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红楼钟艺兵对尤三姐屏幕形象的一点质疑

 

对尤三姐屏幕形象的一点质疑 文/钟艺兵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87版)人物塑造的得失,有许多题目可以探讨。这...



对尤三姐屏幕形象的一点质疑

文/钟艺兵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87版)人物塑造的得失,有许多题目可以探讨。这里,只谈一个尤三姐的形象塑造问题。

在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第二十五集的故事梗概(见《中国电视报》1987年第24期)中,说贾琏偷娶了尤二姐做“二房”之后,“贾珍来到贾琏新房(实际是尤二姐的住所西院——笔者注),尤二姐备酒款待。贾珍对尤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尤三姐愤然将贾珍、贾琏调笑一阵,使他们望而生畏,不敢妄动”。这似乎是说,尤三姐不接受贾珍的“百般轻薄”,并对贾珍的行为表示“愤然”。

可是观众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尤三姐却是另一种形象:夜晚,小花枝巷贾琏外舍的西院正室里,尤三姐正坐在贾珍的怀里一同吃酒。贾珍端起一杯酒,搂住尤三姐灌了半杯,剩下半杯自己一扬脖喝了。正在此时,贾琏推门进屋,尤三姐才尴尬地站了起来。之后,贾珍斟了酒,他不但要跟贾珍喝两杯,还要求尤三姐“陪小叔子一杯”。于是,尤三姐马上变了脸,义正词严地说“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

对此,我感到十分不解:不过是一分钟之前,尤三姐还坐在贾珍的怀里任其取乐,并无丝毫的拒绝或勉强;怎么贾琏一来,她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出这样一番洁身自好的话来?这岂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前后形象是矛盾的、断裂的?

我带着这个疑问查看了小说《红楼梦》的两个版本,而两者是大不一样的。

1982年3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据“庚辰本”)第六十五回里的有关原文是这样的: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去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下小丫环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来,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贾珍羞的无括,只得起身让坐。……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拉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贾珍笑的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说着一扬脖。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要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戮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

少由此看来,电视剧的这一段情节、人物性格,完全是按照“庚辰本”改编的。这从电视剧《红楼梦》文学剧本的有关部分(见《中外电视》1985年第1期)也得到了证实。

可是1957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据“程乙本”)却与上述情况大不相同。有关的原文是这样的: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她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贾琏便推门进去,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贾珍听是贾琏的声音,唬了一跳,见贾琏进来,不觉羞惭满面。……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因又笑嘻嘻向三姐道:“三妹妹为什么不合大哥吃个双钟?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合三妹妹道喜。”三姐儿听了这话,就跳起来,站在坑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不要和我‘花马掉嘴’的!……(这一段以下文字大体与“庚辰本”同。——笔者注)

两相对比,显然两个尤三姐的形象有本质上的区别。“程乙本”至少在四个关键性的情节上与“庚辰本”不相混同:

一、尤三姐过去与贾珍的关系不过是“偶有戏言”而已;

二、这天晚上四人在一处吃酒时,尤二姐提前走开的原因,是顾虑贾琏回来时碰见了“彼此不雅”;而不是象“庚辰本”所写,是为了有意制造机会让贾珍和尤三姐单独在一起;

三、尤二姐走后,还有尤老娘在场相陪,所以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而不是象“庚辰本”所描写的那样,尤二姐、尤老娘都走了,贾珍和尤三姐便“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甚至使小丫头们都“看不过”,“躲了出去”;

四、当贾琏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是尤三姐、尤老娘正陪着贾珍吃酒叙话;而不是象“庚辰本”所写,是尤三姐正被贾珍搂在怀里“吃酒取乐“。

如果尤三姐是“程乙本”这样描写的一个女子,那么,当贾琏要求她与贾珍“吃个双钟儿”,并且给他们“道喜”时,尤三姐自然感到自己被他们欺辱了,在这种心情下,愤然斥责贾氏兄弟“打错了算盘”,则是顺理成章的。但是如果象“庚辰本”描写的那样,在贾琏来到之前,尤兰姐已经与贾珍在那里“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了,那么,贾琏来后,只说了句“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尤三姐如何会发起脾气来呢?事实上她已经心甘情愿地给人家当了“粉头”,如何还说人家“打错了算盘”?这岂不成了“假正经”?

紧接着这段描写之后,“程乙本”写尤三姐调笑贾琏、贾珍的情节,也是合情合理的。尤三姐先是指出尤二姐已被贾琏拐来做了二房,但听说贾琏的老婆王熙凤太难缠,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条命!”喝酒时,她先喝了半盏,然后揪过贾琏来就灌,说:“我倒没有和你哥哥喝过,今天倒要和你喝一喝,咱们也亲近亲近。”吓的贾琏酒也醒了。后来,写她耍弄贾氏兄弟时,也只是“身上穿着大红小袄,半掩半开的,故意暴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真把那珍琏二人弄的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由着性儿拿他兄弟二人嘲笑取乐。一时,他的酒足兴尽,更不容他兄弟多坐,竟撵出去了,自己关门睡去了。”

尤三姐的这一段行动、心情不难理解。她不甘于受贾氏兄弟的欺凌和侮辱,怀着一种愤愤不平的情绪,故意挑逗,强颜欢笑,在嘲弄、耍笑、奚落贾氏兄弟的过程中,宣泄心中的苦闷和委屈。

而“庚辰本”却不然。同是此时此地,对尤三姐的描写、评价却令人难以接受。写到灌贾琏的酒时,尤三姐说的是:“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还写到“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说尤三姐吃酒之后,“又添了饧涩淫浪”。说是尤三姐的“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甚至说尤三姐对贾氏兄弟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这样的描写岂不损坏了尤三姐的性格和形象?这样的“淫态风情”,又如何与她对贾琏、贾珍的愤然、斥责相一致呢?

因此,我认为“程乙本”在对尤三姐性格的描写上,要比“庚辰本”准确、可信、合理。无怪乎京剧《尤三姐》的改编即源于“程乙本”而异于“庚辰本”。

电视剧《红楼梦》的改编应该择善而从,即把《红楼梦》各种版本的优势、合理部分都吸收过来,为我所用,其不合理的部分则应淘汰之。电视剧以“庚辰本”为基本依据来改编,是正确的,但这不等于连“庚辰本“的不合理的部分也要加以保存。我们的目的是要创作一部高质量的艺术品,以献给国内外的广大观众,而不是出于纯学术研究的目的而拍一部完全忠实于某个版本的电视剧。特别是联系到后来尤三姐为柳湘莲的退婚而自刎的那种“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刚烈性格看,前面写她先坐在贾珍怀里吃酒,后又斥责贾琏、贾珍“打错了算盘”,这就越发说不过去。(原载《红楼梦学刊》1987年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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