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白我的社交恐惧症是如何被那些陌生人治好的?

 

只有在变化里找到安全感的人,才有真安全。...



1


朋友们都知道我有社交恐惧症,简称社恐。

黄小姐也有社恐,她是怕进入一大堆陌生人的场合,而我的社恐比她厉害,我怕任何一个陌生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怕打车,因为司机也是陌生人。

尤其怕那种特别健谈的,神采飞扬,唾沫星乱飞,双手不时脱离方向盘在空中舞动,让你脸上赔笑,内心战战兢兢;还有那种深度路怒的,骂红灯,骂抢道者,骂天气,骂到你很想给他鞠个躬,说,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有一个星期天去老城区办事,因为要去的地方不好找,考虑到车主会对目的地比较熟悉,所以预约了一个滴滴顺风车,一预约结果马上就有车主回应了。

系好安全带,我顺嘴就问:那里可难找,我时间又急,您熟那儿么?

车主是个中年男子,深蓝色夹克,瘦削,平头,沉稳里带着一点锐气,笑笑说:我就在那儿上班。

那单位,我以前也去过,那儿的人衣着规范,表情平淡,即使变化,也不过是轻度的驯服或傲慢。我很难想象这个单位里的人,也会开顺风车,忍不住说,你看上去可真不像。

他笑了,说,你觉得我们单位人都长啥样?我也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替我说:暮气沉沉?行将就木?

我赶紧说,不是不是。他说,是也没关系,我自己也这么觉得的。

看我好奇,他就跟我聊起来。

二十年前,他大学毕业,分到这家事业单位。同学们都羡慕他,他自己第一次坐在办公桌前,也觉得洒到桌上的阳光分外灿烂。这阳光看了二十年,看得审美疲劳,他从当年的“小王”,变成了“王主任”,到了事业的天花板。他算算,自己这个“王主任”会被一直叫下去了,直到退休,变成“老王”。

他觉得自己很像办公室里的盆景,从来没有苍翠过,似乎也不会枯黄。而这个世界却在变:当初几乎是哭哭啼啼去企业的同学,现在有的已经是副总或是区域老总,单干的,现在也都事业有成,甚至是前年刚从单位离职的一个90后,现在也自己捣鼓出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听说马上就要拿到投资……

大家都生活得热气腾腾,而他像是一个在饭桌上被忽略的菜,没有参与感得马上要变凉掉。

他特别焦虑,满心想着要做点什么转移这种情绪,有一次听单位的小年轻们说到顺风车,他动了心思:反正下班了也不知道干什么,不如做顺风车 ,让自己有点事干,但没想到自己的生活完全被这件事改变了。

“被什么改变了呢?”我更好奇了。

“原来我的世界就是单位和家里,见到的人就是同事朋友和家里人,现在可长见识了,我上次拉了一个姑娘,竟然是个宠物陪伴师,专门陪猫啊狗的说话, 你说好不好玩。跟不同人聊天,让我特别开眼界,这些人不夸张的说,有好多都是我的老师,特别是上次拉的一个做自媒体的小伙。

“我爱人是报纸的,我也对自媒体知道一些,那小伙子一上车来就电话跟人说今天晚上的推送怎么怎么样,昨天的阅读数据是什么,我就好奇问他,你们这个一个人一台电脑的工作能长久吗?稳定靠谱吗?

“那个小伙子跟我嘿嘿一笑:我以前就是在特别稳定又靠谱的地方上班呢,那种生活确实特别稳,但也特别没趣,限制特别多,于是我业余做自媒体,它不是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而是一种自由选择,我能选择想表达的东西写出来,我也能选择读者,在网上跟一拨不认识但志同道合的人每天有交流真的特别开心,而且我现在做得很好啊,有广告有钱挣,我这叫‘小型创业’!”

“我跟你说,我听到这个‘小型创业’时就特别受震撼,以前我觉得一定得辞职出来做个什么新的事情才算是‘创业’,但我听这个小伙说得这么劲劲儿的,我觉得,诶,咱自己不就在‘小型创业’嘛?我能选择时间顺人,也能选择我的乘客,还能省点油钱,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见识多了,人也开朗了很多。

不瞒你说,我大学就有写小说的梦,我觉得顺风车顺下的这些人的人生故事,足够将来我写好几个长篇了,连我儿子都说,爸,你现在走路都带风,对啊,我现在这份创业叫一举四得,与人便利、消遣、博闻、还有攒素材……完全没时间焦虑了,我没被时代抛弃,我和时代在一起,真的特别好。



2
自从遇到那个把顺风车当作“小型创业”的男车主之后,我就开始常坐顺风车,作为一个专栏写作者,我也要攒素材啊,我也特别想体验他说的那种每天遇到不同人的新鲜感。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碰到一个上车就一直哭的女孩。

当时车上全女班,我、还有另一个女孩,以及女车主,上车时她还好好的,只是脸一直朝向一侧,细微的抽噎声丝丝缕缕溢出,然后变成了呜咽。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萍水相逢,劝慰未免交浅言深,沉默又显得心如铁石,只能抽出两张纸巾,递到她手上。

还好前面是个女车主,这种时候,我觉得同性更能分担我的尴尬。女孩子哭了一会儿,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妥,提出下车。车主并不停车,目视前方,说,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女孩没说话,女车主说,我不知道你遇到什么事儿,但我可以跟你说说我的事儿。

我遇到的这事儿也没啥特别的,就是我丈夫跟人跑了。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对他多好啊,他对我也好,他怎么还能跟别人好,我想不明白,这点不明白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在银行上班,干得还不错,就要被提拔了,这个事儿出来了。我没法再上班,以前都是跟我前夫一道上班,有时我开,有时他开,我受不了车上空荡荡的,请了假,成天躺着。有天打起精神去超市买菜,在门口碰到那对狗男女,我竟然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躲,我刚才在超市柱子的玻璃镜上看到,我的样子很吓人。

我心知这样下去不行,怎么变成我怕他们了呢?我就想着要上班了,但还是不能忍受一个人开车去上班,我上班的这个路有点远,我想怎么着旁边也得有个人,这就开上了滴滴顺风车。

然后我就发现,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大啊?坐我车的人各种各样,我跟他们聊,他们里面有发财的,也有破产的,有跟同事勾心斗角闹得不可开交的,也有媳妇刚生了个大胖儿子乐得合不拢嘴的。

看着他们,我就想,他们都不过是在人生里的某一段,我的现在,也是我这辈子的一小段,哪能就过不去呢?过几年回头看,也许就像当年看走眼,花大价钱买了一件不喜欢的衣服一样,现在再看,都是小钱,难过一会儿就可以了,用不着当成天大的事儿。

所以,姑娘,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儿,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告诉你,这只是你这辈子的一小段,生活在变,你的感觉也在变,不要觉得这个变化你接受不了,有变化就意味着你做得不好,你失败,人生就是无常,我们得接受,我们得调试,我们得翻你哪里知道这个变化是不是另外一个更好的开始呢?是不是?

姑娘睁大眼睛听她说,忘记了抽噎,听到后来,开始轻轻点着头。

我先下了车,不知道姑娘会不会把她的故事讲给车主听,但我一点也不好奇,虽然女车主的话不是对我说,但我听了也挺有感触的,不管人生的变化如何,学会翻篇,试着放下,开始新的生活,这是我们都要学的功课。


3


虽然大部分的顺风车体验是愉快的,但还是被吓到过一次。

那天一上车,就看到后座上坐着个老人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车行不久,就听到那小男孩一声锐叫,我闻之悚然,老人忙不迭地道歉,说这孩子有毛病,吓着您了,对不起啊。

我只好说“没关系”,硬着头皮坐在前面,觉得锋芒在背。旁边的车主开口了,说,你别怕,他不动手的。

听这口气,他们挺熟,我知道顺风车常有那种固定的搭子,可是,谁愿意经常搭载这样一对乘客?我问不出口,只是满心疑惑,然后发现他们何止是熟悉,简直亲密如家人。车主问孩子近期的情况,又要老人注意保暖,我几乎有一种错觉,觉得他们是一家三代出门旅行,而我是那个阴差阳错上了这辆车的旁观者。

那一老一小在某个公园门口下了车,车主注视着他们的身影,说:

“这孩子自闭症,治了两三年,看着没指望,妈妈跟人走了。孩子爸爸是工作特别忙,这孩子全靠他爷爷带。爷爷也没什么好办法,经常带他到公园里溜达一下,坐公交车的话可能会惊扰到很多人但是打的士又太贵,后来爷爷的邻居就教他预约顺风车。我第一次带他们也被吓得够呛,后来知道了,就固定顺他们去公园了。”

我肃然起敬,说,他们运气真好,碰上您这个热心人。

车主笑了一下,说:“其实也不是,我自己也有收获。”

他说曾经也问过这位爷爷恨不恨孩子妈,老人说:哪能怨人家呢?人家年轻,不能一辈子就耗在这上面了。谁能一辈子不遇到点啥事?坦然接受就好,要给孩子一点时间,说不定哪天就好了呢。而且自己现在带孙子挺好的,有什么事啊,都比不上这血浓于水,家人永远都是一个人最需要最天然的支撑。

老人的话让他不禁联想起自己:自己是农村孩子,没考上大学,孩子出生后他就把所有业余时间全用在培养孩子上,但到了初三上学期,不知怎的,孩子突然成天打游戏,不愿意上学,成绩降得厉害,这一度让他很沮丧。但老人的话让他警醒,人生总有许多变化,没有哪一种状态是应该或不应该的,要给孩子一段时间,也给自己一点时间。

然后今年寒假里,他邀请儿子一道去北京旅行。出门不易,一路的同甘共苦,让儿子渐渐打开心扉,在北京的最后一晚,儿子告诉他,自己之所以厌学,是因为他给他的压力太大了……

“回来了之后孩子也没考好,但是我们的关系变好了非常多,爷爷说得对啊,坦然一点接受,就挺好,我现在跟我儿子常常聊天,跟朋友一样,这样的变化是我没想到的,这比看到他上最好的高中还开心。有时候啊,面对变化的时候,坦然一点,你就去接受它,结果肯定不会坏。


4


从此以后,我成了滴滴顺风车的常客,不是每一次都能遇到有趣的人和事,但每一次我都有收获,学到了很多东西,无论是怒路症的司机,还是爱找茬的孩子,背后都有许多故事。

而且也许因为是坐顺风车,谁也不认识谁,所以大家讲起自己的事情特别坦率,又因为是顺风车,路程比较长,几个人一合计往往还能给有难处的人分折出一点方案,我因为出的主意好,有好几次被人感谢又感谢。

这陌生人之间的善意让我的社交恐惧症不治而愈,我发现陌生人其实并没这么可怕,只要你敞开心扉,真诚待人,其实没有谁要刻意伤害你。

最重要是无论是坐顺风车还是开顺风车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是乐于主动接受改变的人,不是每一个四十岁的人都愿意学习新软件,用新方法,而乐于主动接受世界的变化,并且在这变化里找寻生活的方便、找寻变化的机会的人,都是生活的强者。

在我们这样的二线省会城市,大家的生活都好像是固定的,但开顺风车却在这凝固的生活里开了一个口子,让人有了变化的可能性,每天见到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话,看着世间百态,了解人心后面的悲伤与欢乐,比看电视剧精彩,也比看电影剧震撼,最重要的是,其实每一个都特别有智慧,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能改变别人的一生。

坐顺风车的人,大概人生都会更顺一点吧。

因为每一个顺风车的乘客,都会在那神奇的几十分钟里,感受到世界之大,人生的无常,既然变化永在,那我们不妨勇敢接受,多存一点善意,等待时间给我更新的答案。

不瞒各位,我现在也偶尔开一下顺风车,从一个社恐患者变成一个顺风车车主,以上就是我的心路历程,这简直太神奇了,不过也不奇怪。

我要试着让自己喜欢变化,只有在变化里找到安全感的人,才有真安全,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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