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张晓惠）
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情绵绵无绝期……...
张晓惠栏：
《维纳斯密码：撼动心灵的30位杰出女性》
连 载 之 二：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盐城/张晓惠“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陆游（1125—1210）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
——唐琬（1127——1156）
一
石山耸翠，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小桥流水。春日的沈园，是万紫千红的花草树木，是澄澈若碧的如鉴小湖，宛若画境，又恍如梦中。被贬还乡满腹诗情的才子陆游，信步走来，饱览美景。花映向水，水恋着花，在惠风的吹拂下，波光粼粼，摇曳生姿。丝丝古琴从远处传来，几分萧索又几分缠绵拨起了陆游的心绪：那个灵秀婉丽的女子呢？那个从少时就你唱我和的唐家女儿呢？
轻盈的脚步声在前方，猛抬头，对面却真是那清婉女子：蕙仙？蕙仙！那女子抬起盈盈双眸，已是珠泪漫流，似嗔似怨一转身若惊恐的小鸟飞至那春波亭上。是的，就是她！那字为蕙仙小名琬儿的女子。
自己日夜放不下的前妻唐琬正端坐亭中，与她后嫁的丈夫赵士程浅斟慢饮……还是那秀丽的面庞，还是那苗条的身姿，只是幽怨之情令她更加楚楚动人。痴看一阵，长叹一声。
陆游的万般情愫瞬时漫溢在1115年的春风中，眼前这断壁残垣岂不就是自己这份不舍又伤心的感情写照？！
十年了啊！转身向壁，挥毫疾书，一曲《钗头凤》和着潸然而下的男儿泪奔涌而出流传千年……
二
1、恩爱缠绵终成镜月水花当红红的花轿在张灯结彩的陆府门前停下，唐琬的心儿想必是溢满了幸福与憧憬。是的，自小就一起比肩而长的陆家公子才华横溢，他们一起嬉戏玩耍，一起背诵古今名人的诗词，一起愤恨金兵南侵造成的灾难，立志长大后抗击金兵保家卫国。
才貌俱佳、风华秀丽的唐家小姐琬儿与陆游一样擅长诗词，花前月下，二人吟诗作对，互相唱和，宛如一双翩跹于花丛中的彩蝶。两家父母和众亲朋好友，也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于是陆家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之物一把凤钗送至了唐府，订下了这门当户对的姻事。
锁呐声声鞭炮齐鸣的今日，有情人终成眷属，琬儿心中怎不甜蜜有加？岂料这般的门当户对、这样的恩爱缠绵，却也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
陆游在科举考试落第之后，加上唐婉婚后三年未育，陆家围绕陆游夫妻的矛盾集中爆发，父母下了死令，休掉唐琬！
这一棒打得陆游心如刀绞，一边是深爱的妻子，一边是威严的母亲。这高堂威严无法抗拒，这绵绵情丝又怎能割舍？只得另具别宅，时时和心上人唐婉相会。
陆母发觉后，强行将唐婉送回了娘家。不久，陆游重娶，唐婉再嫁。从此，一对人人称羡的鸳鸯化作了啼血杜鹃，一场绵绵悲剧就此拉开了序幕。
1155年的那一个春天，沈园的花事尤为热烈缠绵；那个明媚的春日，春风又是如许的清飏婉丽。仕途受到排挤回到绍兴的陆游，随意漫步到禹迹寺的沈园，园林深处的幽径上迎面款步走来一位锦衣女子，低首信步的陆游猛一抬头，竟是阔别数年的前妻唐婉。
在那一刹间，时光与目光都凝固了，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都感觉得恍惚迷茫，不知是梦是真。十年了，当十年分手后的这一相见，于陆游说是震憾万分。蕙仙，琬儿！当陆游自然而然伸出双手欲扶住自己心中的妻子，她早是别人的妻子。他只能缩回手去。
此时的唐婉，已由家人作主嫁给了宽厚重情、皇族出身的读书人赵士程。他对曾遭受情感挫折的唐婉，表现出诚挚的同情与谅解，唐婉饱受创伤的心灵已渐趋平复。可这不期而遇，这眼前人，这心底痛，这不能忘怀的深深情，积蓄已久的万般委屈一下子奔泄而出，柔弱的唐婉瞬时几乎无力承受。
而陆游，几年来虽然借苦读和诗酒强抑着对唐婉的思念，但在这一刻，那埋在内心深处的旧日情思不由得涌出。四目相对，千般心事、万般情怀，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次唐婉是与夫君赵士程相偕游赏沈园的，那边赵士程正等候着她。一阵恍惚，已为他人之妻的唐婉终于提起沉重的脚步，留下深深的一瞥之后走远了，只留下了陆游在花丛中怔怔发呆。
和风袭来，吹醒了沉在旧梦中的陆游，他不由地循着唐婉的身影追寻而去，来到池塘边柳丛下，遥见唐婉与赵士程正在池中水榭上进食。隐隐看见唐婉低首蹙眉，玉手红袖，与赵士程浅斟慢饮。
这一似曾相识的温柔场景，陆游的心碎了，而这一切，却是自己丢弃了的。昨日情梦、今日痴怨尽绕心头，感慨万端，提笔在粉壁上题了一阙《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人难舍，情难抛。怀着难以排遣的思念，不久后，唐婉再一次来到沈园，徘徊在曲径回廊之间，忽然瞥见陆游的题词！
看着陆游的心灵之词，想起曾经的缠绵悱侧，想起曾经的青梅竹马夫唱妇随，唐婉泪流满面，深情、怨情、才情喷涌而出：
_fBv: T_C%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追忆似水的往昔、叹惜无奈的世事，无望的思念、感情的煎熬终使唐琬日臻憔悴，抑郁成疾，终在秋意萧瑟的时节化作一片落叶悄悄随风逝去……
1156年，30岁唐婉的突然去世，在道义上、感情上彻底击垮了陆游。陆游的愧疚、思念之情，唯有天知道，地知道，心知道。多少个思念之夜，多少个午夜梦回。
即便在秦桧死后得到朝廷启用，先后出任福建、浙江、四川等地军政官职，戎马倥偬间抗金报国，陆游仍然忘不了唐婉。
白昼悲哀地悼念她，夜晚在睡梦中真切的见到她。世人啊总是这样，得到的，往往不加珍惜；失去的，反复追悔不已。
浪迹天涯数十年，凄婉往事忘不了。离家越远，唐婉的影子就越萦绕在他的心头。陆游对唐琬的怀念与日俱增，无人处常常潸然落泪，有诗《城南》为证：“城南亭树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沈园是陆游永远的伤心之地。每次回了绍兴，沈园总是必去之地，即使唐婉早已香消玉殒，哪怕自己也至垂暮之年，对旧事、对沈园依然怀着深切的眷恋。他常常在沈园幽径上踽踽独行，追忆着深印在脑海中那惊鸿一瞥偶遇的那一幕。
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年），陆游68岁了，在唐琬去世三十六年后，他又重游沈园。来到当年与唐琬会面的亭子前，但见园内亭台深闭，楼阁长扃。残垣断壁，鸿影不留。
唯有那面故园墙壁，墨痕犹存。用手拂着唐琬那一阙与他作和的《钗头凤》，一字字摸过去，心中绞痛不已。琬儿琬儿……
可他的琬儿九泉之下能听见吗？此情绵绵无绝期啊：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刻骨铭心的眷恋与相思，不堪回首的无奈与绝望，荡气回肠，震烁人心……
三
回顾中国古代经典的爱情故事，便不难发现，讴歌的伟大爱情往往是因为女性的付出，不管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还是张生和崔莺莺，其实都是女性的下嫁；而《孔雀东南飞》和《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悲剧，主导这些伟大爱情的也是刘兰芝和祝英台，而他们的爱人更像是一个被感动者和配合者。中国的男人都是如此的软弱与冷漠吗？也许。大部分人均如此。这种冷漠，也并不是他们的真性情，而是社会给他们的要求，主流文化中对男性追求爱情是非常的排斥。
陆游该算是一重情男子，85岁的生命，在悲伤怀念唐琬的漫长日子里，就整整苦熬了55年。他们的爱情，可以说是感天动地，他们的《钗头凤》，令世人感受着他们的无限之深情还有才情。
多少年来，人们往住总是将他们的无奈分手归罪于陆游的父母，其实，与深爱着的妻子分手，固然有“孝道”思想的作用，也有陆游自身光宗耀祖的内在需求。重情的陆游在男权社会中不可避免地被烙上了这样的价值观，他的感情扛不动社会的压力，也争不过自己荣光耀主的情结。
陆游是不幸的，不幸在于他重情，不幸在于他所在的社会。不管他的价值观如何试图说服自己的感情，漫漫长夜终其一生，他终忘不了这份刻骨铭心的真爱，心中永远充满着无奈的伤情与挣扎。
相比而言，真该为女子击掌叫好。比如唐婉，是一个极重情谊的女子，秀美且才华出众的琬儿与陆游的爱情本是十分完美的结合，却毁于世俗的风雨中。赵士程虽然重新给了她感情的抚慰，但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
唐琬的《钗头凤》抒发了对在封建礼教支配下的世故人情的愤恨之情。“雨送黄昏花易落”，采用象征的手法，暗喻自己备受摧残的悲惨处境。阴雨黄昏时的花，原是陆游词中爱用的意象。唐琬把这一意象吸入己作，不仅有自悲自悼之意，也点明她与陆游心心相印，息息相通。
“晓风干，泪痕残”，以雨水喻泪水，在古诗词中不乏其例，但以晓风吹得干雨水来反衬手帕擦不干泪水，借以表达出内心永无休止的悲痛，这无疑是唐琬的独创。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这三句从时空两个方面，设想自己在横遭离异之后固然感到孤独，而深深爱着自己的陆游不也感到形单影只吗？从昨日的美满婚烟到今天的被迫改嫁，梦魂夜驰，积劳成疾，终于成了“病魂”。
更为不幸的是，改嫁以后，竟连悲哀和流泪的自由也丧失殆尽，只能在晚上暗自伤心。“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四句，具体倾诉出了这种苦境。结句以三个“瞒”字作结，再次与开头相呼应。
既然可恶的封建礼教不允许纯洁高尚的爱情存在，那就把它珍藏在心底吧！因此愈瞒，愈能见出她对陆游的一往情深和矢志不渝的忠诚。在这世上一日，她的心就永难以平静。她只能怀着满腔的思念撒手而去。
一曲《钗头凤》，绵延千古情。但多少代人赞颂而不专注，欣赏而不学习，尤其为男子，为《红酥手》一击三叹、涕泪盈盈的往往是女人。
翻开中国古典爱情的绵绵史册，不难发现，轰轰烈烈的爱情大抵是女子作了牺牲品，比如《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比如《梁祝》中的祝英台，再比如这位被陆游休了的灵秀女子，三十年华就郁郁而终的唐婉。
天下，只有女人才会为“情”而死而亡，从情感这一点上，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男人远不如女子多情与忠贞。男人们嘴上不承认心中可能还是认同的。如若有谁来反驳与质问，我一棍子打遍问这话的男人！
你看，就是史上那行最痴情决绝的爱情誓言：“上耶，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也还是自女子的口中喊出。
四
断墙残垣，千古绝唱，一首无奈伤情的挽歌唱了近九百年，一首缠绵幽怨的情歌唱了近九百年。绍兴沈园的细雨淅落了近九百年，沈园的柳絮啊也飘飞了近九百年。又是春日，又见沈园。葫芦池边波光潋滟，春波亭畔曲径通幽。是冲着这千古之爱情，冲着这曲凄婉的《钗头凤》，我从千里之外来至这十来亩地不算大的江南花园。
小桥依旧。亭台依旧。沈园好静啊，徘徊其间，似听得陆游“错错错！莫莫莫！”之无望嗟叹；春风轻过，似听得唐婉“难难难！瞒瞒瞒！”的幽怨呜咽。
风过耳，心恍惚，遥见那年轻的陆游，中年的陆游，老年的陆游，那个豪气万丈、忧国忧民的爱国诗人，那个情深义重、才华横溢的江南才子，始终伫立徘徊在那面斑驳破损的墙壁旁，“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
衣袂飘飞的唐琬立在春波亭边，清丽依旧。“蕙仙、琬儿！”，唤着她的小名陆才子急切地趋步上前却一下子落了个空，白发苍苍的陆游颤颤巍巍说是“娘子啊，你请留步！”唐婉回眸凄然一笑：“那时，你到哪里去了”？！瞬间隐身没入了花丛之中。
陆游向东追啊追的，猛然，天地间一块石壁矗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八十五岁的陆游手抚石壁，仰天长望，涕泪长流。
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情绵绵无绝期……
（下周二呈献的是：《
王冠权杖之上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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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骆圣宏特邀编辑：李建丽
江苏盐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书香盐城形象大使，全国三八红旗手。发表散文、随笔、报告文学五百多万字，出版《坐看云起》、《维纳斯密码》、《北上海》、《碧血雨花飞》等十多部散文、纪实文学作品集，先后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全国纪实文学作品一等奖、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市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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