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旗：向着死亡的方向鲜衣怒马地活着
既然是同一个结局，就得心情恣意活好每一个眼下。”...
图：蔡永建
向着死亡的方向
鲜衣怒马地活着
苏小旗·颠倒众生工作室
宋德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那位置多少显得有些局促。
店面不小，但过道太窄狭。大概这家集酒吧、咖啡馆和茶室于一体的小馆的主人，不是个胖子。
当然宋德也不胖。但是他高壮，所有彰显小资的物品，多少是不会与宽阔与高壮搭边的，因此就算是沙发，也不会对他具备十分的包容感。
不过，他坐下去后并没有像想象的那般不舒服。
吧台上倒悬着很多高脚杯，大概是昨夜所有人都出来喝酒的缘故，在上午九点钟来这里点壶小种红茶的人，少的难得。
江南阴冷的天气里，围着一小壶火上煮的红茶，大抵还是很令人安心的，更何况那是一盏玻璃壶呢，看着红茶不动声色把整壶水毫无痕迹地洇成暗红色，水面又缓慢地滚出细小的气泡，这样以细节度来过冬日的整个上午的方式，想来也不是一件无聊的事。
“很多年前我母亲在上海住院的时候，”宋德说，“有个上海老太给我印象特别深刻。一看她就知道即使不出身大户，也是来自很有修养的家庭。尽管病着，但每天拾掇得清爽整洁，重要的是她姿态始终端庄，面容始终和善，言谈始终得体。”
宋德用指节宽粗的大手捏起小巧的玻璃茶杯，倒还真是有一点猛虎细嗅蔷薇的感觉。
“但她的病是治不好了的。大概那时候对安乐死的管制还没有那么严格，反正这老太为自己申请到了。现在想来，可能那个时候她真是忍受了很多痛苦，但那种情况下她依然有着浓烈的旧上海气息，优雅，精致，可能无法接受自己真正垂危时形象全无的样子吧，她更宁愿体面的，有尊严地离开。”
“在她实施安乐死那天，”宋德又喝了一盅茶后说，“她穿着旗袍，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还抹了头油，因为病痛折磨，脸颊削瘦，但目光有神，并且面容安宁。她儿子推着轮椅，她挨个病房跟病友们道别。那真叫气场啊！”宋德说，“好像就像告诉大家她要付一个约会一样，精心打扮自己，平静又带着期待，平静是因为对约会的结果早就知道，期待是因为自己可以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了。这真是一种幸福。”
她啜着茶，始终未说话，但脑海里的场面始终在宋德的讲述中行进着。
“人就应该有尊严的死去。”他说。“当然，能够善始善终，那是最圆满了，如果免不了晚景凄惶，身体无用，而意志清醒，那么窝囊而颓然地死去，实在是既窝囊又颓然。这上海老太临别时的场景，我至今仍然记得，很令我震撼。”
饮了一壶茶，宋德示意要出去抽根烟，她随他后。
这家小馆室外也布了位置，并且在桌子上放了壶热水，这是为路人免费提供的，因为江南的冬天实在太阴郁了，因此哪怕只是一杯热水，也可以是温暖的来源。小馆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心怀善意的人。
她拿出自己的“爱喜”，但他已经递过来他的苏烟。
“这烟，抽起来真是有一种土豪的味道啊！”她说。
“有土豪味道的，那是中华。”宋德给她点上烟，又为自己点上。
她坐在室外的椅子上，他没有，于是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显得更加高壮了。
“你知道吗？”她说，“我曾经看过一个视频，是美国的一位老人为自己申请到了安乐死，实施之前，他衣着干净，面容平和，与妻子道别，喝下那小杯子里的液体后，以最舒服的姿势半躺在沙发上，妻子一直陪在身边，握着他的手，直到他安静地睡去。”
“但这在中国是不行的。”宋德说，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她分辨不清是烟雾，还是呵气。
“太多人到了生命的最后，承受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病痛，更是精神上的折磨，如果活着已经没有任何质量可言，那么能在没有痛苦的情况下离开人世，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我也这么认为。”她说。“但是现在在中国实施安乐死，是违法的。”
回到小馆内重新落座后，宋德又往玻璃壶里续了水。
“几年前的那场大病，”宋德说，“让我完全体会到，人在被身体背弃后，那种无能为力，和给亲人带来的负担。好在我活过来了。”
“但是，”他又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对自己无法关照，活着只能给妻儿带来压力和麻烦，那还不如自己解决，自己不痛苦，亲人的生活质量也会因此提升。”
是的，中国法律目前是不支持安乐死的。所以她很是好奇他会如何自己解决。
“好办，事先贮备一瓶安眠药，虽然我个头比较大，但我想也足够了。其它方法在那个时候是行不通了，你想啊，行动都困难，大小便都无法自理，也只有这个方法了。”宋德说。
她看着他：“你抽烟太凶了。”
“是。”他低头笑了，“我也想到将来有一天也就死在这上面了。但不管什么原因，我只想死得有尊严一些。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动那瓶药的，我又不傻，活着多好，每天抬头是蓝天，低头是土地，虽然日夜劳作，但是是充实的，有质感的，这是人生的正常面貌。但我还那个观点：如果活着已经没有质量，生存已无乐趣，只是成为亲人的负担，并且自己还要承受巨大的痛苦，自我解决，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她一直听着他讲述，直听到眼泛眼花。
在她看来，这并不悲观。谁人不愿健康平安直至终老，但来路可寻，去路未知，能够在足够清醒时为自己交代最后一程，坦然提及自己未来必然经受的死亡，那么，接下来的活着，也必将更加坦然，更易满足，更愿遵从内心获得真实的喜悦，也会更懂珍惜。
所谓看穿生死，并不矫情，愿意有尊严地死去，也并不薄情。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但若能为自己的死提供一点有利的建议，理应受到尊重。
“你大概没看过一部叫《深海长眠》的电影。”她说。
“雷蒙在一次跳水中出了意外，全身瘫痪，他带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痛苦活了26年，直至完全无法领会活着的意义。他一再向西班牙政府申请安乐死，却无法获得批准。他一直努力申请安乐死的权利，致力于支持安乐死的斗争。”
“当然，”她继续说，“最后他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服了毒药，如愿以偿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没看过。”宋德收回前倾的身体，靠在同样局促的椅背上，“但我理解，也支持，并且希望自己也能这样。”
“我也是。”
之后他们只喝茶，长久地并未说话。
“走了不算短的路，经历了不算少的经历，能够健康从心地活着，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幸运，于万物来说，自生自灭是最恰如其分的结束。如果不能，如果必须顺从天意，岁不长，寿不全，那么愿自己和亲人走得少些痛苦，保留曾经为人的最后的尊严，这真是一个饱含爱与希望的结局。但是，在中国别说安乐死了，连安眠药都很难弄到。”宋德说。
玻璃壶中红茶的颜色，越来越淡，由浓酽到暧昧，再到通透的绯红。
“也许将来，我能帮你。”她说，“但那也只是将来，大家都是向死而生。既然是同一个结局，就得心情恣意活好每一个眼下。”
她举起小小茶杯：“干杯，老宋，愿我们都能向着死亡的方向，鲜衣怒马地活着。”
店面不小，但过道太窄狭。大概这家集酒吧、咖啡馆和茶室于一体的小馆的主人，不是个胖子。
当然宋德也不胖。但是他高壮，所有彰显小资的物品，多少是不会与宽阔与高壮搭边的，因此就算是沙发，也不会对他具备十分的包容感。
不过，他坐下去后并没有像想象的那般不舒服。
吧台上倒悬着很多高脚杯，大概是昨夜所有人都出来喝酒的缘故，在上午九点钟来这里点壶小种红茶的人，少的难得。
江南阴冷的天气里，围着一小壶火上煮的红茶，大抵还是很令人安心的，更何况那是一盏玻璃壶呢，看着红茶不动声色把整壶水毫无痕迹地洇成暗红色，水面又缓慢地滚出细小的气泡，这样以细节度来过冬日的整个上午的方式，想来也不是一件无聊的事。
“很多年前我母亲在上海住院的时候，”宋德说，“有个上海老太给我印象特别深刻。一看她就知道即使不出身大户，也是来自很有修养的家庭。尽管病着，但每天拾掇得清爽整洁，重要的是她姿态始终端庄，面容始终和善，言谈始终得体。”
宋德用指节宽粗的大手捏起小巧的玻璃茶杯，倒还真是有一点猛虎细嗅蔷薇的感觉。
“但她的病是治不好了的。大概那时候对安乐死的管制还没有那么严格，反正这老太为自己申请到了。现在想来，可能那个时候她真是忍受了很多痛苦，但那种情况下她依然有着浓烈的旧上海气息，优雅，精致，可能无法接受自己真正垂危时形象全无的样子吧，她更宁愿体面的，有尊严地离开。”
“在她实施安乐死那天，”宋德又喝了一盅茶后说，“她穿着旗袍，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还抹了头油，因为病痛折磨，脸颊削瘦，但目光有神，并且面容安宁。她儿子推着轮椅，她挨个病房跟病友们道别。那真叫气场啊！”宋德说，“好像就像告诉大家她要付一个约会一样，精心打扮自己，平静又带着期待，平静是因为对约会的结果早就知道，期待是因为自己可以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了。这真是一种幸福。”
她啜着茶，始终未说话，但脑海里的场面始终在宋德的讲述中行进着。
“人就应该有尊严的死去。”他说。“当然，能够善始善终，那是最圆满了，如果免不了晚景凄惶，身体无用，而意志清醒，那么窝囊而颓然地死去，实在是既窝囊又颓然。这上海老太临别时的场景，我至今仍然记得，很令我震撼。”
饮了一壶茶，宋德示意要出去抽根烟，她随他后。
这家小馆室外也布了位置，并且在桌子上放了壶热水，这是为路人免费提供的，因为江南的冬天实在太阴郁了，因此哪怕只是一杯热水，也可以是温暖的来源。小馆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心怀善意的人。
她拿出自己的“爱喜”，但他已经递过来他的苏烟。
“这烟，抽起来真是有一种土豪的味道啊！”她说。
“有土豪味道的，那是中华。”宋德给她点上烟，又为自己点上。
她坐在室外的椅子上，他没有，于是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显得更加高壮了。
“你知道吗？”她说，“我曾经看过一个视频，是美国的一位老人为自己申请到了安乐死，实施之前，他衣着干净，面容平和，与妻子道别，喝下那小杯子里的液体后，以最舒服的姿势半躺在沙发上，妻子一直陪在身边，握着他的手，直到他安静地睡去。”
“但这在中国是不行的。”宋德说，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她分辨不清是烟雾，还是呵气。
“太多人到了生命的最后，承受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病痛，更是精神上的折磨，如果活着已经没有任何质量可言，那么能在没有痛苦的情况下离开人世，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我也这么认为。”她说。“但是现在在中国实施安乐死，是违法的。”
回到小馆内重新落座后，宋德又往玻璃壶里续了水。
“几年前的那场大病，”宋德说，“让我完全体会到，人在被身体背弃后，那种无能为力，和给亲人带来的负担。好在我活过来了。”
“但是，”他又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对自己无法关照，活着只能给妻儿带来压力和麻烦，那还不如自己解决，自己不痛苦，亲人的生活质量也会因此提升。”
是的，中国法律目前是不支持安乐死的。所以她很是好奇他会如何自己解决。
“好办，事先贮备一瓶安眠药，虽然我个头比较大，但我想也足够了。其它方法在那个时候是行不通了，你想啊，行动都困难，大小便都无法自理，也只有这个方法了。”宋德说。
她看着他：“你抽烟太凶了。”
“是。”他低头笑了，“我也想到将来有一天也就死在这上面了。但不管什么原因，我只想死得有尊严一些。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动那瓶药的，我又不傻，活着多好，每天抬头是蓝天，低头是土地，虽然日夜劳作，但是是充实的，有质感的，这是人生的正常面貌。但我还那个观点：如果活着已经没有质量，生存已无乐趣，只是成为亲人的负担，并且自己还要承受巨大的痛苦，自我解决，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她一直听着他讲述，直听到眼泛眼花。
在她看来，这并不悲观。谁人不愿健康平安直至终老，但来路可寻，去路未知，能够在足够清醒时为自己交代最后一程，坦然提及自己未来必然经受的死亡，那么，接下来的活着，也必将更加坦然，更易满足，更愿遵从内心获得真实的喜悦，也会更懂珍惜。
所谓看穿生死，并不矫情，愿意有尊严地死去，也并不薄情。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但若能为自己的死提供一点有利的建议，理应受到尊重。
“你大概没看过一部叫《深海长眠》的电影。”她说。
“雷蒙在一次跳水中出了意外，全身瘫痪，他带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痛苦活了26年，直至完全无法领会活着的意义。他一再向西班牙政府申请安乐死，却无法获得批准。他一直努力申请安乐死的权利，致力于支持安乐死的斗争。”
“当然，”她继续说，“最后他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服了毒药，如愿以偿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没看过。”宋德收回前倾的身体，靠在同样局促的椅背上，“但我理解，也支持，并且希望自己也能这样。”
“我也是。”
之后他们只喝茶，长久地并未说话。
“走了不算短的路，经历了不算少的经历，能够健康从心地活着，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幸运，于万物来说，自生自灭是最恰如其分的结束。如果不能，如果必须顺从天意，岁不长，寿不全，那么愿自己和亲人走得少些痛苦，保留曾经为人的最后的尊严，这真是一个饱含爱与希望的结局。但是，在中国别说安乐死了，连安眠药都很难弄到。”宋德说。
玻璃壶中红茶的颜色，越来越淡，由浓酽到暧昧，再到通透的绯红。
“也许将来，我能帮你。”她说，“但那也只是将来，大家都是向死而生。既然是同一个结局，就得心情恣意活好每一个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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