呓语 志之所至,爱必随之——谈伊格尔顿《如何阅读文学》

 

我不知道以后向别人谈起哈利·波特,滔滔不绝地说其中的孤儿形象、人物名字的寓意、父权的体现,甚至政治面向上法西斯主义巫师的塑造,会不会被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x0a但若你爱怪人,则我也很美。...





如何阅读文学?在大陆,它被翻译成文学阅读指南,连自己都承认这名字实在俗气,尽管它与那些如何驻颜有方、如何穿衣搭配有着天壤之别,这样吸引人的标题,倘若不是封面上泰瑞·伊格尔顿几个大字,我是绝对不会拿来读的。这种想法的浮出,让我开始警惕:我为何打开一本书?是书的标题还是封面吸引了我?《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从书名开始就让我产生了翻阅的欲望,台湾出版的《极权主义的起源》的封面,汉娜·阿伦特在讲台上优雅地抽烟,让我一见倾心。但对于我来说,在书店漫无目的地闲逛,然后目光偶然与一本书相遇并碰撞出火花的概率就像在人海中一眼看到能共度一生的真爱一样,小的可怜。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有备而来,可能在某个地方听过别人的推荐,或者这本书早已声名远扬。一本书的文学价值,让我在路过它时不能视而不见,一定要翻一翻——这种价值与作者有关,与内容亦有关。当我在为一本书下价值判断的赌注时,我获得这种价值判断的讯息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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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虽然是《如何阅读文学》的最后一个章节,但却是我选择阅读的前提条件。没有价值的作品是对生命的无端消耗,经典作品却常读常新。权力可以左右很多东西,政治也同样如此。对文学的评价不能说不受到各种外在压力的影响,但时间永远是文学公正性的辩护人。文学作为一门学科发展到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复杂、细密又巨大的网络,在时间的轮转中,不断有作家将它编织,不断有批评家和文论家将它精细化,因此我们才有缘一睹那些经典作品的芳容。陈列在我眼前的文学作品,是社会、文化、历史各种机制层层筛选过后的珍珠,它呈现出五光十色,并被引申向更遥远的地平线。这些经典的文学作品,从来不会让细心的读者失望。

让学生评价一组隐去了作者及标题的诗歌,看似公正地把诗作呈现在读者面前,得到的却是含有学生主观情感的评价,这种评价可能与学界通行的对诗作的解释相悖。倘若因此来质疑并嘲笑文本的价值,就显得太愚蠢了。即便把莎士比亚的诗作拿给学生看,也不能确保每个人都喜欢。但个人的爱憎丝毫不影响作品本身的价值。我也常犯这种错误:当我向别人谈起一本书,从来不能站在客观的立场,我总是说:我喜欢……我不喜欢……,好像我的喜欢就能让村上春树得诺贝尔文学奖,让人们不再谈论韩寒一样。我仔细回忆给我们上课的老师,他们在分析文学作品时从不表明自己的偏好,总能以冷静自持的态度来面对文学史上的种种。曾有一个老师对我说,没有人关心你在想什么,重要的是文本在讲什么。这句话我一直记着,它拉开了我和文学的距离,让沉溺在文学的情感泥潭当中的我惊醒,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长久以来我一直把文学视为温暖暧昧的被窝,以为阅读这种私人性的体验,没有章法和道理可讲,一切引申和阐释只要能符合个人内心的规则,别人就无法干涉,但这是只我的一厢情愿罢了,人不能总是躺在床上做着春秋大梦。从被窝中爬出来感受冰冷,当然很困难,但我们作为想要文学关系变得更亲密的一小批人,总要承担一些维持这种亲密关系的责任吧?

在《写作的零度》中,罗兰·巴特说,文学现在不被保护了,所以现在是走向文学的时候。进入中文系之前,我对文学始终怀有既敬畏,又有点不屑。网络上有句俏皮话:不想当厨师的记者不是好司机。当各个职业之间的界限不再那么分明,演员可以写书,兵乓球运动员可以重返大学成为教授的时候,文学似乎对每个人都敞开了大门,我也在内。人们总是渴念那些无法拥有的东西,当你能把文字抓在手里,文字对你来说也不再那么珍贵了。人们接受教育,掌握了文字和语言,似乎并不需要被教授如何阅读。我曾以为我抓得住文字,但这种愚蠢的想法在时间的推移中逐渐消失。阅读文学作品,自然和阅读传单不同。这种阅读从不纯粹,也不曾简单。对文学的敬畏感蔓延,我开始变得小心,不敢再随意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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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文学的文学性被分散、泛化,文学在社会中的处境也越来越尴尬。有时候我会想,书籍一直服从读者的挑剔,难道它本身不会挑剔读者吗?有人不懂鲁迅先生的讽刺,有人看不出钱锺书字里行间的幽默。让所有人都读得懂的文字,大概只有新闻报导和医院的广告。我并非在廓清文学与大众的界线,标榜精英文学,只是将站在普罗大众之中发声等同于普罗大众之声,是对文学的误解。从古代的士人,到当下的知识分子,这种称谓本身就带有某种含义。我们总以《诗经》作为中国文学的滥觞,但《诗经》从不是劳苦百姓吟诵的乐歌,而是贵族精英之作。也许曾经我们眼中的文学,只是一个模糊的、想当然的观念,不是文学本身。

文学有门槛吗?倘若以将我等中文系学子与其他学生区别开来并提高身价的观点来看,我实在是想肯定地回答有,并且不觉脸红。面对酸书生的嘲讽,我更可以大声回答:你以为中文系就是在读小说吗?你知道什么是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吗?我还可以拉出俄国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等等名词来震慑他们,这时,我倒有点脸红了,因为毕竟我也搞不清楚这些批评和主义。不谈理论和主义,能不能得到一张文学的入场券,我想文学理论大鳄泰瑞·伊格尔顿叹了口气说:算了,先来看一看我这本书吧。在一次采访中,伊格顿道出了写作这本书的原因:“我吃惊地发现人们对诗歌的背景非常熟悉,但根本不知道如何谈论这首诗歌。”这种对语言敏感性的消失,让伊格尔顿重新思考起文学批评的意义,“即使人们谈得不好或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在我的时代,如果不加思考地随口谈起来,仍然有话可说。”文学的善恶、形式、主题、语言、形象,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被人们遗忘了呢?于是,伊格尔顿想要做一次“恢复我认识的文学批评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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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本书的腰封上,有几个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开启慢读新风潮。这里的慢读,也许不像文本细读那般专业,却也指出了它的对立面——快读。现代人的时间被社交网络和媒体切割成碎片,我们阅读推特、脸书上百余字的内容,阅读从电脑上突然弹出的对话框,却没有一个下午的安闲来阅读一本书,更何况是文学作品。网络上流行着木心的一首小诗——《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人们花几分钟的时间流览过,发几句感慨,又快速地将眼球移开。我不知道普通人会愿意把多少时间浪费在无用的文学作品上面。倘若有人问我,我们为什么要阅读文学,回答这个问题,真是像逼人回答文学的意义是什么一样难堪。我不禁想到纪伯伦曾经说过,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著,一个在光明中睡着。对外我只展示光明中的自己,黑暗中的另一个我,如何去面对?我只能说,我在文学中体认自己。上帝可以告诉我,我是怎样一个人吗?毕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为什么我自以为善良,也会邪恶及虚伪?为什么我自以为正义,也会犯耻为人知的错误?是否像米兰·昆德拉所说,令我反感的,远不是世界的丑陋,而是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不如说通过阅读,我才逐渐抓住那些连我自己都未知的敏感和秘密。人的情绪变化多端,但当我们滑动手机屏幕的时候,我们的情绪会经过多少种变化?总结起来又无非只是喜怒哀乐罢了,文学让我明白,人的情绪远比喜怒哀乐更多。活了二十年,我还未曾谈过恋爱,但是对爱情的期待和紧张,我从艾莉丝·梦若的小说中找到了:“想到曾跟他一起、或未来可能与他共度,会抽干所有寻常的舒适感受,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愉悦——不是膨胀、广泛的那种,而是紧绷的,令人神经紧张的愉悦。即使那里不冷,我也克制不住颤抖,更怀疑自己读得进去任何一个字。”我也不曾因过度思念某个人到了要晕厥的程度,但海子在《冬天》里写下的诗句:“火的叫声传来 火的叫声微弱 山坡上牛羊拥挤 想起你使我眩晕”却让我真的感到头晕目眩。是哪些字、词、句的排列恰好符合我的心里期待?这种感觉的延伸究竟从何而来?作者究竟在哪里埋下了包袱?又用什么方式作了巧妙安排?想到这些,文本分析的快感和喜悦我似乎也能感受到几分。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人认为分析文学作品就像医学生拿着刀解剖豚鼠一样残忍,在我看来,这是既懒惰、又自大者掩饰自己无知的借口。

文学作品本身的形态实在是太丰富了,语气、节奏、结构、语法、典故……每本小说又有独具特色的人物设定、故事情节、陈述风格,而每个作家又都是那么富有创造性的想像力,文学作品直接叙述的和流淌出来的内容之间的张力也各不相同。高超的叙事结构足以向读者保证一篇不是以故事为中心的小说的可读性,例如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别具一格的文风又可以带读者领略世界各处的美景,艾莉丝·梦若的文字带有加拿大的寒冷气温,略萨的文字是流经南美洲的秘鲁暖流,热辣强烈,曼德尔施塔姆又让人不得不想到俄国漫长又灰暗的国境线。而作家颇具迷惑性的讲述方式,让读者在文本中流连忘返。、即便我清楚地认识到《哈扎尔词典》乃虚构,还是想得到捕捉梦境的能力。埃特加·凯雷特说:“生活就像从悬崖边坠落。选择以什么方式掉落你有完全的自由。我笔下的人物选择带着期盼和希望,尽管会出现各种奇怪的事情反对他们。这样并不会使最后落地时疼痛能减少一点,但会使他们粉身碎骨时保存一点尊严。”作家无不是如此对待自己笔下的芸芸众生。因此文学画廊中的人物,不是蜡像,更像是我们坐在小酒馆中会不期而遇的陌生人,或许安娜·卡列尼娜曾从我身旁擦肩而过?而包法利夫人也会微笑着向我说声早上好,又有谁说得准呢?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霍乱时期的爱情》与《百年孤独》正在南美洲真实地上演。我知道,总会有人睁大眼睛告诉我:你以为真的有卡尔维诺所说的那些城市吗?那都是作家的虚构罢了!但我愿意相信。德富芦花在散文中写道:“我等生活在有趣味的理想之中,不一定能活出个什么结果来,到了不再干傻事的时候,我也就到了最后的时刻了。”这让我不禁又想到王尔德的隽语:“一个人若是想恢复青春,只需重复干过去的傻事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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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生活一样,表达也在别处。作者所书写的文字是否是作者最初那一刹那所想到的,我们不得而知。但表达难道不比生活可靠得多吗?马克·吐温有一句妙语: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作者把文字投掷出去,如同把瓶子扔进大海,无需担忧它的命运。尽管这是对全部人的邀约,只有少数人能如期而至。但是,正如没有如期归来就是旅行的意义一样,无论捡到这个漂流瓶的是谁,他都将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当中,等待随便哪一种未来的展开,这是文学的意义。格非在《文学的邀约》中说过一段话,我非常喜欢:“既然文学作品的意义有待于读者的合作,我更倾向于将文学视为一种邀约,一种召唤和暗示,只有当读者欣然赴会,并从中发现作者意图和文本意图时,这种邀约才会成为一场宴席。”人之有志,才有生活的希望,想来目前我的志,就是这场盛大的宴席永不散场,而我也能参与其中吧,而志之所至,爱必随之。在电影《编舟记》里,社交能力值为零的宅男马缔只有一个爱好:编写字典。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向房东太太抱怨:编字典比我想像中难多了。房东太太却温柔地告诉他:能在年轻的时候就找到自己这辈子想做的工作,你真是幸福,之后只要一路走到底就行了。于是,这个怪人真的用了十五年的时间编成一本《大渡海》。

我不知道以后向别人谈起哈利·波特,滔滔不绝地说其中的孤儿形象、人物名字的寓意、父权的体现,甚至政治面向上法西斯主义巫师的塑造,会不会被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

但若你爱怪人,则我也很美。

文字 | 耿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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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小  畜
审校 | 田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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