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用一根头发做手术

 

不知道您信不信,母亲为我做过手术。母亲做手术,不用剪子,不用刀,也不打什么麻药,只从头上取下一根头发,就把手术完成了。...





不知道您信不信,母亲为我做过手术。母亲做手术,不用剪子,不用刀,也不打什么麻药,只从头上取下一根头发,就把手术完成了。母亲的手术做得很成功,达到了她预期的效果。

朋友们千万别以为我母亲是个医生,哪里呀,我母亲一天学都没上过,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可能当医生呢!

母亲先是生了我大姐,接着生了我二姐。大姐出生时,奶奶还算高兴。又有了我二姐,奶奶就不大高兴。她不仅仅是不高兴,竟禁不住咧着嘴大哭起来。请不要笑话我奶奶,在我看来,传宗接代也许是奶奶认为的人生使命,也是她的价值观所在。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她担心自己临死前见不到孙子,一辈子都白活了。奶奶咬牙坚持着,不许自己死。她要求看病,主动吃药,是不见孙子誓不罢休的意思。我出生后,当奶奶确认我是一个男孩儿,她像是实现了自己的全部价值,达到了人生的最终目的,不久就高高兴兴地去世了。

对于像奶奶这样的传统观念,我母亲也未能避免。但母亲的表现不像奶奶那么明显。孩子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对所生的每个孩子,母亲都喜欢。只是比较而言,母亲对男孩子更重视一些。作为母亲的第一个儿子,母亲对我的重视,是在我出生之际,首先对我进行了一番彻头彻尾的审视,看看我小小的身体是否完整,有没有什么缺陷。审视的结果,母亲果然有所发现。她倒是没发现我身体上缺少什么零件,而是发现多出了两个零件。多出来的两个零件是什么呢?是长在我左侧耳孔边的两个肉瘤子。别人的耳朵上长肉瘤子的情况是有的,但一般来说只长一个,我却一下子长了两个。问题是,其中一个肉瘤子还比较长,长得有些下垂。肉瘤子的形状也不好看,两头粗,中间细,像一个弹花锤。母亲大概觉得这样的肉瘤子不好看,会影响我的形象,决定对肉瘤子实行减法,把“弹花锤”减掉。母亲不会送我去医院,因为附近镇上虽然有一个卫生院,但院里没有一个医生会做手术。母亲也不会送我去县医院,一是我们家离县医院太远了,二是母亲想到,医生要是对我的肉瘤子动剪子动刀,我的耳朵就要流血。母亲可不愿意让她刚出生的儿子受那个罪。

世界上所有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都很疼爱。然而要是不举例说出一些细节,就难以证明母亲对孩子疼爱到什么程度。这里请允许我说一个细节,看看母亲对我的疼爱是多么极端。我出生在天寒地冻的腊月,母亲怕冻着我,舍不得把我在被窝儿外面撒尿,宁可让我把尿撒在被窝儿里。更有甚者,我都一岁多了,母亲明明觉出我把尿撒到了她身上,她并不叫醒我,不中断我,任我把一泡尿尿完。母亲说,我尿到半截,她要是叫醒我,害怕我突然憋尿,会憋出毛病来。母亲还对我父亲说,我撒出的尿热乎乎的,一点儿都不凉。有一个词叫溺爱,母亲对我的疼爱完全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母亲的娇生惯养,使我养成了一个坏毛病,直到上了中学,我有时还尿床。

母亲对我如此疼爱,却要把我耳朵上的一个肉瘤子去掉,这就构成了一对矛盾。这个矛盾怎么解决呢?我的母亲是有智慧、有耐心的母亲,她的办法是从自己头上扯下一根头发,把头发系在肉瘤子中间最细的地方,循序渐进,一点一点把头发勒紧。母亲后来告诉我,她都是趁给我喂奶的时候,趁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吃奶上,她才把头发给我紧一紧。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紧下来,肉瘤子的顶端部分开始变红,发肿,发紫。六七天后,直到顶端部分变得像一粒成熟的紫葡萄,便果熟蒂落般地自动脱落下来。我那时还不记事,连对疼痛的记忆能力都没有。或许母亲做的手术没有带给我任何疼痛,在我不知不觉间,和我的身体血肉相连的一个小肉瘤就永远离我而去。一根头发微不足道,它没有什么硬度,更谈不上锋利,但它以柔克刚,切断的是我的身体向瘤子顶端供血、供养的通道,起到了剪子和刀子同样的作用。

我耳朵上肉瘤子的残余部分如今还存在着,我抬手就能摸到,一照镜子就能看到,它仿佛一直在提醒着整个做手术的过程。但回忆起来,在母亲生前,我们母子并没有就这个事情进行过深入交流。母亲是多次讲过她如何去掉了这个肉瘤子,却一次都没说过她为何要去掉这个肉瘤子。在我这方面呢,也从没有问过母亲为我勒掉其中一个肉瘤子的原因。事情的微妙之处就在这里。人说母子连心,我隐隐觉得,母亲的用心我是知道的。母子之间的有些事情心里明白就行了,没有必要一定要说出来。在我们老家,男孩子的左耳上如果只长一个肉瘤子,被说成是拴马桩。进而普遍的说法是,长有拴马桩的男孩子预示着有富贵的前程。那么,一只耳朵上长两个肉瘤子算什么呢?有什么样的解释呢?没听说过。我想,两个瘤子是二瘤子,二瘤子是二流子的谐音。而二流子指的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人。我的勤劳要强的母亲,可不愿意让她的儿子成为一个像二流子一样的人。我敢大胆断定,我母亲就是这么想的。

养儿教儿,母亲这么做,其实是在塑造我。打我一出生,母亲对我的塑造就开始了。在塑造我外形的同时,也在塑造我的内心。当然,母亲对我的塑造不止这一项,我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步,都离不开母亲的塑造。尽管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她的在天之灵对我的塑造仍在进行之中。好在我没有辜负母亲的心愿,至少没有成为一个二流子。

本文刊2017年12月2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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