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怡的一生

 

静怡几乎不用想,就认定了凶手。那个男人,为了他口中的“爱情”,狠心杀了她的孩子,让她从此再也见不到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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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姜二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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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立秋早过了。空气中还是夹杂着和季节不相适宜的暑气。路上的行人无精打采地走着,脸上被天边的晚霞占去大半,远远看去像浸了一层红油,厚而肥腻。

夜色带着涔涔汗水逐渐醒来,风一吹,黑暗又更深了一层。这是一九零七年,民国成立前的最后五年。历史即将进入一个跌宕起伏又波澜诡谲的新时期,一总好的、坏的,高尚的、卑劣的纷纷登台,争先恐后去为后人提供可供演绎的素材。

不过,对于身处徽州腹地的小县城凤阳来说,人们并不关心将来的事情如何发展,因为眼下,有他们更感兴趣的事情。

就在九月十六这一天,凤阳的两大望族周家和吴家结亲了。一大早,全凤阳县的人就看到周家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街而过。那阵势十年一遇,直吓得斜躺在路边角落的小乞丐不自觉又往后缩了缩身子。

而此刻,夜幕已经完全落下来。周家大院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宾客们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丝毫不因黑暗来临而减了半分兴致。

只有一个人,心情和他们完全不同,她就是今天这场热闹的起因,16岁的吴家大小姐静怡,周家新进门的三少奶奶。

西院厢房里,头披大红盖头的静怡,端坐在漆金樟木婚床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脚上的一双凤纹绣鞋。

那是绣云阁的绣娘足足花了一个月绣的,样式、花色都是全城最好的。静怡的脖子有些酸痛,肚子也有些饿,自从进门到现在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快三个时辰了。

她很想揭了头上的盖头,跑出去找点吃的,但是又怕被人发现,日后落了笑柄。而且这盖头,她希望是由那个人揭开的。想起那个人,静怡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两年前的一个元宵节夜晚,她在自家门前匆匆看过那个人一眼,“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当时她突然想起了《诗经》中的这句话。

事后,她从下人那里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绵绵情思也从那时开始日益蔓延,直至将她整个人织进一张巨大的网中,动弹不得。

周叔年。静怡在心里默念那个人的名字,周叔年,静怡又念了一遍,喜悦夹着不安涌上心头。今夜,她将成为他的女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红烛即将燃尽之时,静怡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她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连忙支起身子,整理衣襟。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静怡紧张得有些发抖。一个男人被推了进来,随后门又被关上了。空气瞬间凝固了。周叔年站在门边,呆呆地看着门锁的方向,愣了一会儿,才叹着气走向床边坐着的人儿。

盖头突然就被揭开了,像落叶一样飘落到地上。静怡慌忙抬起头,看到了站在眼前满身酒气的周叔年。“夫君。”她怯怯地开口,不想还没说完,就被眼前人凌厉的眼神吓了回去。

“夫君?”周叔年一只手撑在床檐上,一只手抵住静怡的下巴,然后冷冷地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女人,语气充满玩味,“你叫我夫君?你知道夫君什么意思吗?”

静怡被这一连串的动静惊住了。她呆在那里,不知所措。他看在眼里,弯腰靠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你晓不晓得嫁给我很苦的,因为我比你大了足足九岁,因为……”

他扬起嘴角,“我想娶的人不是你。”随即又哈哈大笑,起身将卧室方桌上一整瓶合欢酒一饮而尽,趴在桌子上哭哭笑笑了好一会,才呼呼睡去。

我想娶的人不是你。这句话像一阵风吹进静怡心里,把那些紧张、羞怯、欣喜的小情绪从心底一扫而光。

她看着沉睡中的周叔年,那眉眼还是两年前偶遇时的眉眼,却又有些不一样。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单相思。

哎!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良久,她才走到周叔年面前,将他扶到床上,轻轻盖上了被子。然后倚在方桌旁,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第二天醒来,周叔年已经不在了。她看着空荡荡的床铺,怅然若失。不一会儿,从吴家带过来的丫鬟小莲走了进来,“小姐,姑爷他……”

她本想说姑爷这么做太过分了,但看到静怡的表情便住了嘴,她知道此刻说这些话只会让小姐更伤心,只能在伺候小姐洗漱时更加用心。

但有的人却并不在意这些。当静怡一个人去向老爷太太请安时,坐在堂上的二少奶奶首先看不过去了,“我说这三弟也太不懂事了,这新婚第一天就没了人影,不知道的还以为又去哪里厮混了呢!”

她特地在“又”字上加重了语调,生怕这年轻的新媳妇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就是,”大少奶奶也开口了,“这三弟平时倒是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脑子倒糊涂了?”

“哼!”坐在正中的周老太太突然咳嗽了一声,她接过静怡手中的茶啜了一口,随即放下,对静怡说道,“你别听你们两位嫂子胡说,叔年排行小,人又聪明,从小到大都被我们宠坏了。

“他今天不来是有些不妥,日后你多费些心,做好妻子的本分。等他知道成家的好处,也就收了心了。”

静怡点头称是,在心里暗暗发誓要恪守妇道,当个贤妻。想到以后和周叔年举案齐眉的日子,她突然觉得现在这点委屈也是值得的。

但是第三天回门,静怡仍然是一个人。周叔年除了新婚之夜出现过一次,其余时间仿佛人间蒸发。

静怡坐在回吴家的轿子里,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若现的酒气萦绕在周围脑海,像极了一个梦。

“这周叔年也太不是东西了!”在看到静怡一个人下轿的时候,吴大奶奶终于忍不住骂了起来,“接亲的时候我就看他不情不愿,大喜的日子哪有新郎不笑的?现在看来,真是混账!”

她转身又对吴老爷说道:“老爷,都怪你!为了吴家生意,你明知道周叔年这么多年不肯成家是因为在外面……”她没有说完,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娘,我没事。”静怡心里一暖,眼泪却也跟着母亲一起出来了。

“行了,你看你,在这门前也不怕别人看笑话。”吴老爷被吴太太说到了痛处,恼羞成怒,转身朝院内走去,一行人这才回到吴家。

晚上,吴太太来到女儿的卧房,拉着她的手再次落泪,“你也别怪你爹,我们吴家看着家大业大,其实里面早就败了。你两个哥哥不成器,现在就靠老爷一个人撑着,他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的。”

“娘,我不怪爹,我是自愿的。”

“傻孩子,你不用安慰我。从今天就看出来,你这几天在周家的日子不好过。”

“我是说真的,娘,能嫁进周家我很高兴。”

吴太太看着静怡,以为她还在安慰自己,心里一酸。随即又想起来似的,问:“这几天,他碰你了没有?”

静怡没想到吴太太突然问这个,满脸涨红。吴太太明白了,她说:“没关系,我有办法。这几天你就安心呆在家里,什么时候那周三少爷来亲自接你,你什么时候回去。”

静怡点点头,在吴家安心待了三天,但是到第四天她就呆不住了。越来越强烈的失望和不安笼罩在她心头。

到了第五日,她心里明白周叔年是不会来接她了。吴家的下人们也意识到这一点,有人还因此下了赌注。

直到第七日,周家差了管家周伯过来,静怡才跟着他回了周家。临走前,吴太太交给她一包东西,让她必要的时候可以用一用。

2

“小姐!”一回到周家西厢小院内,小莲就忍不住开口了,“你看看刚才那些下人,看到我们进来,一个个都爱理不理。我说小姐,你也该拿出三少奶奶的架子来,让那些不长眼的认清楚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算了,他们也是看脸色行事。对我爱理不理的,岂止他们?又何必计较呢。”静怡拿出婚前绣了一半的荷包,准备继续绣完,又想即使绣完这荷包也不定送得出去,权当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吧。

“小姐,你就是性子太软。”小莲恨恨地说道,“这几天我在吴家听他们说,姑爷被迎春楼的绿珠迷了魂了,之前闹着要为她赎身,还要八抬大轿娶她进门。

“周家不肯,派人绑了绿珠。姑爷没办法,才同意的这门亲事。可姑爷到底还是为绿珠赎了身,置了院子。你们新婚那天,拜堂一结束他就跑去找她,最后还是周家派人把他找回来的。

“现在这事除了你,整个凤阳城的人都知道。你要是再心软,那没过多久,他们就都要踩到我们头上了!”

静怡一字一句地听着,像一脚跌进了泥潭里的人,整个身体难受极了却不敢挣扎。她爱他,这一点她毫不怀疑。他会爱上自己,这一点她却再也不敢坚信。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静怡只见过周叔年两面。一次是周太太突然头痛,他来探望。一次是周家大少爷周伯昭从陕西运粮回来,摆家宴为他洗尘。

两次,周叔年都没有正眼看她。特别是家宴那次,结束后,下人本想将醉眼微醺的周叔年送回西院,他却指着周家大门执意要“回家”。

回家?他和那个女人的家。

静怡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进门短短一个月,这并不是最让她最难堪的一刻,但却最受伤。他在人事不醒的时候依然想要回到那个女人身边,他的眼中当真从没有过她。

她是真的愤怒了,斜眼看着周叔年离开。第二天,她估摸着周叔年去周家商铺的时刻,在小莲帮助下,悄悄离开了周家,她要去看看周叔年心心念念的家到底是什么样。

寻找意外的顺利,稍微打听一下,就找到了地址,凤阳郊区一所小院。看来周三少爷的风流韵事,果然已经全城皆知。

轻叩大门,一个清秀的丫鬟出现在门内。

“你找谁?”丫鬟上下打量着她。

“这位姐姐,我是去邻县投奔亲戚的。经过这里时,实在渴得不行,想向你们讨杯水喝。”静怡小心翼翼地说,生怕被这丫头看出什么破绽。

“你等一下。”丫鬟说着进去通报,不一会就出来了,“进来吧。”

静怡跟着丫鬟往里走,一路用余光打量着四周。院子不大,倒清雅俊秀,处处体现着用心。

丫鬟把她带到客厅,给她倒了杯水,“你喝完就走吧,小心吵到我们家小姐。”

谁知话音未落,一个年轻的女人就走了进来。她神情慵懒,一双丹凤眼格外引人。她看着静怡,问丫鬟:“知春,家里来客人了?”

知春连忙答道:“小姐,她说她赶路渴得很,我看她一个女孩子,就让她进来喝杯水。”

绿珠听了,又细细打量着静怡。静怡此时心跳得厉害,只低头喝水以免露出破绽。

绿珠以为她真渴了,不觉好笑,“慢慢喝,水有的是。”又吩咐绿珠,“一会儿她走的时候,你给她带一壶碧螺春泡的好茶送她上路。”

知春应了一声下去准备。

“哎,你要去哪里?”绿珠随手点起一支香烟,斜着眼问。

静怡被她的举动惊呆了,对她来说,抽烟绝不是大家闺秀能做的事。

绿珠看她的样子只觉好笑,叹了口气说:“唉,还真是小姑娘啊。行了,你慢慢喝,我要出门了。”

说着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在院子中喊:“知秋,帮我叫车,我今天上午要去凝香阁,他们那又进了一批好货。”

静怡看着绿珠袅袅娜娜的背影,只觉得一辈子自己都学不会。

绿珠走后,静怡很快就离开了。她打发了车夫,一个人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直到傍晚才回到周家。一进西院,周叔年就气势汹汹地拉住她,“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干什么?我干什么你真的关心吗?”

“哼,我的人看到你去找她了,我劝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我打她的主意?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可我进门到现在你甚至都没正眼看过我。”

“我们的婚姻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可那不是我的错!”

周叔年没有回答,再三警告静怡不要接触绿珠后,扬长而去。静怡觉得世界变得好安静,只听得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再也不能指望周叔年爱自己了。那,就恨吧。

想起上次回门时,母亲给自己的东西,一个计划在静怡心里慢慢酝酿。

时间很快到了一九零八年。进入正月,雪就没停过,人人都说这是吉兆。事后看,这更像是大清灭亡前的一点预兆。

这一年除夕,周家和往常一样热闹,甚至因为垄断了徽州一带的码头、矿产而更加繁荣,周家大门的门槛都快被凤阳的达官显贵踏断了。

周叔年这几天跟着周老爷走亲访友,又谈成了几笔大买卖,晚上依然不住在西院。

对他的行为,周家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娶绿珠为正室,他们甚至同意周叔年将她纳为小妾。

倒是对静怡,周太太因为她未能成功把丈夫留在家里,言语间颇有不满。

初六这天,周叔年在熙春楼招待来自苏州的客商,大醉之后,被新来店伙计送回了周家西院。

正好下人们都放假未归,静怡知道机会难得,将母亲给的“春风散”以醒酒名义让不省人事的周叔年喝下。

一刻钟之后,静怡看周叔年面色潮红,躁动不安,便把他扶上床,解开自己的衣袖,吻了上去。

事后,她忍着疼痛将沉睡中的周叔年扶进客房,竟一点都不觉得吃力。在以后的半年里,静怡又找到两次机会将她自己从女孩变成女人。

又是一年八月,静怡只觉得这段时间乏力得很,找大夫一看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静怡没敢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在房间里偷偷流泪。在她看来,不管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将成为她余下的漫长人生的依靠。

怀孕以后,静怡很小心。整天呆在西院不出来,连自己父亲的大寿都推病没回去,但正是这份小心让周家一些好事者看到了异样。

先是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隔三差五地来西院“探病”,而后周太太又让她早晚去请安。很快,周三少奶奶怀孕的消息就飞了出去,甚至有人说这孩子不是周三少爷的。

在怀孕第五个月的一天,一直忙于生意的周叔年终于抽出时间来“看望”他怀孕的妻子。

“你怎么可能怀孕?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奇怪吧,自从嫁过来就守活寡的我居然怀孕了。”

“伤风败俗,你居然和男人私通!”

“私通?恐怕要让三少爷失望了,孩子就是你的!你喝醉的那几次,配合得那么好,你可别告诉我你一点都没有感觉。”

静怡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周叔年恼羞成怒,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这个孩子不能要。”

“他可是你周家的骨肉。要不你现在就出去,告诉所有人,我们成亲一年多,你碰都没碰过我。我倒要看看,谁信?”静怡推开周叔年,连忙用手护着肚子。

“我不管别人信不信,我的第一个孩子,只能是她的。”周叔年扔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一个星期后,静怡像往常一样喝下安胎药后,突然腹痛难忍,晕了过去。醒来后看到小莲哭丧的脸,她的心像掉进了寒窑里。

孩子没了,是周叔年干的。静怡几乎不用想,就认定了凶手。那个男人,为了他口中的“爱情”,狠心杀了她的孩子,让她从此在这个黑不见底的世界再也见不到一点光。

静怡疯了一般,到处找周叔年,她要杀了他,为她和孩子报仇,但周叔年轻易就摆脱了她。

因为就在她出事的当天早晨,周叔年就说服周老爷让他去上海拓展生意,顺便学习中国最先进的机器制造技术和理念。

他从此在上海一去不回,当然,同行的还有他的红颜知己绿珠。

3

这一年的十一月,大清朝的皇帝和太后在两天时间内相继死去,历史的航船由一个三岁孩子掌舵,颤巍巍向远处的惊涛骇浪驶去。

但静怡不关心这些,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抽一口鸦片解决不了的。就像一个月前,她的母亲吴太太突然得急症去世,她纵使痛苦万分,也在鸦片的陪伴下熬过来了。

鸦片,这么好的东西,真不懂外面那些人为什么要整天喊着禁烟。要是真禁了,她拿什么活?静怡躺在床上,眼神迷离,这种醉生梦死的感觉让她舒服极了。

在接下来的三年,她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直到民国成立也没有变。凤阳城里那些拥护新思潮的人都说,是周家的高墙大院让新进门的媳妇短短几年变成了大烟鬼。

在静怡吞云吐雾的时间里,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个春天。一年前,静怡搬到了后花园里一座由老戏台改造的小院“韵兰阁”,原来的西院主人换成了周家大少爷新晋的姨太太。

对于周家来说,静怡早就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人,这样也好,只要他们不断了她买鸦片的钱,她倒也乐得清静。不知是不是春困的原因,静怡这几天总是乏得很。

这一日,昏昏沉沉睡到晌午,起来时,嘴里涩涩的没有半分味道。静怡刚想喊小莲,正看见一只浅黄色蝴蝶飞出窗外,不知为什么她特别想吃东大街胡大家的毛豆腐,那是她小时候常吃的。

她喊了两声“小莲”,无人应答,才想到小莲因母亲生病,今早已经回家了。嘴里的味道越来越淡,静怡突发兴致,她换上小莲的衣服,悄悄从周家后花园旁无人看守的侧门出去了。

仿佛自从嫁到周家就没有再出来似的,静怡一下子找不到了方向。街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静怡说不出自己什么感觉,她走得很慢,朝着记忆中的东大街走去。

还好,她找到了,胡大家还在,只不过店面比印象中的小了很多,店主胡大也由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变成了有些苍老的胖子。静怡站在店前,正想走进去,才想起自己太久没买过东西了,居然忘了带钱。她心里有些失落,不想就这样回去。如果她这次出门被周家人察觉,也许以后都出不来了。

她呆呆地站在胡大家店门口,正在不知所措时,一个声音传来:“给你吃!”静怡抬起头,迎上了一双带笑的眼睛。

“来,给你吃!”声音的主人又说了一遍。

静怡有些不知所措,但耐不住想吃的冲动,怯怯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一份毛豆腐,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慢点,别噎着,真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丫鬟。”声音的主人打趣地望着静怡。

待静怡吃完,她才发现眼前站着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一袭青色长袍穿在他身上显得修长而挺拔。

除了周叔年,静怡从未和别的男人如此贴近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静怡仓皇而逃,却在刚迈出步子时被一把拉住了。

“哎,吃了我的东西不说声谢谢就想走?我看你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吧,就这么没规矩?”男人打趣道。

静怡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觉浑身焦躁不已,她想说声“谢谢”以摆脱这种让她尴尬的处境,一张嘴却是蛮横的“你放开我”!

静怡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离开,因为她的烟瘾要犯了。

男人没料到静怡反应会这么激烈,只得尴尬地松了松手,“呃,你别生气了,我和你开玩笑的。”

说罢,他看到静怡脸色越来越差,半蹲在地上,又连忙补充道,“如果我冒犯到你,我向你道歉好不好?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静怡蹲在地上没有说话,此时她只感觉天旋地转,在失去意识前,她紧紧抓住一双手,使出全身力气说:“快带我离开这里。”

醒来时,已是傍晚。静怡躺在陌生的房间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滴答”的声音。

“你醒啦?”一个蓝眼睛白头发的老者看着她,笑着问。

“你是?”静怡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人,吓了一跳。

“别害怕,他是凤城的华莱士主教,专门为你治病的,你今天真的吓到我了。”

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静怡认出他就是今天在街上的那个男人。在男人的讲述中,静怡知道了他的名字——刘慕。

家里本是徽州一个望族,因家中变故,目前借住在凤阳亲戚家,也知道了在她晕倒之后刘慕手足无措之下向华莱士主教求救的整个过程。

“真没想到鸦片荼毒之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这么年轻。”刘慕痛心地说。

“鸦片很好,可以忘掉很多烦心事……”静怡想不到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居然会为自己难过,讷讷地想要争辩,却没有底气。

“你!”刘慕想不到静怡会这么说,一时期冀,叹了口气道,“可你还这么年轻,人生才刚开始啊。”

是吗?静怡想到自己的过往,不觉想,怕是已经结束了吧。

“你的鸦片毒已经很深了。”这时,华莱士开口了,“我只能用药物暂时让你镇静下来,但要想根除,还得靠你自己。”

“别担心,我们都会帮你。”刘慕在旁附和道。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和清秀的面庞,静怡在心里不自觉地说了声,好。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静怡在刘慕的帮助下,每两三天偷偷出周府一次,在华莱士的教堂里接受治疗。

刚开始总是痛苦难熬,但日子久了,静怡对鸦片的依赖渐渐减轻。每次想到能见到刘慕,她就倍感愉快。这种心情,犹如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周叔年时一样。

在华莱士的教堂里,静怡不仅知道了什么是西洋钟、会跑的车,还在刘慕的讲诉中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和自己想的不一样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静怡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过了立秋,万物萧索,周家的气氛却紧张起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静怡沉浸在和刘慕的爱情中的时候,关于周家三少奶奶偷人的传言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慕哥,跟我走吧。”在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之际,静怡对刘慕说。

“好。”刘慕轻轻回答。

在连下三天小雨之后,静怡决定跟刘慕离开凤阳。这时,刘慕已经知道她并不是什么丫鬟,而是那个在周家饱受冷眼的三少奶奶。

子时已过,街上还飘着打更人的号子声,静怡悄悄穿过周家花园,打算从侧门离开。在过去几个月,每次她都是从这里离开,到华莱士的教堂,见她的慕哥,但是这一次,她失败了。

侧门打开后,外面早已灯火通明,周家一行人站在外面,像看跳梁小丑一样看着她。他们早就知道了自家媳妇的丑闻,只是按兵不动,静待时机罢了。直到静怡突然让小莲回家探亲,他们知道时机到了。

静怡被两个年轻力壮的仆人绑着来到了周家祠堂。在各种祖宗像面前,静怡接受着来自周家的各种羞辱。

没有争辩也没有质疑,静怡就承认了他们给她的各种罪名:不守妇道、偷人……审讯时,她完全没有听他们说什么,满脑子想的都是刘慕。

他等不到自己会有多着急,知道自己出事,他会不会来周家救自己,周家肯定已经在等他上门了,他们会不会杀了他……这一切都让她无法专心去听周家人的各种斥责,直到她被关进一间阴森清冷的黑屋。

静怡猜得没错,周家人是在等待奸夫的自投罗网,同时也在商讨对这个败坏周家门风的贱女人的处置方法。静怡的娘家早在几年前已经完全败落了,所以他们并不在意亲家的想法。

他们给周叔年发了封电报,想要他回来,亲自处理,等了一周,只收到同样一封电报:详情已知,悉听父母大人代为处理。可以看出,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结发妻子下场如何,甚至可以说,他早就将她忘了。

周家人没有等来周叔年,也同样没有等来刘慕。那个拉着静怡的手在上帝面前海誓山盟的男人,在静怡出事后,因为害怕选择消失了。

尽管静怡并不希望刘慕贸然现身,但他完全消失却是她从未想过的,这让她本已慢慢苏醒的心再一次感到绝望。

最后,在周家家族中一些德高望重的人的建议下,静怡伴着一纸休书被卖到了远离徽州的一家名叫翠轩楼的妓院内。在这里,静怡如行尸走肉般一过就是两年。

4

“哎,张副官啊,你放心,大帅要的人呐,我保证给你调教得顺顺贴贴的。”在翠轩楼一间隐秘的房间内,老鸨一脸堆笑地看着眼前矮壮的年轻人。

“知道就好,这小蹄子太倔,要是老子,早就一枪毙了她,可我们大帅就喜欢这口,老子就没办法了。记住,七天后我来带人,到时候要是再出现抓伤大帅的事情,我可就要拿你是问了。”

说完,张副官狠狠地瞪了老鸨一眼,离开了。

“来人啊,把这个小蹄子先关起来,饿她个两三天!”待张副官离开,老鸨招呼身边的伙计将一个十五六岁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关了起来,“哼,对付这样的倔蹄子,老娘有的是办法!”老鸨信心满满地说。

而这一切,都被路过的静怡无意中听到了。

很快三天就过去了,令老鸨没想到的是,这个叫林莺的女学生不仅没服软,还开始主动绝食,眼见就要奄奄一息了,让整个翠轩楼都慌了神。

“把她的嘴给我掰开,她要是死了,你们谁也活不了。”老鸨对身边的伙计说。要知道这可是本地军阀刘大帅要的人,要是死了,自己这条命也别想要了。

“妈妈,这是何必呢?动静闹得这么大,还是让我们姐妹劝劝她吧。”静怡建议道。

“就你?一身的大烟味,这两年接的客都不够你买大烟的,早知道是个赔钱货,当初我省了银子去喂狗也不会买你。”老鸨一脸轻蔑地说。

“妈妈,瞧你说的。”静怡贴上去,“这两年除去刚来那会,我赚的可不比楼里其他姐妹少,这大烟啊还不是那些少爷公子们给我拿来的,什么时候花妈妈一分钱了?

“现在这个妹妹是想不开,等她见到我们这些姐妹,知道了有男人养的好处,哪还有心思绝食呢?早扑到那刘大帅的怀里了。”静怡继续说。

“那你去试试吧,要是事成了,少不了有你一份赏。”老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在两个打手的陪伴下,静怡来到了关押林莺的房间。

“哎呀,你看看,这么干净的小姑娘被你们这么对待。”静怡上前扶起瘫倒在床边的林莺,转身对身后的两人说,“还愣着干什么?你去拿块干净毛巾来,你去打盆干净的水来,去呀!”

趁他们离开之际,静怡迅速让林莺看她的掌心,上面有一行小字:好好吃饭,后天我帮你出去。

林莺的眼睛立即明亮许多,朝着静怡点了点头,她已经做好死的准备,现在有人愿意帮她,不管是真是假,她都愿意一试。

静怡离开后,林莺果然开始进食了,这让老鸨很高兴,让静怡有时间多去开导开导她。

后天很快就到了,这一天是静怡的常客李家二老爷的寿辰,晚上他在静怡房间喝到不省人事。趁此之际,静怡偷偷来到林莺的房间,两人快速换了衣服。

“李老爷经常带我出去看戏,所以一会应该不会有人怀疑,不过你扶李老爷出去的时候一定要把头埋在他胸前,等出了翠玉轩的门,你找个机会就跑,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回头。”静怡叮嘱说。

“那你呢?”林莺问。

“我?”静怡有一瞬间的恍惚,“我早已是个死人了,而你的日子还很长,别管我了,走吧。”

“我叫林莺,你叫什么?”

“静怡,吴静怡。”

林莺感激地握着静怡的手,然后匆匆离开了。

剩下静怡一个人躺在林莺的房间里,手里握着小小的一个瓶子。

明天他们发现自己尸体的时候,林莺应该已经安全了吧。

这一生,实在是太累了。不管是周叔年还是刘慕,总是爱而不得,以后不会了吧。

静怡一边想着,一边打开药瓶,那里面装的,是她轻飘飘却无比沉重的一生。(原标题: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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