散,二人还可以常作戏中夫妻;又从藕官的表现与芳官之言可以感觉到, 菂官死去也不会太久。符合这些条件而又要落实到春秋两季上,便只能是上年的中秋了。菂官与晴雯均是黛玉的影子,二人又都死于中秋,那么,我们便不能不确信,黛玉确死于中秋。

对于宝钗“琴边衾里总无缘”的终局已是共识,当然这在此体系中亦有表现。在抄检大观园后,藕官与蕊官这对“假凤虚凰”当了尼姑,不难明白这正是对二宝婚姻的象征描写。

(原文刊于2002年《红楼梦学刊》第1期)
作者介绍
李小龙老师,

1976年生,2008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

获得博士学位,留校工作至今。

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研究所副教授。
感谢李小龙老师供稿

文章图片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张思原 潘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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