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尔沃基: 杀手先生中意那里的雨天

 

她坐在她寂寞的租书屋里,不需要我这样的人的理解和怀念,偶尔会在下起雨的下午望向门外,想到那个住在密尔沃基的杀手。...

文/邢燕



离学校大门不足两百步的地方,租书屋安静地开业了。蓝色的布帘将前后屋隔开,一进大门是两排简陋的架子,左侧是漫画,右侧是小说,下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杂志。老板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她总是穿着式样老气的手织毛衣,坐在柜台后面埋头看书。

摆脱了小学生幼稚的“红领巾读物”和简化版本的世界名著,租书屋完全是贩卖大人世界的窗口。武侠小说、侦探推理、剧情复杂的漫画、八卦杂志,甚至还有《国家地理》—但是这种偏冷门的都是过期刊物,更像是老板娘顺手拿来的赠品。

我第一次进去,看到被书挤得摇摇欲坠的架子时,竟然因为选择过剩而产生了类似眩晕的感觉。那天我换了三次书,先是武侠小说,然后是《当代歌坛》,下午匆匆翻完去换小说的时候,老板娘突然认真地盯着我看了几秒,伸手扣住我要借的书,说:“你换一本吧,这个等年龄大一些才看得懂。”

这本书是我喜欢的男明星在访谈里提到的渡边淳一的《失乐园》。这并不是什么少儿不宜的书,但我还是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随便换了本漫画。那时候班级里很有看书的氛围。课间,一本杂志可以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我还因此交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租书屋的存在,仿佛有了特别的意义。

知道密尔沃基这个城市,也是因为看了从租书屋借来的一本破旧的小说。主人公是个住在密歇根湖西岸的杀手,每做成一笔生意,他都会驱车前往密尔沃基美术馆,在那座西班牙建筑师Santiago Calatrava的杰作外面,看屋顶上纯白的翅膀定时开合。就像一场梦一样,震颤的翅膀仿佛和他的命运、他杀掉的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

去租书屋的次数多了,和老板娘的对话渐渐越过了“借书—登记—埋单”的界限,多了些闲聊。“老板娘,最近很火的那几本书能快点买来吗?”“快放寒假了吧,你这个老顾客可以一次借三本书回去慢慢看,不过不能告诉别人。”

说起老板娘,她的生活态度简直可以用漫不经心来形容。有几次我甚至看到了夹在书中间的湿抹布。这样的她,有一个更加浑浑噩噩的男友,那个男人要么趿着人字拖在漫画书前流连,要么绷着脸打游戏,把租书屋里搞得烟雾缭绕,简直是具化版的不靠谱。

我想问老板娘知道密尔沃基吗,可漫不经心的她,肯定不会知道的吧。

一转眼就升初三了,即使心里较着劲,我还是连租书屋里三分之一的藏书都没看完。开春下了场大雪,我得了重感冒,每天下午都要请假回去打吊针。

从学校推着车子出来,到了租书屋门口,我又不自觉地停脚,想进去借本书打发时间。天已经快黑了,又有要下雪的迹象,老板娘没有开灯,一个人呆坐在柜台后面。

“老板娘,我借本书。”“你自己挑吧。”她的鼻音也很重。刚打完招呼,她那个不靠谱的男朋友突然气哄哄地从后屋冲了出来,谁也没理,就像一阵不祥的龙卷风,迅速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昏暗的房间里,我和老板娘都有些愣愣的。过了许久,老板娘才起身打开灯,“嗡”的一声,房间里一片惨白。

“你怎么翘课了?”她的眼睛很肿。“我要去打吊针,就想—”“那你快挑吧,我今天要早点下班。多拿几本,我这几天也许都不会开店了。”

失恋的味道,在充满着旧书味道的租书屋里更加明显,更加落魄。我担心老板娘的情绪随时会失控,但又根本没有安慰她的立场—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初中生,对彼此的世界都缺乏足够的了解吧。于是我拿了两本《哆啦A梦》,逃一般地离开了租书屋。

等我把两本漫画看了足有五遍之后,老板娘才拉起了租书屋的卷帘门。她仍是穿着老气得要命的衣服,沉默地躲在柜台后面拼命看书。店里贴上了禁烟的标志,红色的斜杠远远看起来,真是寂寞得要命。

初中毕业,我去退押金。高中离这里很远,以后怕是没机会再来了。“老板娘,你知道密尔沃基吗?”我还是忘不了这个特别的名字。“威斯康星州东南部,名字的意思是‘美丽的土地’,那里有很好的啤酒,杀手先生中意那里的雨天。”她被我惊讶的表情逗笑了,“别忘了,店里的书都是我亲手买来的啊。”成年人的她,第一次露出孩子气的表情。

升高中后,我渐渐有了足够的钱买书,经常出入的地方由租书屋变成了书店,即使什么都不买,也愿意去书店和老板聊各自喜欢的作品。有很大的玻璃窗、灯光温暖、散发着新书香味的书店,和书都被摸得卷边、带着不清洁的味道的租书屋,让我对后者的舍弃毫无犹疑,更不可能绕路回那家店了。

过去的经历很轻易也很自然地消失着,没有人会追问为什么,因为那无关紧要。但是为什么,偶尔骑车路过初中母校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加快步伐,避免看到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板娘的面孔呢?她曾经按住我拿书的手,说,这本书不是你这么大的小孩看的。那模样,在回忆的打磨下,竟然有了酷酷的味道。

大学里也有半售半租性质的书店。书店老板不会给我什么读书的建议,我也不会和他讨论我新近喜欢的作家,我们之间的交流非常平淡,也许只要我三个月不出现在书店里,老板就会忘了我吧。

放暑假回家,我总爱在傍晚骑车出去,看看我曾经熟悉的地方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租书屋几乎绝迹,我最熟悉的那家店当然也不能幸免,招牌已换成了连锁奶茶店,老板娘也失去了踪影。奶茶店里连本杂志都没有,谁会知道这里曾经装了多少书、多少故事呢?

在我的幻想中,哪天我会在书店,最起码是个有印刷品的地方与那个老板娘重逢。她不必记得我的名字,只要模糊地记得我曾是她租书屋最忠实的顾客之一就好了。那一天,同样是成年人的我们,也许可以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聊些大人之间的话题,哪怕是她的育儿经都好。

但我又极力避免这样的机会。我总是想起那个非常寂寞的老板娘。她坐在她寂寞的租书屋里,不需要我这样的人的理解和怀念,偶尔会在下起雨的下午望向门外,想到那个住在密尔沃基的杀手,和美术馆屋顶,梦一般张开又合闭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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