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嘉青,你站住!

 

金恒冷笑着问:“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是在码头跟你初见的那一天,我当时要是没看你那一眼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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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柏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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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嘉青离开上海那么多年,始终记得与金恒相遇的那一幕。

因她未曾见过她转身而去时孤独的金恒,也不曾见过后来发迹在上海叱咤风云的金恒,她只能一遍遍地回想起最初的一幕。

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只是刚刚对上眼的一个男人和女人。

1

码头的风带着一点湿咸的味道,冯嘉青微微皱着眉眼光迅速地扫过周围的人群,步伐稳当地往码头边缘走去,只听得耳边一声低低的嗤笑。

她抬起头,看见码头的木桩子上蹲着一个寸头的年轻男人。他穿着一件脏脏的汗衫,宽大的黑裤,眉峰凌厉,眼中的笑意还含着精光。他周围还围着两个同样打扮的男人,勾肩搭背的,似乎很熟稔。

金恒跳下桩子,两手插在裤兜里晃晃悠悠地走到她跟前,吊儿郎当的模样,他伸手往冯嘉青跟前一拦,问:“包丢了?”

冯嘉青挑眉,眼带深意地上下打量他。

他说:“这码头扒手多。”他话锋一转,伸出手比了个六,说,“六个大洋,一小时内找回!”

冯嘉青抬头环视周遭,人挤人的地方,自己确实没有办法在这样的环境下找到偷走她包的男人。

她点头应下了,金恒了然地回头看了看两个兄弟,他们立马心领神会,很快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冯嘉青站在这儿安安静静地等,金恒身子往后一靠,那木桩子刚好抵在他的后腰上。他抬头望向冯嘉青,眯着眼上下打量一圈,看着她苗条的身材,目光不自觉移到裙摆下白皙的腿。

“管好自己的眼睛!”冯嘉青皱着眉瞪他。

金恒却咧嘴笑开了,说:“小姐叫什么?”

冯嘉青鼻腔里哼了一声,偏过头不去看他。就是这余光里,她眼尖地发现金恒那两个兄弟正蹲在靠后的水果摊边喝着凉茶说笑,然后那个在她下船时抢走她包的男人直直走向他们,手搭在他们的肩膀上,说说笑笑。那人裤腰带边上系着的正是她在国外买的紫色手提包。

那是混迹在码头的混混们最擅长的伎俩了。

冯嘉青怒目转头看向金恒,金恒却大方自然地招呼两声。那三个男人见东窗事发,挠着头走过来,那男人将包递到她跟前。金恒勾了勾手,那些男人自觉地站在他身后。

金恒这才面对着她,抓着包的右手微微缩回,左手大大方方地摊开在她面前,笑说:“六个大洋。”

这笑里满满都是威胁。

冯嘉青又气又恼,一手拿回包掏出四个大洋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兄弟们见状,十分不满,却又看到金恒意犹未尽地望着冯嘉青的背影,问:“大哥,你不生气?”

金恒答非所问,摸着下巴的胡茬笑了:“你们瞧见她看我的眼神没?这女人看上老子了。”

2

冯嘉青才回国,就一直闷在冯宅。几个姨娘轮番上赶着劝,想让她出去见见自家亲戚的儿子。这一个个青年才俊,配冯嘉青一点也不高攀。

冯家的饭厅上,一众奴仆候在一边,沈姨娘见上座的冯老爷没发话,应是默许了,她便越发起劲地将相亲对象的照片往冯嘉青跟前递。

冯嘉青实在躲不过,放下筷子,笑着推托了,“姨娘,我刚回上海,身子乏得很,实在不想出去应酬这些人。”

冯老爷的碗筷轻轻搁在桌上,不大不小的声响,却让姨娘识趣地退下。

他转头望向冯嘉青,笑得慈爱,问:“我怎么听说这外边有人在打听我冯家外出留洋的女儿。嘉青啊,你要是惹上什么不该惹的麻烦,记得告诉爹。”

她自小就会拿主意,她既然不说,当爹的也不会主动去查。

她勉强笑了笑,应允了。等出了饭厅,心神才算松懈了些。这事她知晓的,这几日冯宅附近总有些小混混出没踩点。有一晚她拉开窗帘,还看见金恒站在宅子外头的灯下,看见她出现,还招了招手,笑得一脸痞气。

金恒这么大费周章地找她,她也不知道为何,就是不敢迈出家一步。

下午时李婶来传话,冯嘉青在国外的同学刚回来,约着冯嘉青出去玩。但那人并未留名,冯嘉青猜测了一阵,还是出了门。

她应约去了那个花园,等了半日也没等到同学。冯嘉青抬头看看昏暗的天色,又看看手表,疑惑着起了身往家走。

冯宅附近有一条偏僻的捷径,那是个只容两三个人通过的小巷。冯嘉青曾见过金恒从这条小巷来到冯宅外,她往家的方向走时,脚下却顿了顿,禁不住拐进了这条小巷。

这巷子里漆黑一片,让冯嘉青一阵心惊,她越是走得急,身后的脚步声便越匆忙。她忽然就被抱进一个男人的胸膛里,她险些惊叫,然后耳朵边是金恒粗重的喘气声,他嚷着:“叫什么叫,别再把人给招来了。”

听着金恒急促的呼吸声,应当是受了伤。冯嘉青小心地挪出这个怀抱,借着月光才勉强看见金恒无力地靠着墙,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

她问:“被人打了?”

他挑眉,说:“他们被我打得更惨。”

她扯着嘴角,一脸讥讽的笑。

金恒眯着眼,眼神里带光,那是危险的意味。巷子外忽闻一阵脚步声,还有男人的声音,听着很急切,应该是找金恒的那群人。

不待冯嘉青反应过来,金恒一手勾过她的脖子,强壮有力的臂膀迫使她贴近自己的身躯,他的气息就这么肆无忌惮地闯进了冯嘉青的嘴里。她羞愤地挣扎着,但金恒抱得越发紧,吻得越发用力。

等巷子外彻底静下来了,金恒才意犹未尽地痞笑着松了手。

冯嘉青恼怒地瞪着他,又听他说:“从今儿起,你就是我的女人,凡事我都给你罩着。”

这话金恒说得从容又自信,他的脸上是蔑视一切的神情,仿佛浑然不知他只是个上海码头里的一个小混混。

冯嘉青气极反笑,说:“大好的青年才俊我不要,我要你?”

黑暗的巷子里听见金恒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她这才看清了金恒右腿上的伤。

金恒走到巷子口,那里的光亮照在他周身,莫名的有气势。他回过头看她,勾了勾嘴角,笑说:“冯嘉青,是你先勾了我的魂儿!”

冯嘉青心里一滞,面上发烫,又羞又恼,望着金恒一瘸一拐的背影,在心里冷啐了一声。

金恒这王八蛋。

可他们之间还说不准究竟是谁先勾了谁的魂儿。

冯嘉青记得,那天早晨,她站在船头看风景,一眼就望到远处码头上那个蹲着的瘦削的白色背影。

等船靠岸时,她清楚地看见金恒的脸,他的五官很凌厉,眼里闪着精光。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莫名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愣愣地看着他。然后金恒仿佛发觉了似的,他回过头,对上她发愣的眼,讳莫如深地勾了勾唇,眼底的笑意深邃又危险。

然后她的包就被人偷了,然后金恒就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她就再也甩不掉他了。

3

冯家饭厅,明眼人都瞧出冯嘉青心不在焉的模样,姨娘看了打趣她,笑说:“咱们家的小姐心里头也装了人啦!”

冯老爷看了她一眼,也是抿了口茶水笑了。

唯独冯嘉青脸颊通红,头低得更深,轻轻咳了两声佯作没听懂的模样,又听自己房间似乎有些声响,便支支吾吾地说自己吃饱了。

“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了。”

她低着头走得飞快,冯老爷本是笑着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抬头目光如炬地望向冯嘉青房间的方向。

冯嘉青心跳得厉害,把房门关得严实,往窗口看去,果然又是一地狼藉。玻璃碎了一地,一颗缠了纸条的石头滚落在一边。

她快步走到窗前往外看,金恒果然站在街尾,抬头带着坏笑看她。她恼怒地回瞪了他一眼,狠狠把窗帘拉上,望着一地玻璃碎片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残局又得找李婶收拾了,也不知这隔上几日就要碎的玻璃窗还能瞒住父亲几时。

金恒自那晚之后,越发嚣张,见她不出门,便想出这等损招。隔上两三日就在宅子外头等着,若她恰好站在窗边,他必漫不经心地靠着墙,大声唱些不着调的情歌。

若是冯嘉青实在不理会他,他便扔个石头打破她的窗户,这石头上绑着的纸条多是写些让冯嘉青羞红了脸的荤话,她实在气急了也会拿起石头看准了金恒的脑袋砸。往往金恒稍稍侧过身子就躲开了,末了,他还笑得一脸得意,晃晃悠悠地离开。

冯嘉青拾起纸条,见金恒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句话:“下午两点去码头,我还没带自己女人约会过,给个面子吧。”

这句话后面还有个不太好看的笑脸,冯嘉青看着这笑脸,脑袋里又浮现出金恒又贱又痞的笑容,轻轻哼了一声,却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那天金恒百无聊赖地蹲在那初见冯嘉青的木桩子上,没有等来冯嘉青,却等来了一脸汗匆忙跑来报信的阿迪。

阿迪急切说:“嫂子被那伙人绑走了!”

金恒立马站起,笑意收敛,眉目里带着凶意,慢慢吐出两个字:“混蛋!”

4

打从一开始,在外头打听冯嘉青的就是两拨人,一拨人是金恒和他的兄弟,一拨人是冯嘉青在船上得罪过的人。

冯嘉青得罪的不是别人,而是上海两大帮之一的鸿泰二把手赵难的门生。那个门生是打算借那条船带些鸦片回码头分销,这门生人聪明,把东西藏在货箱的夹板中,任法国巡捕如何检查也不会想到那儿去。

冯嘉青上船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她脚绊到了面前的一个小货箱,货箱又磕到了船边缘。夹板层破裂,被冯嘉青看得清清楚楚。

冯嘉青只知这是害人的东西,立马上报了船上的法警,但她并不知上海这盘根错节的关系。那时上海里的法租界也靠这个赚钱,与专门做这个生意的鸿泰是对家。

冯嘉青上报,法国巡捕自然重视,收缴了那门生所有的货箱。那门生恨得咬牙切齿,只是在船上,又见有那么多巡捕才没对冯嘉青下手。

那天借口同学相约冯嘉青的正是鸿泰的人,只是不巧,被消息灵通的金恒拦了下来。

冯嘉青可能以后也不会有机会知道,那天金恒有多帅气。

他带着三个兄弟拦下鸿泰十几人,他跟大爷似的懒洋洋地往他们跟前一站,端着嚣张的气焰,眼底笑意冷清:“我罩着的女人你也敢动。”

那门生大笑出声,眼神里莫不是轻蔑,冷笑了一声:“找女人也得看准点,找个会惹事的,恐怕你嫌你命太长。”

那门生没有机会再说,因为金恒已经一拳揍上去,虽然他自己也鼻青脸肿的,却还咬着牙嗤笑说:“老子什么女人都敢要,只要我想!”

即便后来伤得也不轻,金恒却是把那个门生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地。

但如今绑走冯嘉青的却是门生拜的师父赵难,冯嘉青断了赵难的财路,金恒伤了赵难的徒弟,这事没法轻易了了。

冯嘉青双手被麻绳捆在背后,她愤愤地朝赵难呸了一口。

赵难坐在太师椅上好心性儿地笑了,说:“耐心着点,等那浑小子来了,我就把你俩一起收拾了。”

冯嘉青蜷缩在角落里约莫有两个小时了,腿有些麻了,太师椅上的赵难闭目养神。

忽然,仓库外传来嘈杂的人声,骂骂咧咧,来势汹汹,估摸着应当有百来人。

赵难一惊,仔细分辨着,脸色大变,啐了一口:“青帮那些人来找碴了。”

赵难带着仓库所有弟兄出去,一时仓库只剩下冯嘉青,然后她便听着窗口那儿跳下个人,正是金恒。他比她上次在小巷子里见到时伤得更重,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四下一看,便拉扯着冯嘉青要跑。

冯嘉青见他沉着脸,隐忍了莫大的苦痛,便问缘故。金恒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一五一十地道出。

想从赵难手下救人谈何容易,只怕刚进这仓库大门就被赵难的人宰杀了。金恒想了个凶险万分的法子,三子和小德一百个不支持。

金恒本就仗义,救自己女人犯不上搭上兄弟的命,当下就让三子和小德去避避风头,可阿迪说什么也要跟着金恒。

阿迪说:“我没啥本事,但也绝不给你拖后腿。哥,你算我一份吧。”

金恒动容,拍了拍阿迪的肩膀,点头应允了。他和阿迪去了青帮堂门口,佯作鸿泰的门徒在青帮寻衅滋事,被打个半死。金恒咬牙强撑着越过数十人冲进内堂放了一把火,这事儿彻底闹大了。

按道理来说,金恒寡不敌众,逃出来很是艰难。是阿迪举着一把没子弹的枪冲出去抵挡了一阵子,才让金恒得以逃脱,前往鸿泰仓库。

金恒是眼睁睁看着阿迪惨死的,阿迪死得太惨,他金恒欠他一条命啊。

阿迪她见过的,那个黝黑的壮小伙,就是偷她包的人。若不是家徒四壁,这世道不由人好赖活着,他也会是个好小伙,得一个好姑娘的青睐。

金恒双目通红,看起来有些狰狞,冯嘉青轻轻握着他的手,借着手上这一点的温暖去安慰他。他眼底溢满了眼泪,声音有些哽咽,他从兜里掏出两个火石,擦亮了火花扔进了仓库。他带着冯嘉青跑出仓库很远,才停下来回头看一看。

那仓库里装的都是鸿泰私卖的鸦片货箱,这把火烧得天边的云都红了。

冯嘉青回头看他,忽然就笑了:“你把上海的半边天都给烧完了。”

这话不假,上海一半的鸦片都是从鸿泰仓库出去的。

金恒冷笑一声,从嘴里呸出一口血水,恨声说:“就当用这些孙子的东西去祭奠阿迪了。”

5

这把火,把上海的天都掀翻了。

凭他金恒是谁,一个在码头混生活的小人物竟闹得青帮和鸿泰两头追杀。这些日子两派人马在大街小巷闹得人仰马翻,就为了找出那个挑出天大事的金恒。

偏偏冯嘉青胆大,那天上海彻底乱了,冯宅的人都守到前门去了,生怕闹事的人牵连了冯家。冯嘉青就带着重伤的金恒偷偷从后门入,她硬是将金恒藏在自己房间里养了两日,姨娘只当她心情不好,食量变大了。

可这事瞒不过冯老爷了。

那天仓库外混战,赵难头挨了一棍子,这两日醒了,就把原委同鸿泰的老头子一说。老头子是怒极反笑了,这么多的事竟然是由一个丫头片子引起来的。

鸿泰的老头子是多精的一个人,他深知冯老爷是上海粮行的头儿,他犯不着去惹,这世道日后需要冯老爷关照的地方多了去了。

老头子派人给冯老爷传了个话,冯老爷当下就心领神会,带上两整箱金条,请上青帮的当家和鸿泰的老头子摆了一桌酒,替冯嘉青赔了罪。两箱金子摊开在桌上时,两位当家的笑着客套,回头示意手下拿走了金子。

冯老爷一回冯宅,就直奔着冯嘉青的房间去了,冯嘉青来不及藏起金恒,就这么被冯老爷逮了个正着。

冯老爷气得胡须都在抖动,他指着金恒,又望了望自己的女儿,厉声喝道:“你出个国倒是学了翻天的本事了!把那混账送走,以后再也不许沾染上他的事了!”

冯嘉青心下一惊,往金恒跟前一挡。

金恒却慢慢拂开她的手臂,他脸上伤得不轻,脸肿得跟包子似的,明明瞧着挺滑稽,却让人不由得被他坚定无比的眼神吸引,他望着冯老爷,说:“这事儿会过去的,我也会走的。”

说完,他挣脱了冯嘉青的手就往外走。

冯嘉青一个心急就想去拦住他,手却被冯老爷攥住,他眯着眼冷笑,嘲讽说:“你真当他能成事?能回来跟你好?只怕等他走出冯宅,就会横尸街头。”

她没有理会父亲,而是望着金恒的背影,笑着大喊了一声:“金恒,我等着。”

他的背影顿了顿,却没有停,然后慢慢走出她的视线。

在码头那儿,她第一次看见他,从他的眼神里就看出他骨子里天生的野性,他精明,他痞气十足。她不会看错,金恒顶得了事,他迟早能发迹。

金恒离开后近乎大半个月都没有消息,冯老爷见嘉青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仿佛真的应了她说等金恒回来的那句话。

冯老爷气不打一处来,在饭桌上冷冷一笑:“他没法在上海混了,你也别指望他再来找你。”

冯嘉青拿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颤,继而端庄优雅地喝下一口,仿若未闻。

就在金恒离开冯宅的第三十九天,冯嘉青终于听到他一星半点的消息。

这偌大一个上海,同时得罪了青帮和鸿泰的人无法存活。金恒避开风头,在两大帮的追捕下养好了伤,然后正大光明地敲响了鸿泰的大门,点名要见鸿泰的老头子。

只听说老头子云淡风轻地发了话:“要进门,先挨顿打。”

然后金恒养了一个月的身子又残了,右腿也让人打瘸了。

听当日鸿泰在场的人说,金恒不止命硬,嘴还硬,开口就是要入鸿泰拜在老头子门下。

老头子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正眼也没瞧浑身是血趴在地上的金恒,只是说:“你有些胆气,也有些小聪明,可你还没有被我差遣的价值。你什么时候能把青帮弄没了,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金恒一声不吭,就那么爬出了鸿泰大门。老头子这是要他的命,他却偏偏舍了这条命。又过了一个月,青帮真叫人一窝端了。

这事出得太稀奇,那天正巧赶上青帮祖师爷的诞辰,一众门徒都在大酒楼庆贺。青帮当家的坐着轿车去酒楼,路上却叫一个瘸子用一枪给射杀了。

酒楼里的徒众们被法租界的巡捕一窝端,就连青帮私藏的近一吨的鸦片也被巡捕收缴。这环环相扣的套,下得让人措手不及。

鸿泰里知道事情原委的人都以为,金恒这是一步登天了,只等着老头子发话,喝下金恒的拜师茶。但是老头子整日听戏玩乐,丝毫不予金恒接近自己的机会。

冯嘉青急切地追问金恒下落,冯老爷只抬了抬眼,淡声说:“迟早会死的。”

冯老爷命人看住了冯嘉青,等她找到机会跑出冯宅见到金恒时,已经过了两天。

她怔愣着望着瘸了一条腿的金恒勉强撑着往破屋子里走,喉头干涩许久,才发出声音:“金恒。”

他身子一颤,头也不回,走得更急。冯嘉青上前拽住他,逼迫着他看着自己,金恒低着头,说:“你走吧。”

她抬眼看他,眯着眼笑,然后捧着他的脸猝不及防地吻上去。金恒整身颤抖,然后归于平静。

她只说了一句话,金恒便笑了。

冯嘉青说:“我赌你将来是人上人,金恒,你别让我失望。”

6

冯嘉青扶着金恒进屋,环顾了屋子四周,实在是简陋,她小心地烧了些水,一点点擦拭金恒右腿上化脓了的伤口。

她轻轻吹着伤口,眯眼抬头笑问:“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个女人这样对你?”

金恒愣愣地望着她的笑脸,憔悴了许多日的脸浮现一丝笑容,摇摇头,还是那不可一世的口吻:“你是第一个勾走我魂儿的女人。”

冯嘉青笑得羞红了脸,他从来不知羞耻为何物,也只有他才能把这种话说得颇为光荣。

金恒瞧着她忙碌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右腿,低低道:“冯嘉青,你能跟我多久,咱都明白。情场男女求的都是一时快活一时风光,可我哪样都不占,你又能陪我这样熬多久。”

她手上的活儿停下了,眼神虚浮,只跟着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话到底还是被挑破了,自古以来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金恒一无所有,他才无所畏惧。可她身后有冯宅,冯宅上下数十口人,冯宅身后是父亲在上海辛苦打拼了半生的心血。她冯嘉青再勇敢,再爱一个人,又能为这样一个金恒熬多久呢。

她敢赌金恒日后是人上人,可她心里太清楚,即便金恒能活下去,那一天也不会来得太早。

冯嘉青也不会想到,自己会离开得那么快。

傍晚天边尽是红霞的时候,鸿泰老头子带了赵难等门徒闯进金恒家中,他笑得意味深长,看着金恒慢悠悠说道:“我老了,徒弟是收不动了。青帮散徒众多,估摸着这几日会找上你,你这嘴巴可得闭严实点。”

冯嘉青在一旁听着,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念头,将一切都串起来了。老头子打从一开始就在利用金恒,青帮和鸿泰争地盘争生意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头子早想独吞了上海这块肥肉。青帮的一窝端凭金恒一个人做不来,他背后肯定有老头子授意支援的人。

可如今,老头子要金恒一个人把这事扛下来。以后老头子走出去,还是威风八面又讲江湖道义的鸿泰当家,而金恒这个小混混死了也不可惜。

冯嘉青怒目而视,想上前,却被金恒拦下,他沉着脸望了老头子半晌,忽然大笑,说:“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好,要是我豁出去了我这条命呢!”

冯嘉青心中一惊,她愣愣地望着金恒,金恒这恶狠狠的亡命之徒的神情她从未见过。

老头子却是一笑,拍了拍手,门外的人押着被捆绑住的三子和小德进来。三子和小德一脸惶恐惊惧,见着金恒眼泪鼻涕都要一起飞出来了,哭着喊着求金恒救自己。

金恒咬牙切齿,手握成拳头,臂上青筋暴起,他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我答应了,带着你的人滚!”

老头子带着人走了很久,屋子里一时空旷了许多。

冯嘉青望着金恒,心中莫不悲哀,金恒仿若虚脱无力了一般,半躺在床上,手臂横在眼前。冯嘉青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声音沙哑道:“我顶不上什么大事,我不是个乱世英雄。冯嘉青,你别跟我了,跟我你会输得一败涂地。”

冯嘉青喉头苦涩,牵了牵嘴唇,最终还是沉默了。

7

冯嘉青默默地照料了金恒两日,在金恒故意地忽视下,她身心疲惫,抽空回了趟冯宅。

那时的冯宅不同于往日,寂静无比,她推开大厅的门,便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不过短短几日就生了满头白发,他眼皮耷拉着,神色激动又失望,他走到冯嘉青跟前,气到颤抖的手重重地扬下一巴掌。

那耳光响亮,冯嘉青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怔然地低着头,却听父亲怒其不争地哀痛道:“你非得为了这么一个小混混把冯家折腾没了吗?女儿,算父亲求求你了,冯家在上海闯出的天地是我半生的心血啊!”

她愕然抬头,只见父亲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鸿泰已经是上海第一帮了,打一个喷嚏,上海都得震一震,而冯老爷只是小小的商会会长。老头子前日里是下了死命的,他保金恒一命,但金恒这辈子在上海都翻不了身,可若冯家要助金恒东山再起,他老头子便首先灭了冯嘉青。

冯老爷要冯嘉青马上离开上海。

冯嘉青拼命摇头,留下金恒在这样的上海苟活,她无法想象。她偏不信这个理,顾不上冯老爷的阻拦,冲出了冯家大门。

金恒住的屋子空无一人,里面仅有的几件家具也叫人砸烂了。冯嘉青心里头一阵慌乱,在大街小巷四处找金恒,最后却让她在王福路见到被人揍的金恒。

全上海都知道,一个叫金恒的码头小混混端了青帮,老头子作保,只要留他一命,其余一概不管。于是那些散落的青帮徒众和故意找碴的人三天两头找金恒撒气。

冯嘉青捂着嘴,眼里却有些湿润。街头的金恒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像只过街老鼠任人宰割。那些人撒了气,这才停了手,狠狠往金恒身上呸了一口。金恒拖着瘸了的右腿,缓缓撑着地起了身,一个不稳就又要跌倒,冯嘉青赶忙上前扶住。

金恒猛地推开冯嘉青,两眼通红,狰狞着望着她,吼道:“你走!上海男人那么多,你偏要跟我!”

她擦去眼角泪水,重整了笑容去扶他。他甩开她的手,步子晃晃悠悠地朝前走,冯嘉青一声不响地紧跟在他身后。

金恒也不回头,脚下也不停,只是冷笑着问:“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是在码头跟你初见的那一天,我当时要是没看你那一眼该多好啊!”

“我就不会为你犯浑,阿迪不会因为我丢了命,三子和小德不会被人抓走。冯嘉青,我是真悔啊!”他咬着牙说出这话,眼神凶狠地望着冯嘉青,不过一瞬他又颓然低头,他语气低沉而沙哑,“冯小姐,你走吧,我命贱,你别管我了。”

金恒撑着皮包骨的身子摇摇晃晃走在傍晚夕阳中,那样遗憾又残缺的场景就这般深深刻在冯嘉青的脑海中。

冯嘉青就是这样失魂落魄地回了冯宅,可进门就见父亲憔悴的模样,他匆忙上前抱住冯嘉青,连身子都在颤抖,他说:“你又去见金恒了是不是,我多怕你出事,我多怕老头子下狠手……女儿啊,你去国外吧,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啊。”

冯嘉青望着满脸担忧又满脸憔悴的父亲,又想到傍晚时的金恒。她无力地跪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头一次当着父亲的面失声痛哭,一面点头,一面哽咽:“我走……”

去国外的船是三天后的,冯嘉青收拾好了行李独自去了码头。码头还是那个码头,码头那儿还吹着湿咸的风,木桩子上精明又狡猾的男人却不见了。

轮船的汽笛响了,人群纷纷散了。冯嘉青回头看了眼人群,终于看见金恒一瘸一拐地向自己走来。

两人皆是一阵沉默,再不如当初了。物是人非,连道别的话都挤不出来了。

“你不要走,这话我来时想了千万遍,可真到你面前了,我却又觉得不能自私,”他抬头看她,带着苦笑,坚定无比地说道,“你该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跟我有任何干系。”

冯嘉青沉默着低下头,勉强扯出一抹笑,淡淡点了头。

她转过身,一步步走去,她强忍着心里的悲恸,脚下的步子都虚浮了。

就在她再也支撑不住的时候,金恒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抱住了他。他宽阔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热度自后背传递到她的心脏,那里满满当当都是这个男人的名字。

冯嘉青再次转身,风吹干了她的眼泪,她捧着他的脸,闭上眼,深长又发狠地吻了下去。金恒仿佛也较劲儿一般,啃咬着她的唇,直到她吃痛地放开了金恒。

她凝望着他笑说:“当天我就想这么做了,今天要走了,所有不敢的事都做一遍。”

金恒后退两步,他眼底深载的温柔盛着无法言喻的寂寞,他微微笑了,道:“就不说再见了,冯嘉青,你走吧!”

冯嘉青缓缓点头,重新踏上甲板,她看着码头那个男人的身影一点点变小,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为止。

尾声

那艘驶向国外的轮船再也没有载着冯嘉青回到上海。

如他所愿,冯嘉青的后半辈子同那个叫金恒的男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过了大半辈子,才终于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金恒的消息。

大约是过了十来年,他成了上海的风云人物,成了鸿泰的老大。

旁人只是简单叙述,她便能感知这十几年他过得何其艰难;可再后来,她又听说,新中国成立后,他又过成了一个普通的升斗小民。

然后在某一天清晨,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老去,死去。

冯嘉青听闻这事时,两鬓斑白,笑起来连牙齿也是缺了的。她这赌注下了这么多年,始终是赢了,只是赢得如此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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