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淳：帅着，等着，遗憾着

生活当中没有一件事是按照你的蓝本去走的，没有。...

▵孙淳

拍《琅琊榜之风起长林》时，他常给佟丽娅戴围巾，又屡次劝告刘昊然将湿头发吹干。“他年轻，不注意这种生活细节，在生活中对于常识轻慢。但身体是本钱，你不注意自己的本钱，将来你靠什么呀。”

文  ✎ 施展萍

编辑 ✎ 方奕晗

图 ▢ 尹夕远

电视剧《琅琊榜之风起长林》播到第37集，孙淳扮演的长林王萧庭生临死前想透透气，刘昊然饰演的萧平旌恭敬地扶他出去，跪在身旁，听父亲交代最后一席话。

萧庭生生命垂危，气血虚弱，须发斑白，但坐姿笔挺，风骨犹存。末了，他起身，望向远方：“你听这风声，北境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吧。梅岭，梅岭。”

弹幕里，观众悲戚感叹。但在孙淳的理解中，萧庭生面向死亡时，内心是欣喜的。“在别人看来，他可能有一些不公（的遭遇），但他问心无愧，所以欣喜。”孙淳告诉火星试验室，如果他演得悲戚，观众“就没有悲戚”，他轻描淡写地交待后事，观众的情绪反而被一点点勾出来。

这场戏安排在最后拍。孙淳入行35年，这种情况极少遇到。

剧中人物的命运戛然而止，他也得以与萧庭生正式告别，既有交付成果的喜悦，又免不了硬生生抽离角色带来的茫然若失。

孙淳喜欢萧庭生深明大义，有家国情，在权力和欲望面前保持清醒。因为太过喜欢，他常因萧庭生教导晚辈的话语激动。拍摄时，导演孔笙会在他激动后跟他商量：“淳子，咱们能不能再来一条平静一些的？”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现在看来，平静的表达方式更符合萧庭生的人物设定。“一般经过深思熟虑的话没那么激动，表现方式上更平静一些，但话语的分量是不可掩盖的。”

演员永远是被动的。在家等来这个人物，孙淳心里高兴，“哎哟，我没白等”。

15年前，他经历过更漫长的等待，一度缺乏自信。年过四十，还没有满意的作品，无关痛痒的角色让他深陷焦虑。

终于等来了，却不是他喜欢的——电视剧《走向共和》中的袁世凯。

孙淳大抵对自己的长相有认知。“如果说一个演员在演戏的过程当中，和一个历史人物绑在一起的话，我从来没想到我和他绑在一起。”在孙淳的设想中，和他“牵扯不清”的人物起码得是张居正那样赫赫有名的古代美男，或者明君。

不久前看电影《至暗时刻》，加里·奥德曼为了演好丘吉尔，发际线后移、脸部肿胀下垂，大腹便便。孙淳想到自己——为了演好袁世凯，他曾在短时间内从138斤增重至180斤，后颈上的肉散漫地堆在衣领上；又花两个月读完张建伟的5本晚清历史报告和唐德刚的《晚清七十年》。

后来张黎拍《辛亥革命》，他就又演了一次袁世凯。孙淳一度担心，萧庭生这个过于理想化的角色能否让观众信服。

片子播出后，他在微博上观察，没人对萧庭生的正义感和真实性提出质疑。他这才放下心来总结，美好永远是令人向往的。

这样“美好”的人物，他演过。

2009年播出的电视剧《人间正道是沧桑》中，孙淳扮演黄埔军校教官瞿恩，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为信仰殉道。

演完瞿恩，哥哥孙周找他拍电影《秋喜》，角色是凶残的国民党特务夏惠民。孙淳当时有戏在身，又深知孙周喜欢在拍摄过程中改戏，这会让他无所适从，就暂时没接。

孙周一度误会孙淳，以为他刚演完正面人物，得到观众喜爱，便不肯“破坏”形象了。

后来孙周去机场接他，将《秋喜》的剧本给他。孙淳当晚读完，十分喜爱，立即决定接下这部戏，由此塑造了与瞿恩截然相反的夏惠民。

夏惠民一角帮孙淳拿下第28届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对哥哥当时的误解，孙淳很坦然：“我不是这么想的。”恰恰相反，他一向不愿重复，更不在乎正反派。有时他甚至青睐反派，反派有弱点，形象更丰满，在人性表达上空间大，让人信服。

那些年他演过一些戏，反响不错。意气风发时，类似的角色找上门，他通通拒绝。“一些剧播出后很火，但对我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孙淳一早就明白，演员与观众的期待不能画等号。

有把握的角色当然安全，但也索然无味。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孙淳期待的是无常、未知和“致命的邂逅”。“生活无序。生活当中没有一件事是按照你的蓝本去走的，没有。”

《走向共和》就是那个“致命的邂逅”。

起初，除了导演张黎，少有人相信他能演好袁世凯。从外形到内在，他和角色差异极大。葛优那时问过他：“你演袁世凯是不是演他年轻那会儿？”

“他不太相信。”孙淳分析，“当时我压力非常大，也不太相信。”

等到电视剧播出，他受到一致好评。有人夸赞他为角色不惜舍弃“师奶杀手”形象，还有人说，忘记演员的名字、只记住经典角色，这种演技还有什么好说的。

袁世凯成为孙淳迄今最重要的角色，并且让他证明、释放自己，圆了长久以来不得志的梦。

这场邂逅的“致命”之处在于，短时间内增肥，杀青后又因其他片约迅速减肥，身体受到伤害，肉身的脆弱反噬精神。有过一段浑浑噩噩、沮丧的时光。

病愈后，他总忍不住告诫年轻演员注意身体。拍《琅琊榜之风起长林》时，他常给佟丽娅戴围巾，又屡次劝告刘昊然将湿头发吹干。“他年轻，不注意这种生活细节，在生活中对于常识轻慢。但身体是本钱，你不注意自己的本钱，将来你靠什么呀。”《走向共和》打开了孙淳演艺事业的新格局，机会纷至沓来。但至少在当时的他看来，一切来得有些迟。他为此苦苦等了20年。

时下流行“小鲜肉”，面目清俊的少年单凭长相就能有恃无恐地在偶像剧中担负重任。他那时不同，因为这张脸，他吃过不少闭门羹。在他毕业的上世纪80年代，长相成为枷锁，将他锁在银幕外——“我碰到的所有导演都说，孙淳你太漂亮了”。

张艺谋拍《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前，有人多次推荐孙淳。张艺谋拒绝：他太像演员了。说他像演员而不是像角色，这绝非褒奖。他就跟张艺谋开玩笑：“导演，你用我吧，我回去用砂纸把自己的脸打粗糙。”

那个年代，文化上流行反传统。此前影视作品中盛行的高大全形象被反思，人们渴求看到贴近生活的角色。孙淳难免因个人与时代的错位感到失落。

直到许多年之后回望，他才生发“老天都是公平的”的感慨，“当他把那扇门关上的时候，另一扇大门就打开了”。

直到大好青春已逝，偶像剧热潮才扑面而来。2005年播出的现代情感剧《好想好想谈恋爱》中，孙淳的角色是IT精英伍岳峰，人物设定类似于《欲望都市》中的Mr. BIG，年过40，离异，信奉相爱即可，对婚姻没有执念，对蒋雯丽饰演的妻子若即若离。

伍岳峰被孙淳演绎得成熟风趣，魅力无穷又危险至极。网友戏称他是“人间沼泽”。那时孙淳上街，总有姑娘冲他喊“伍岳峰”——现在，这一称呼变成微博评论里的“国民爸爸”。

2011年，蒋雯丽拍摄《幸福来敲门》，推荐孙淳扮演男主角宋宇生。二人再度演绎中年人的爱情故事。剧本改编自严歌苓的小说《继母》，故事背景是上世纪80年代。

孙淳很喜欢这个剧本，称其弥漫着“精神上的纯净”。那个时代，人与人之间干脆、纯粹，人物关系的构成、人与人接触的方式、两个人在一起的理由都很简单。“演员在相匹配的年龄里有相匹配的角色，是非常幸运的事情。”孙淳说。

电视剧播出后，他接受采访，说自己正处于“最好的时期”。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再现到电视屏幕上，不用言语，观众就能读出他的经历。

但孙淳反而觉得现代戏难演，剧中人物的生活不等同于演员的生活。现代戏与观众离得近，有参照，经过演员再加工呈现出来的表演，稍多一点就痕迹过重。不像古装戏，可以借助扮相和道具，与现实拉开距离，“你就不会在意地去分辨它真不真实”。

拍摄《琅琊榜之风起长林》，人人说朝堂上的戏难演，不同政见的人在同一场合角力，气氛紧张，考验演技。孙淳却觉得，最难的反而是头两集，他在长林王府中，用日常生活点滴勾连起一个家族的历史。

《琅琊榜》第一部中，萧庭生是个孩童，到了第二部，一出场就已花甲。他将这称为“文学”的表现方式，萧庭生老年的一举一动勾勒成人物的整体形象，观众据此想象其间发生的事。

孙淳将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描绘生活细节的戏份中，提醒自己将戏感压下去，“坐在那就是坐在那，低着头就是低着头”。为了展现萧庭生的老态，化妆师将他的眉毛胡子都做白，这是外在。导演在长林王府设置了烤火盆，孙淳就时不时将手放在上面烤。他希望通过这个细节告诉观众，萧庭生老了，阳气不足了，“这些比你演老态更高明一些”。孙淳常看自己年轻时的作品，看着看着遗憾顿生。他忍不住想，如今再演，一定能呈现得更好。



不久前，他去看话剧《如梦之梦》，演出结束到后台找胡歌。胡歌告诉他，前一天彩排要比当天演出精彩。

孙淳宽慰胡歌：“这不就是话剧的魅力吗？每一天都不一样，每一天都在变化。”

话虽如此，遗憾却没有尽头。

那年拍《幸福来敲门》，正逢北京酷暑，棚里没有降温设备，大冰块放在场地中央，风扇对着吹。戏中孙淳穿的衬衫备了好几件，每两场戏，汗水湿透，就得换一件。

蒋雯丽在摄像机前表演，孙淳突然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演员就是一帮疯子！”

“没开拍时，天气炎热，你们在那燥热。‘预备，开始’，你就能当众孤独，你说他不强大吗？”

强大的另一端是脆弱，不少演员不敢回看过去的作品，难以面对遗憾。



孙淳曾通过袁世凯释放自己，不得志得以疏解。等待的过程漫长，但从此一片光明。此后再有人问起他对演艺事业的规划，他这样说：“对演员来讲，很难说计划。演员有1000个理由说我想扮演一个什么角色，但太难了。”

外界称赞演员好，常用“一人千面”形容其可塑性。孙淳却大方坦承，演员有局限，“演员擅于把自己的长项给别人看，把自己的短板收起来”。他视袁世凯为意外之喜。

他多次声明不接农民角色，“你们能想象我是从一个村庄里走出来的吗？”过去，他很笃定，现在，他想了想，又说：“也能演，但我要是演的话，下生活的时间会长一点。我半年的时间，你等得及吗？”



他接受演员的被动，近些年有意放缓节奏。一来年纪渐长，二来打动他的作品不多了，此时遇上萧庭生这样的人物，再为角色闪闪发光一回，他深感幸运。

再看过去，“想演的角色基本上都碰到过，能量在各个角色身上都释放过了”。

如萧庭生，年轻时征战沙场，暮年生活坦荡、欣喜，极少遗憾。他用来概括人生的话未必具备普适性，却是真实感受：“朝阳一定比夕阳要灿烂，但是夕阳永远比朝阳要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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