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凛冬已至 活着

 

在这些城市里生活的年轻人,每天都会想离开这里。...



这是《活着》栏目第706次推送


我们熟悉的话语是“城市发展”。其潜台词是,增长是人们对城市的稳定预期,城市必然保持增长。在中国将近四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城市化进程从未停滞。

然而,一个不可回避的现实是:伴随着自身产业转型,人们渴望去其他地方寻求机会,中国的一些城市化地区,已经出现人口减少和经济活动衰退的现象。

中国城市研究者也关注到身边的这一现象。他们发现654个城市中有180个发生了收缩,并且那些人口减少的城市仍然在做人口增长的规划。

这种城市的收缩,如同衰老和死亡,人们每每对此避讳不提,却是某种城市化的必然结果。

中国的一些城市收缩现象,与欧美典型的收缩城市定义较为吻合。这些城市曾因工业化而有过辉煌,而后经历与产业变革有关的阵痛,其中尤以在1930年代便率先工业化的东北地区为典型。
被暂停的富拉尔基




中国最北的央企总部落在黑龙江齐齐哈尔的富拉尔基区。

一个甲子以前,那个叫做“第一重型机械厂”的项目,与另外两个苏联援建的“156工程”项目——富拉尔基热电厂和北满钢厂,被大手一挥圈至此处,进而奠定了这座新城和中国重工业的基础。

当初中苏交好,东北具有特殊的战略意义。伴随这些工厂的选址筹备,富拉尔基于1952年10月被划为城市,并建立技校培养工人,引入配套工厂、高校和医院。一时间,这里由荒地成为科技和产业高地,其医疗、商业、文化亦辐射周边。


辉煌持续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人才直奔南方沿海城市而去。为留住人才、衔接产业链,第一重型机械集团将物流、技术开发、营销等环节迁到沿海。几乎同时,高校从富拉尔基逐步迁出。本地工业企业规模缩小,企业原先的社会职能移交地方,岗位减少也加剧了人口外流趋势。



富拉尔基空气主调是煤灰味,冷却不清冽。在这二十年,富拉尔基仿佛被按下暂停键。“九十年代人最多,有三十万”,但没人能说清目前常住人口数量,只知是在减少,“二十三四万?可能还不到。”



富拉尔基区的第一代拓荒者和建设者早已老去,其子女将富区称作“父区”,将逝去的光荣归于父母:“我们的父辈,把青春奉献给这里,把我们留在这里。”口气既骄傲又怅惘。他们从小生在富区,工作在富区,此时已快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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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将近退休的人,时而还会到红岸公园散步。这座公园1956年开放当年便迎来周恩来视察,留存着诸多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线索。散步者顶着睫毛上的冰雪,每一步都从脚底发出咯吱声,似乎是要填上冬日的空白。



五、六十岁的留守者,不缺兄弟姐妹。只要有人留下照顾父母,其他人便有远走的自由。一些生性念旧的年轻人,选择一点点走出去——先去齐齐哈尔市区买房安家,等到祖辈过世,他们可以把父母接到身边养老,而他们的后代再继续走向更大的城市。



我是重型厂三代,但我不是工人,我是网红



有些欢乐像是挽歌。在舞池里唱唱跳跳的,无论是退休职工还是年轻人,他们已不再需要其他工具,只用身体作为生产资料,便能为自己的团队制造乐趣。至于台下的人是否愿意享用这场歌舞,生产者们一点儿都不在意。这种单纯直接的快乐亦将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消费社会的产物——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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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人口流失和经济下行,富区的管理者试图引入更多工业项目。这种不合时宜的举动,令人越发想要远远离开。2016年8月,富拉尔基区签约黑龙江紫金铜业的铜冶炼项目,“占地50万平方米,总投资约40亿元”。紫金铜业是一家污染案底颇多的企业。
寂寞的龙井




龙井是个很小的县级市。在街上走,不必担心迷失方向,走着走着,就能发现熟悉的地标。这样走上一周,全城的人都会觉得你面熟。

日占时期的龙井,一度是区域行政中心。原日本总领事馆,是如今的行政机关所在地,也因不透明而显得神秘,生发着都市传说。

“抗战的时候,这里是聚居点”,当地人讲:“这个地方,以前重工业多,别看地方不大,比延吉繁华,人多。以前延边州,龙井是个重点,老工业基地在这里。”



热闹是被朝鲜族外出打工和当地工业衰落打断的。上世纪九十年代,龙井有矿有厂,其工业衰落的故事与东北老工业基地其他地方别无二致,景气时惹人艳羡,倒闭时则作鸟兽散。



作为朝鲜族聚居区,在官方数据中,龙井有六成以上的人口是朝鲜族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朝鲜族被允许赴韩探亲,1992年中韩正式建交,1996年朝鲜族赴韩更加简便,打工热潮逐渐兴起。男性上工地出苦力,女性到饭店做服务员,月入几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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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报道称,2004年,仅延吉市的朝鲜族,离婚率达到68.4%——50%的离婚女性到海外挣钱去了。中韩正式建交后,朝鲜族女性与韩国男性的婚姻数量激增。有人只为找个韩国男人改善生活,而大部分是希望换取在韩打工的空间。



这些年,韩国经济不景气,建筑工地停工,男性打工者失去岗位;而靠着家政或餐饮服务,女性还能维持生计。女性地位的变化,仍然挑战着传统的家庭模式,“朝鲜族现在没几个完整的家庭。”



我从小学二年级到初一的时候是没有见过妈妈的



从龙井出去的朝鲜族人,大多不再归来。不过,也有人看着韩国的咖啡店、网咖不错,便拿着三五年的海外打工所得,一起回家开店。这类生意不易做,经营者海外打工多年,对本土实际情况掌握有限,低估了人口流失的程度,经营手法也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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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井曾是身份取舍的路口。如今,朝鲜族和汉族似乎都是异乡人。大家都做出了向外走的选择,这座城市因而显得空荡、安全而亲切。
阵痛中的伊春




伊春可能是中国最为地广人稀的城市,连市政府办公大楼都几乎面向旷野。

伊春新城已建起十余年,整个伊春的建城史也不过六十年。新城似乎停在刚建起的2006年。司机师傅还记得,伊春GDP最高时,在黑龙江能排到中游,当时这座城市从无到有,似乎还在勃勃向前。

由于木材产业的兴旺,伊春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逐渐演化为城市。1948年起,这里开始大规模开发建设,60年来为国家提供优质木材2.4亿立方米,贡献税金和育林基金等300余亿元。



资源丰富也不能坐吃山空。作为中国最大的森林城市、共和国森林工业的摇篮,2008年,伊春被列入首批资源枯竭城市名单,而后成为“全国唯一的国有林权改革制度试点和林业资源型城市经济转型试点城市”。



从减少木材砍伐,到彻底禁伐,都是近三年来的事,与之相伴的是人口迅速流失。伊春在经历转型阵痛:尽管实行生态保育,发展旅游业,不能再砍伐森林,地方政府与林业管理局合一的体系却仍然维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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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春新城,已很难想象它当初被建起的原因。新城并未因那些率先入驻的机关办公大楼、银行、酒店或体育场而增加多少人气。这里没有早晚高峰,也没有夜生活。若干住宅小区,同样十分安静,到了晚上,灯光勾出城市的轮廓,却没有人来填充。



每上大学一批孩子,他们就不再回来了



一个刚刚形成几十年的城市,并没有自己的传统,植入的是其他城市的样貌。伊春新城的三亚生态园酒店,以热带风光来设计布局,想要满足东北人民对三亚的向往。



伊春是那种提供原料而非附加值的城市,它要向旅游业寻求发展。但对冬天漫长的伊春,旅游有明显的季节性。只有山里的物产一直与人相伴,这是山赐予人的狂欢,只是不能赶尽杀绝。



伊春是一个被大片林场塑造出来的城市,拥有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森林覆被率。这座城市虽然建筑是异域风情,但生活传统就来自林场。由此演变而来的城市,终究缺少可持续发展的凭借。伊春并不是一个有着城市性的城市,它是一种特别的存在。





龙,似乎是东北的象征,古老、庞大、缓慢却丰肥。在收缩的城市之上,又会长出怎样的风景呢?
本项目摄影部分由“谷雨计划”支持


× 影像报道


陈荣辉

纪实摄影师,Sixth Tone视觉总监



顾一帆

视频摄影师,无人机飞手



张敏

视频摄影师
× 撰文


王昀

城市研究者
×
 
编辑
 | 杨深来、王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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