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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会老

文/张岳旭

过了年，娘就是九十五岁的人啦。

老张没想到，娘的身体怎么会这么好。除了腿出了点事故，年纪大恢复慢之外，目前没有一点毛病，不吃任何药，不像自己药不离口，就那血压，血脂，胆固醇不降还反弹。

不过，老张发现，娘这几天缺言少语，一个人发呆，目光暗淡，坐到任何地方，就像信道人那样打坐，闭着眼，又分明没有瞌睡，精力大不如从前。

尤其是吃饭，一口馍拿到手里，看看又放下。一口汤喝了半天，还是一口。

同事们都说，像老人家这样的身体，能活到一百岁。老张担心，娘这个样子，会出大事的。

腊月二十三是娘九十四岁的生日，她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外孙，外孙女以及重孙子，重孙女都来了，把小儿子的三室一厅挤满了，几乎转不开身，短暂的停留，就去了饭店。娘头戴着生日帽，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她显得非常开心，后来，外孙开车把她送了回来，她习惯性地躺进暖和的被窝里，又开始翩然欲仙。

那几天气温回升，天气非常暖和，阳台上的温度达到二十多度，她经常坐在那里晒太阳，晒热了，就把外面的棉衣脱了。老张告诉她不敢脱，当心感冒。娘不听，趁人不注意时就又脱掉。结果真的感冒了，发烧38℃，喉咙发炎，很重的呼吸声。

感冒很缠人，一连好多天，娘都是无精打采的，走路也是东倒西歪，喘着粗气，有时还会不由自主坐到地上，话也越来越少，几乎失语，每天就是发呆，发愣，静默，好像老张他们三口就不存在一样。

三姐说的对，早些给娘的寿衣准备好，以防措手不及。老张也多次给妻子说，给咱娘的寿衣准备好吧。妻子说，咱们就住在街上，不急，买回来也没地方放，放到家里，看着也瘆人，这事就不了了之了。新年越来越近，娘的状态却每况愈下，莫非老天爷真的不让母亲过这个年？如果真的有个意外，街上的店铺又都关了门，到哪里给娘买寿衣去？这倒霉媳妇，听她的话，这年都过差了！

这几天老张忽然明白了，中年其实是最幸福的。赡养父母，抚养孩子，每天都忙忙碌碌，感觉很充实，日子也有盼头。再过几年，父母去世，孩子成家，自立门户，家里只剩自己和老伴，孤独终老，那样的日子有什么活头？想想都害怕。人啊，就是这样，越拥有的越不珍惜，直到失去了，才明白。老张想，珍惜现在的拥有，牢牢抓住眼前的存在，比什么都好。

有句话说得挺邪乎，男怕生前，女怕生后，意思是男人生日前，女人生日后犯邪。

一想到这里，老张心里发毛，不敢掉以轻心。每天亲自喂娘喝药，喂娘吃饭，盯得很紧，娘吃不了的馍饭，老张竟然自己吃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

老张还发现，娘的棉裤根本就没有提上到腰上，她走路本来就不稳，动不动就东倒西歪。老张就帮她把里面的棉裤往上拽。有时，娘上厕所，裤子又脱不下来，老张又帮她脱裤子。

晚上睡觉，娘还会掀被子，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本来感冒就没有好，吃着药，喉咙里发出的浓重嘶啦声，正喝着清热化痰药，这个样子，身体还能好吗？老张晚上睡醒了就到娘床前看看，摸摸她的额头，摸摸她的手，把她的被子往上拉拉，盖好，然后才能安然入睡。

听人说，老年人全凭吃饭，能吃饭就能活，不能吃饭了，停了食，那就等天天了。

在老张的细心照料下，母亲总算过了个新年。

大年初一一大早，老张开着车带上娘，一家人回到老家，和自己一大家子亲人团聚拜年。听说娘回来了，娘的几个侄子，侄媳携家带口都来了，他们中大多数人娘知道就是叫不上名字的，倒是往年左邻右舍的几个小闺蜜名字张口就来。

仅此而已。

一到吃饭，娘又是只张嘴，看看，又放下，筷子夹到嘴边，想吃可就是吃不成。食物在嘴里边，一嚼就显得难受，她索性嘴也不动弹，也不说话，到了最后，就把食物吐在垃圾篓里。

那一顿饭，娘只喝了一碗米汤。但亲人的团聚，扫去了老张心头的阴霾。

难道是口腔溃疡，牙龈炎？维生素ABCD，西地碘含片，口腔溃疡膜……老张能试的都试了，到了吃饭的时候娘还是吃不成，饭的仇，娘是记下了！

初三早上，老张起床已经是八点半了，饭做好，把娘叫起来，又给她扶到洗手间，接了热水，让她洗了脸，挤了些大宝给她抹上，然后去吃饭。

还是如故，真是急死人。

好在喉咙里的痰已经基本没有，感冒已经好了，还能让老张能轻松一些。

媳妇给娘拿了很油条，娘咬了一口便放下了，她嚼不动，她要馍。给她掰了一小块，她拿起来看看，皱着眉头，看起来很熬煎。她又不爱吃泡馍，眼前的汤，馍成了横亘在她面前的两座山，她说啥都跨越不过去。忽然她张开嘴，说下面的牙不见了，确实是！原来母亲这几天“厌食”是假牙闹的！

老张立即寻找。他把娘的床找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妻子提醒，是不是在她的口袋里，老张伸手进去，真的找到了！

母亲又能好好吃饭了！

很快，家里来了客人，一大波，光吃饭的时候就坐了两大桌子。娘看着他们热闹，把他们送走，老张和妻子、孩子各忙各的。

下午五点多，老张和妻子去公园门口灌桶装水，临走前，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老张把灯打开。五分钟后，他们回来，娘满脸血坐在沙发边。老张急忙把她抱起来放到沙发上，然后找了个创可贴给她贴上。

老张心疼地摸了摸娘的手，很凉。过了一会儿，娘开始喊疼，老张便把她扶到床边，安顿她睡下。大约二十分钟后，妻子饭做好了，喊娘吃饭，发现她怎么也不能醒来，嘴角还吐沫，呼吸很重。妻子和女儿也分别喊她，还是不能喊醒。老张急忙给市医院的同学打电话，说明情况，他让老张立即把母亲送到市医院，做CT。

检查结果显示，母亲颅内大面积出血，情况非常糟糕，这一关恐怕很难过去。年前老张的担心真的来了！

娘住进了重症监护室。老张在一张张分量很重的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按下手印后，他几乎要疯了。

坐在医院冰冷的椅子上，老张内心感到无尽的恐慌和无助。

很快，第一时间知道消息的亲人们赶来了，又都散去。尽管医生说可以留一个家属，老张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从家里带来两床被子，他和外甥伟坐在ICU门口，一心一意的陪伴，希望母亲能安然归来！

好多次躺下，起来，又躺下，又起来，老张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不安。想到娘正躺在重症监护室内，与死神抗争，他在心底反反复复喊着，娘，别走，娘，别走！我的世界不能没有您！您一向坚强，乐观，善良，任劳任怨，疼爱每一个孩子，您一定会醒来，一定会的。娘！加油！

2018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