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街102号

 

妈妈很漂亮,是山野里的女人模仿不来的漂亮,而村里的叔叔有时碰到我总会问起妈妈,于是村里的女人都不喜欢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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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没见过我爸爸。

听他们说在我五岁那年,爸爸扔下我和妈妈走了,下落不明。

在那个有山有水的村子里,我和妈妈相依为命,也许我是见过那个叫爸爸的男人的,可是我忘了。

知道这些的时候我七岁,和别的小孩不一样的是,我不和他们玩那些幼稚的游戏,我会思考,一样的是,我也思考不出什么结果。

妈妈很长一段时间不管我,也不出门,我饿了的时候就会去山上,那里有我叫不出名字的果子,别人家的。我去的时候都是偷偷的,有一回被大人发现了,因为看守的狗朝我狂吠不止,还咬了我一口。

那个大人没责骂我,给我在膝盖上的伤口抹了盐巴,说:“可以消毒。”他还多给我了一些果子,我便高高兴兴下山去了。我记得,妈妈也没吃东西。

不饿的时候,我哪也不去,就在房子前的树下玩,那棵树很高,我尝试着往上爬,结果摔了下来。爬得不高,摔得也不太疼,然后我听见了嘲笑声。

那群不跟我玩的小孩,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他们很丑陋,笑的时候扭曲的面孔让我狠狠地皱眉。

他们说:“你就是个笑话,你和你妈都一样。”

明明是长辈,他们却直呼其名。那么小的孩子,说出的话却那么恶毒。

我没和他们说话,只转身进屋去看妈妈,她肯定也听到了。妈妈在窗前安静地坐着,窗外有什么呢,我记得那边是一片林子,林子后面是山,山的那边呢?我不知道,还没去过。

妈妈很漂亮,是山野里的女人模仿不来的漂亮,而村里的叔叔有时碰到我总会问起妈妈,于是村里的女人都不喜欢妈妈。

这些都是我后来思考出来的结果,就像我知道妈妈不爱我一样。谁也没说过,我就是知道。

有一天妈妈不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她在收拾东西,动作缓慢而又优雅地把它们装进一个不大的黑色箱子里。

我站在门边看着她,她停下来转头看向我。第一次,我看见她的眼睛,我在她的眼睛里,那么小的一个,有着我都看不清的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她是准备丢下我一个人离开的。

妈妈带我离开了那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

青山依旧,风和竹林都没说话,房子前的大树也没说话,但我们告了别,在心里传达了对彼此的美好祝愿。我知道我不会回来了,这是第一次,不用发呆思考便自然而然得出的结果。

在白色的铁箱子里,我看着窗外的景色不断倒退,由快到慢,最后只剩下模糊的影子。视线转到妈妈身上,她看着窗外,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白色衣袖下纤细苍白的手,和我的一样。

离开村子那年,我九岁。

2

下了火车,妈妈将我带到车站外靠花坛的椅子边儿,拿出从房子前那棵树上拆下的铁索,将我的手和椅子绑在一起。

妈妈说:“何,就在这里等着妈妈,哪也不要去,也不要跟别人走。”

我说:“好。”

然后妈妈瘦弱的身体被人群淹没,几秒钟,我便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我也就不再看着人群,我又开始发呆。妈妈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在村里时别人都不叫,他们只会说那个野种,我猜他们一定是因为不知道我叫什么。

我叫何,妈妈取的,只有一个字,后来和曦解释说是“为什么”的意思。

太阳从遥远的天边坠落的时候,夜便来临了,黑暗像一只张着大嘴的野兽,呼吸间便将我能看到的一切都吞噬掉。还好,我还能听见,我听见有人说路灯坏了,还没来得及找人来修理。

人的本能,即使身处黑暗也会四处张望寻找光亮。

我转动脑袋,睁大眼睛,努力地看向周围的黑暗,然后便看见花坛边有两颗发亮的珠子,悬在空中,伸手去碰,摸到一片柔软,带着我逐渐失掉的温度,一声柔软的“喵……”在手触碰的地方响起。

哦,那是一只猫。

我抱过它,伸出另一只手擦了擦脸,讶异间摸到脸上的湿润。我仰起头,感觉到一颗、两颗冰冷的水滴砸在脸上。我伸出手摸了摸毛毛的头,说:“下雨了。”

毛毛是前一秒钟我想到的猫的名字。

幸好铁索够长,我爬进椅子下面,将我从村子里带来的包裹放在脑袋下面,里面只有一套衣服。天黑了,下雨了,在深夏的雨夜里,我抱着毛毛,在椅子下睡着了。

醒的时候,视线可及的地方有大大小小的水坑。我知道那是水坑,但看着像锋利的刀刃。

椅子上有人,我从椅子下爬出来吓了他们一跳,他们很快便嘟囔着面带不愉地走了,似乎我身上带着不得了的病毒。但我怀里只有包裹和毛毛。

我坐在铁索系着的椅子上,火车站的警察叔叔拉扯绑着椅子的铁索问着我叫什么,我家人在哪。他们试图弄断我手上的铁索。

刹那间脑海里响起妈妈说的话,我使劲儿推开他们,神色警惕地说:“我不跟你们走,妈妈回来会找不到我的。”

和我沟通失败,警察只得放弃,我不让他们碰我,谁也不行。

我在那待过了三个黑夜和三个白昼,火车站值班的警察叔叔会按时给我送来方形的小麦色的食物和乳白色的盒装液体,他们说那是面包和牛奶。

我都吃了,因为太饿,吃的时候我想他们不会骗我的。毛毛也一直没走,它很聪明,知道跟着我有吃的。

在第四个黎明,妈妈回来了,穿着纯白色的连衣裙和一双有跟的凉鞋,露出白皙的手臂、脖子和小腿,散开的长发看起来比那几天我喝的牛奶都滑。

妈妈带我坐了公交,一个四面都有窗的大盒子载着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横冲直撞。我被妈妈叫醒时天已大亮,窗外有大片的阳光和树影交错打在车窗上,像一幅画,我突然觉得很欢喜,我跟妈妈说:“我喜欢这里。”

妈妈点点头,拉着我到了香樟街102号,一个后来我生活了九年的地方。

屋里有简单的家具,两间卧室,一个客厅和小小的厨房,墙上有斑驳的白漆和许多锈迹斑斑的钉子。

浅灰色的水泥地,米黄色的桌椅,进门靠左的那间屋子,妈妈说以后就是我的房间,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高楼大厦,晚上亮起的万家灯火掩盖了天空的星辰点点。

3

我用了一个星期转遍了香樟街,妈妈从那天之后就早出晚归,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但我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妈妈回来时身上带着难闻而刺鼻的味道,手臂上常有几块久不消失的红痕。妈妈以为我睡了,偶尔她会坐在我床前,用她那双纤细而又苍白的手,轻轻地抚摸我,然后温柔地吻我的额头,我想,妈妈是爱我的。

香樟街有比村子里更美的景色,秋天那里有一地的落叶,从街头铺到巷尾,车子都不往那里过。我常带着毛毛去那里踩落叶,偶尔看到几片顺眼的,便捡了回去当书签。毛毛也喜欢去那,那有好多毛毛的伙伴。

每去一次,我就要念叨一会,毛毛,你可不能见色忘友知道吗,我也是你伙伴,对你可有收养之恩呢。但心里丝丝的忧虑毫无消散的迹象。

在第三年春,毛毛离开了,和爸爸一样,下落不明。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带着毛毛在香樟街的公园里散步,那里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小房子,旁边还有好玩的游乐设施,最外面是一道冰冷的铁网。

它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转过头不理它,只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房子看,我想虽然我进不去,但看看总是可以的。

看得入了神,没留意到我怀里的毛毛已经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等到怀里渐渐冰冷才察觉。我以为像往常一样,玩累了,毛毛就回来了。

于是我坐在椅子上等,等到黑暗又笼罩我的世界,道路旁昏黄的灯光闪烁;等到五颜六色的房子里的孩子被大人带着一个一个地离开;等到我的身体逐渐被冰冷拥抱。

毛毛再也没有回来。

我跟妈妈说:“毛毛不见了,和爸爸一样下落不明了。”妈妈听了,甩手便是一耳光,我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疼着但眼睛却干干的,流不出眼泪。

然后,我便看到妈妈眼里触目惊心的伤痕,似乎在滴答滴答地流着血,翻卷着痛苦,叫嚣着,永不结痂。我脸上被打的地方更疼了,心里也是。

妈妈把我用力地拥进她怀里,好闻的茉莉花的香味儿钻进我鼻子。我也伸出手抱住妈妈,心里想着,我怎么会让妈妈流泪呢,我那么爱妈妈。可是,妈妈眼里滴落在我脖子后面的水带来的冰凉的感觉不会骗人。

妈妈哭了,然后我也哭了,眼泪顺着脸庞掉进脖子里,被衣服吸收掉。我和妈妈一样,都是不会哭出声音的人。此后,我再也不提起那个下落不明的男人。

后来听说香樟街的道路上有一只猫的尸体,我去看了。但我不相信那是毛毛,那么丑陋只剩一团烂肉的东西怎么会是温暖柔软的毛毛呢?

我这样对自己说,却还是在香樟街的公园里挖了一个圆圆的坑,放进了我给毛毛做的衣服和玩具。

那时候街道上常放一首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我跟毛毛说:“毛毛,我把你葬在春天里,以后每个春天都来看你,好不好?”

转身离开的时候,脖子上有温暖柔软的感觉,风里仿佛藏着毛毛软软的叫声,它说:“好。”

香樟街的隔壁,另一条街上有一所中学,妈妈让我去上过两年学。

妈妈说:“女孩子要多念书,这样才能有能力生存下去。”可是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没有望女成凤的期望,妈妈并没有期待我学出什么成绩。

其实在那之前我没进过正规的学校念书,但我却是识字的。虽然妈妈很少跟我说话,但妈妈有很多书,我没事的时候就会去她房里看看,那些摆在架子上渐渐落上灰尘的册子。

妈妈发现后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呵斥我,只是问我能看懂吗,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看懂一些。然后妈妈就转身走了,第二天给我了几个本子和几支笔。

4

那段时间是我藏在心里最不舍得忘记的时光,妈妈教我认字,我学得比做任何事都认真。大人都喜欢聪明努力的小孩,我想妈妈也是,我聪明一点,妈妈就能更喜欢我一点。

妈妈是个很温柔的人,她说话时声音柔柔的,听起来很舒服。

偶尔,她也会叫我的名字,“何”从她嘴里念出的时候,一种叫幸福的情绪充满我的身体。妈妈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爱她。

妈妈送我去上学那日起得很晚,我起床时妈妈仍闭着眼睛。前一天回来时,妈妈的脸上添了指痕,她不看我,我也不问,只是煮了鸡蛋,剥了壳递给她。

妈妈从不在我面前难过。

我做好早饭时妈妈才醒,醒来第一句话便是让我在何后面添一个字,她说这样才能去学校。我说:“好。”我添个左字。然后我的作业本上多了两个字,何左。

学校里有很多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女孩,他们聊了很多我从未听过的事。有一个女生问我是不是我妈妈姓何爸爸姓左,所以我叫何左。我偏过头,看她说:“是。”但其实我妈妈不姓何,我妈妈姓林。

授课的老师似乎很不喜欢我,我不知道原因,但也不生气。她讲的我都在妈妈的书里看过,于是我在她的课上画画,在妈妈给我买的作业本上,画满了花和妈妈,还有以前那个有山有水的村子屋前的那棵老树,它待我很好,我还是有些想念。

有一次老师点到我回答问题,她说:“何左,你知道父亲和母亲结合会有下一代,下一代里有谁的基因呢?”

我说:“父亲和母亲,也许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老师笑了一下,然后另一个女生,说:“啊,明明就是野种。”

她说得很小声,可是那时候教室里很安静。老师只是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我也没反驳,虽然我已经知道了野种的意思。

回家时我又开始思考,这一次很快得出了结论。邻居不喜欢我妈妈,老师也不喜欢我妈妈,他们说了妈妈的坏话,并把那些话说给他们的孩子听。我想他们真不负责,那么小的孩子却要教他们那么恶毒的话,连带着心都变得恶毒了。

妈妈还是早出晚归,她没问我学校里的事。偶尔她空闲的时候,我会挑些有趣的事讲给她听,我看得出妈妈很累。

我知道有一个词叫“悲伤”,妈妈便是那样的,悲伤到眼睛里都没有希冀只剩麻木和那些深色的永不结痂的伤口。

有一天晚上妈妈回来撞在了门上,她的身上仍带着难闻而刺鼻的味道,还有酒味,妈妈喝醉了。

在十二点的夜里,妈妈将她的伤口全部掀开与我看。

她说:“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你不该来的。”她又说:“他就这么走了,再多的爱都留不住他,我来找他,结果呢,他拥着另一个女人高傲而鄙夷地看着我说,他从没爱过我。”

妈妈说:“我想这世上没什么我牵挂的,可是我把你带来了,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妈妈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烧了水替她擦了身体。我知道今晚这些话明早前必须全部忘掉,妈妈不会记得,我也不能记得。我十五年的岁月里,眼泪都成了多余。

香樟街还是那个样子,街坊看我和妈妈,眼里永远都带着鄙夷,即使我以最大的善意去看他们。

后来我想,何必呢,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在漫长的生命里,最后都会踏上黄泉路,谁都不例外,我又计较什么,连难过都是不必要的。

5

穿过香樟街的公园,有一个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个地面喷泉,只有在某些庆祝的日子,喷泉才会冒出来,平时那里是白鸽的领地,但它们不赶我走,还会站在我身旁用头轻轻触碰我的手,这让我想起了毛毛。它们比街坊善良。

广场边的花坛里有白色的石头,在水泥地上能画出颜色来。于是我便经常在家里兑了颜料将石头放在里面,然后取出来晒干,再带到广场上去。

我想起了那些被我丢在村子里的画,那是我以前除了等妈妈注意到我之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本来想拿给妈妈看,却没来得及就离开了。

于是我决定画一幅画。我把成群的白鸽、远处的高楼、尖尖的电塔、热闹的人群都画在地上,还画了毛毛,它和白鸽们嬉闹。我把毛毛带进了夏天。

那些东西太繁杂,我便每天放学去画。广场上的人渐渐注意到我的画,每一次落笔的时候都有人围观。

我不管他们,只专心画我的,只要他们别踩花我的画就好。有一次看的人太多,引来了保安。他们拿着长长的黑色棍子,胡乱地砸在我身上,像远古的野人,野人都没他们粗鲁,我没躲,因为画会被弄花。

回到家正好碰上妈妈在客厅,她看了我身上乌青的印子,第一次说了脏话,拿了毛巾冷敷然后替我擦药,那些印子在她颤抖的手下怎么都抹不掉。

我说:“妈妈我不疼,下一次我会躲开的。”妈妈抱着我默默地掉泪,我就安慰她,像安慰一个孩子,我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好笑。我跟妈妈说,下一次,我画好了带她去看,妈妈说:“好。”

那天,终于快要画完了,又来了一个保安。我看着他说:“你打我,我会躲的,这样你会更生气,这些颜料只要一下雨就没了,你不用担心的。”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地上的画,好一会,他说:“我不打你,你画吧,这几天都不会下雨。”

那些颜色在我的笔下变得生动,那个保安偶尔也回来看看,他不说话,就只是坐在一边的地上,有时他会给我买水。

我觉得他也不像那天那些野蛮人那么坏,于是笑着叫他大叔,他笑了,脸上盛开出一个一个花儿一样的褶子。于是,他也成了画上的一部分。

我还画了妈妈,她的身边站了一个人,只到妈妈肩膀。

大叔问:“这是谁?”

我说:“这是妈妈和我。”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妈妈身边的人只有个模糊的轮廓,我画不出我自己。于是我在那个模糊的轮廓上写了大大的两个字,何左。

画好那天我叫了妈妈来看,这是我生活的地方,不仅仅只有善意,周围很多人,他们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妈妈,在阳光下,画上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

妈妈又哭了。

我问路人要了纸巾替妈妈擦了眼泪,我说:“妈妈,你怎么总哭鼻子呢,哭了就不漂亮了。”妈妈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像鱼和水的拥抱,离开了只能死亡。

6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见到了和曦。

妈妈回去后,天开始阴沉,天空像被一只大棒子搅浑,淤泥一般的棕黄色吞噬了湛蓝的天。我惦记着我的画,想再去看一眼。

到公园的时候,和曦就站在画旁边,风带着她的发丝一起跳舞。我看到的就只有那一抹红色,如有生命般在我的眼前跳跃,那是她头上的丝巾。

和曦问能不能再画一个她,就画在我旁边。我想了想,就在我的旁边添了一个她。画完后我不解地看着她,她说我看起来很寂寞。

寂寞是什么,它也有色彩吗?那是什么颜色?我想也许她说的是对的,我看起来寂寞,但是我自己看不到,所以我都画不出自己的模样。

在学校的第二年,我又碰到了和曦,她和一个男孩站在一起,脸上的笑比初日的朝阳还要灿烂。

她看到我,挥手让我过去,拉着那个男孩的手臂,指着我说:“这是我朋友,她叫何左。”我看到那个男孩眉间的异样,他只是说“你好”,礼貌而又疏离。

和曦仿佛什么都没看到,热络地挽了我的手臂,说:“一起去逛街。”她带我去了她常去的饮品店,装潢很别致的地下铁,点了一杯奶茶给我,她和那个男孩喝的果汁。

我跟妈妈说:“和曦有很漂亮的面孔和鲜活的身体,那种神色的灵动和眉间的自信是我画不出来的。”妈妈握了握我的手,说:“何也很漂亮,在妈妈心里,何是最棒的。”

妈妈以为我是自卑了,但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并没体会到自卑这两个字的含义。我只是觉得和曦美得太耀眼,我能画出她的样子,却画不出她的生命。

第二年结束,我便没再去上学,妈妈既感到难过也疑惑不解。我只是跟妈妈说:“学校里太吵了,同学们很好,只是我不适应。而且老师讲的跟我理解和看到的不一样,我不愿和老师争论,也不愿舍弃自己的想法。”

于是妈妈就什么都不问了,妈妈总说我很聪明,其实妈妈也一样。

在那片广场的空地上,我的画早被一场大雨洗了干净,连丝毫的色彩痕迹都找不到。和曦在那里找到我,很久没见的她的红色丝带像一条灵活的蛇,从她的发上缠到了她的手上。

她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了?”

我转过头看着她,想好好问问她。

我说:“他们不喜欢我,他们跟老师说我一周都不换衣服,然后延伸到我身上有奇怪的味道。可是,我明明是晚上洗了衣服第二天再穿上的。”

老师把我调到最后一排,他们又跟老师说我上课不认真影响他们学习,期末他们的成绩比我的差,于是他们的父母找上了老师,老师又告诉了校长。

他们找了我妈妈,妈妈回来后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又回了原来的位置,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那儿。

那些同学就像戴着邪恶面具的小恶魔,各种扭曲的面容和恶毒的话语让我没办法专心地做我的事。

我问和曦,“既然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们,那我为什么还要勉强别人为难自己?”

和曦沉默,那天的风像妈妈的手一样轻轻抚摸过我的脸再拂过和曦的发。和曦的声音和风一样轻,她说:“你说得很对。”

和曦留了我家的住址和联系电话,她说她会想念我,想念我的时候她就会来找我。

7

没上学以后我的时间就像膨胀的海绵一样,每天早晨起床后洗洗我和妈妈的衣服,画画窗外的白杨树和一栋拥挤着一栋的高楼,听听妈妈带回来的CD,再出门去逛逛公园看看毛毛,还偶尔去去和曦带我去过的地下铁。

四月,妈妈开始带人回来,一个月一次或两次,那些人都穿着西服和衬衣,有的觍着大肚子、有的看起来英气逼人。

她对他们说:“这是我的女儿,何左。”然后他们就进屋了,进屋前妈妈让我出去玩。我回家时只有妈妈一个人,她在厕所,水声哗哗。

我知道妈妈在干吗,她在一遍一遍洗着自己的身体,眼泪像水管里流出的水,眼泪也化成水管里流出的水。

妈妈带人回来的日子,我就会去广场上等和曦,她会骑着她的自行车带我去熟悉这座她从小生活的城,跟我讲我没来时这座城的模样。

她带我去地下铁,依旧给我点了奶茶她喝果汁,她说:“奶茶比果汁好喝。”

我想:好喝的东西就应该跟朋友分享。

于是,我趁她去厕所时,把一半的奶茶倒进了她的果汁里。

最后,她拉了几天的肚子,我很内疚。

情人节那天和曦来找我,妈妈不在家,我把她带进了我的屋子。她说:“你的房间看起来真冷。”于是,她翻出了我的画册,将我画的她和那些高楼全挂在了墙上。

那些色彩,冰冷的或柔软的,让冷硬的屋子发生了某种变化,我想一定是因为和曦的手,她的手红润鲜活,于是画活了,空气都有了生命。

和曦说:“带我去过情人节。”我们转了几条街,碰到了第二次见面时,站在她身边的男孩。他看我时,眼里是浓得如墨的厌恶,毫不掩饰地向我袭来。

和曦站在我身前,挡住他的目光,那男孩说:“就因为这个野种,你跟我分手?她跟她妈一样,不知道被多少男人上过……”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耳光打断了,和曦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再让我听见你说阿左的坏话,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我想了想,从和曦身后站出来,也给了他一巴掌。我说:“你不配说我妈妈。”

然后,和曦载着我走了,我跟和和曦说我第一次打人,和曦银铃般的笑声在风里飘散。她带我去了游乐园,游乐园门口站着一个高高的男生,我记得他,地下铁里的店长。

和曦跟他介绍我时他温和地笑了笑,主动伸出手来说:“我叫陈铭。”我犹豫地握住,他手心的温度和冰燃烧后留下的温暖是一样的,我觉得他像爸爸,那个下落不明的男人。

我与和曦都未成年,陈铭就像带孩子的家长,由着和曦拉着我满游乐场跑。

他只玩了一个跳楼机。

坐跳楼机的时候,他问我们怕不怕,和曦说当然不,我只是笑笑。我不怕,五十米的高度,可以让身体和灵魂暂时分离,那种心脏加速跳动和失重的感觉,就像那年我去偷摘果子被狗追赶的时候,不过一秒钟,世界都静止了。

玩旋转木马的时候,陈铭给我与和曦都拍了照片,我觉得很神奇。

照片里的和曦笑起来比我画里的更有灵气,而我的样子,看不出寂寞,和曦说:“因为她在,赶跑了寂寞。”(原标题:何左(上),可至【每天读点故事】APP内搜索:何左(下),阅读精彩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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