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刻君心

 

“干吗?怕我给你一个耳光然后马上走人?”陈佳颐笑了笑,落落大方地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我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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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星期五的傍晚,交通拥堵的高峰期。

正是淫雨霏霏的季节,整个世界都泛着令人浮躁的潮气。

陈佳颐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地听着广播播报路况,视线里充斥着连绵不绝的红色尾灯。

车流缓缓前行,副驾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摁下了接听,耳畔即刻响起了母亲焦虑的疑问句。

“你到地方了没啊?”

“没有,不是跟您说了吗?堵车。”相对于母亲的急躁,陈佳颐显得气定神闲。

“你怎么不早点下班?”埋怨意味更深了些。

“事情太多了,做不完。”四两拨千斤地回了话,句末压着一声叹息。

“就你忙,你跟小林打招呼了没有啊?人家可是提前半小时就在那儿等着了。”母亲停顿一会儿又补充道,“好不容易给你张罗的,别把人气走了,到了你得跟人道歉。”

“知道了。”

从善如流地应了几句,母亲总算收了线,彼时路况也稍微顺畅了些,车速起来了,陈佳颐却觉得胸口发闷,摇下车窗,雨丝迎面而来粘在额际。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找车位又花了不少时间。

风衣下摆沾了些泥点,她索性脱掉留在了车里,借着电梯里的镜子确认了一下发型和妆容后,陈佳颐低头看了看微信,没有新消息。

虽然她提前打过招呼,然而在她迟到的四十分钟里,对方没有任何催促,不知该说是心胸宽大,还是漠不关心。

电梯到达顶楼的景观餐厅,确认过预约后,侍者将陈佳颐带到了靠窗位置。

餐厅里的客人并不多。

她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自己坐在那里,头发打理得相当利落,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深灰色的西装将肩线描摹得笔挺,放在桌畔的手骨节分明,指甲剪得非常干净。

她定了定神,迈步至桌畔朗声道:“林先生,不好意思,迟到了这么久。”

男人闻言抬起头来。

他习惯性地噙着笑,却在看见陈佳颐的那一刹僵在了唇畔。

“……佳颐?”

对方犹疑唤着她的名字。

陈佳颐眸光恍惚地眨了眨眼。

她起初还不敢确定,直到这声线也在记忆里觅得归处,心中的猜想才终于尘埃落定。

“林禹舟,怎么是你。”

准确无误地叫出这个名字,又联想到对方等候在此的理由,以至于荒唐地笑出了声。

“你还没吃饭吧。”林禹舟回过神,拉开椅子站起身来,“既然来了,就吃过再走吧。”

说完便急急忙忙地抬起眸光去寻侍者。

“干吗?怕我给你一个耳光然后马上走人?”陈佳颐笑了笑,落落大方地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我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

2

刚刚出炉的牛排香气四溢。

陈佳颐佯装专注地切着牛排,悄悄分了些余光给对面,果不其然,男人正细细地端详着自己。

“我以为你早就结婚了。”

清脆的刀叉碰撞声里,他的声音蓦然入耳,不太好分辨情绪。

“彼此彼此。”她稍稍停了刀叉,抬起头,视线刚好掠过他的下巴,干净得没有一丝胡茬。

尽管外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或许是因为发型和穿衣风格的缘故,他的气质显然与十年前相去甚远。陈佳颐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停滞得太长,便若无其事地垂眸,去拿手边的高脚杯。

两个人都是大众姓氏,谁能料想媒人口中的“陈小姐”和“林先生”,竟然是大学时代的旧爱。

“在等我吗?”林禹舟总算从这略显尴尬的氛围里找到了调笑的机会,这才是他能够掌控的气氛。

“你想多了。”陈佳颐明显没有领情,她疏离地笑笑,拿起餐巾揩了揩唇角。

分开的十年里,两个人并没有任何的联络,对于彼此未来的走向也知之甚少。

陈佳颐始终觉得,一段感情能不能成为美好回忆,关键在于分手。

如果分手分得不好,纵然在一起的时光多么甜蜜,这也只会成为一段糟糕的回忆。

显然,当年她与林禹舟分手分得并不好看,甚至有点惨淡。

“你现在在会计师事务所?”眼看又要陷入沉默,林禹舟只好另起一个话题。

“嗯。”陈佳颐点了点头,想起媒人百般吹捧的职业,也礼尚往来地问了一句,“你已经是机长了?”

“今年刚上。”

“年薪百万?”

“都是拿命换的。”

“喜欢你的小姑娘不少吧,身边都是漂亮的空姐,怎么会沦落到要来相亲。”性格与人品暂且不予置评,但适龄,高薪,外表也无可挑剔,怎么看都是一件抢手货。

“可能是在等一个人吧。”他终究忍不住要与她开玩笑。

夜幕完全降了下来。

在雨水与霓虹的背景里,陈佳颐坐直了身子,他棱角分明的脸被灯光染成暖黄色,恍惚看去像是隔着十年光阴。

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能够这样嬉皮笑脸呢?

十年前,当两败俱伤之后,他无声地消失,没有真正的道歉,口口声声说不需要原谅,不值得被原谅。

时间可以抚平很多的伤痛,记忆可以删去很多情节,但是那个人在她的心底究竟有没有被原谅,答案是反反复复。

最初失去联络的那些日子里,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幸好是“不值得”,而不是“好可惜”。

陈佳颐站起身来。

生怕对方误以为自己是落荒而逃,她肃着面孔,将愤然离席的气场散发得淋漓尽致。

半小时前,她才刚刚宣称自己“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没想到修炼了十年,却还是不能完美地掌控情绪。

察觉到她的意图,林禹舟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慌张,他站起身快步迈到了陈佳颐身畔。彼时她已经转身,只觉得右手被向后的力道拉扯,脚步也随之滞在了原地。

“佳颐,对不起。”

林禹舟悠长地叹息,然后更加郑重地追加了一句:

“对不起。”

3

十年前,两人恰好面临着大学毕业。

升上大四之后,课业少了,却更加忙碌,一边应付着毕业设计,一边谋求未来的出路,时间不够用,整个人像无头苍蝇一般失去方向。

陈佳颐是本地人,父母是公职人员,人脉都攥在手里。她本身条件不错,四年下来的履历也相当漂亮,拿过奖学金担任过团学干部,论文指导老师建议她继续读研,投给企业的简历也陆续有了回应。

相较于因为选择太多而迷茫的陈佳颐,林禹舟倒是有点穷途末路。

公务员考试惨遭滑铁卢,投出的简历全部石沉大海,完全没有做考研的准备,家庭条件也不允许他申请国外的学校,就这么焦灼而尴尬地蹉跎着时间。

“你们俩怎么打算?”

闺蜜曾经这样问过陈佳颐。

有不少校园情侣因为毕业走向了歧路,最终只能选择分手。

陈佳颐与林禹舟相识于学生社团,大一就开始交往,外形登对感情甚笃,是颇受关注的一对,如果也因为毕业而走向分道扬镳的结局,未免太过可惜。

“我都行,看他。”陈佳颐的回答模棱两可,表面上云淡风轻,然而内心并不是不焦虑。

比起自己,林禹舟的选择太有限了,那么她要尽可能地多方准备,来迁就他最终的决定。

于是,她掐着时间考证、考公,研究国外的学校是否有适合的专业和奖学金,一方面准备答辩,忙碌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更无暇察觉林禹舟眼中的挫败一日更胜一日。

最后一个寒假结束之后,林禹舟依旧颗粒无收。

毕竟是年少,难免心高气傲,曾经也是光环加身的风云人物,怎么也不能说服自己屈就于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渐渐的,连简历都懒得再投。

日上三竿,当陈佳颐推开林禹舟宿舍的门时,后者仍在蒙头大睡。

“你怎么不接电话?今天不是有单位面试吗?”她火急火燎地掀他的被子。

“不去了。”他卷过被子背过身去。

“为什么?”

“我问过了,那个岗位没有编制。”

“没编制有什么关系,人家平台大机会多,先进去好好发展啊。”

纵然她苦口婆心,林禹舟仍然一动不动。

陈佳颐气极,“你以为我考东考西申请这个申请那个都是为了谁?林禹舟,你怎么会这么没出息?”

男生缩在被子里,某根神经忽然跳断在脑髓深处——

“是啊,我配不上你。”

漫长的伏笔终于在时间的催化下将一切矛盾都堆上台面,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尚且不知道何为柔软,何为坦白,更遑论珍惜和包容。

林禹舟与学妹在一起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朋友圈。

得知消息时,陈佳颐的手里还攥着刚刚打印好的美国天普大学全额奖学金申请流程。

纵然心里还堵着气,她仍然在焦头烂额地考虑着携手前行的可能性,然而被她纳入未来计划的那个人,却已经将她抛出了自己的人生轨道。

被分手的陈佳颐消沉了将近一个月。

所有毕业相关的准备全部停摆,沐浴在旁人同情的目光里恍惚度日。

林禹舟的行为被定义为出轨,遭到两人共同友人的不齿,每逢在学校打了照面,闺蜜都要咬牙切齿地叫一声“渣男”。

在朋友反复的劝慰之下,林禹舟终于变成了陈佳颐用“不值得”拼命宽慰自己的对象,她也发现,这样似乎更容易痊愈。

任性、逃避、没有担当。

不值得伤心,不值得难过,不值得有任何留恋。

在某个想念决堤的深夜,她最后一次拨通了他的电话——

“你真的喜欢她吗?”

心里还抱有天真的幻想,幻想着对方是否还有苦衷,是否她与他还能够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有苦尽甘来的转机。

“或许吧。”林禹舟似乎也并不想面对这四年潦草收场的结局,纵然不愿多说,他仍是补充了一句,“她让我觉得轻松,愉快,没有压力。”

当他听见对方收线前压抑的抽泣,一丝丝幼稚的报复心很快便被铺天盖地的歉疚淹没。

他脑子一热,迅速将电话回拨过去,然而却在彩铃响起前心惊胆战地掐断。

能说些什么呢?

这本就是他意气用事且不负责任的决定,连他都看不起逃避一切的自己,又哪来的底气厚着脸皮叫她不要伤心。

再缓缓,再缓缓吧,等他有勇气重新面对她。

——彼时林禹舟这样宽慰自己。

却未曾想,这一等,就是十年。

4

吃完晚饭已经接近九点。

纵然林禹舟的道歉让陈佳颐的态度缓和下来,二人也并没有顺水推舟地开始叙旧,两个小时的时间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出了景观电梯,外面仍在下雨。

“你的车停在哪里?”见陈佳颐穿得单薄,林禹舟推测她是开了车。

“这里车位满了,只能停在对面大厦的停车场。”陈佳驻足于门边观望了一下雨势,“没事,我冲一下就到了。”

“等等。”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便伸手拉住她,“还是等雨小点吧。”

她怔了一下,然后缓缓垂眸,视线落在被他握住的手腕上。

熟悉的温度熨着她的肌肤,加诸的力道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消失。

陈佳颐趁势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你呢,怎么走?”

“估计晚餐要喝点酒,所以没开车来。”林禹舟扬了扬手机,“一会儿我叫车走。”

“嗯。”她点了点头,并没有提出要送他一程的意思。

他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低头打开了叫车软件,手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滑动着,表情看似专注,心中却百转千回。

他明白,自己没有任何立场主动延展后续的情节。

陈佳颐亦心知肚明,他并不会提出任何要求,两人甚至没有交换电话号码,唯一的联络方式只有微信。

他和她都不是那种会频繁发朋友圈的类型,林禹舟想,从今以后,连默默关注她的生活都无从入手。更何况自己的名字说不定明天便会跑进黑名单里,毕竟是钉上了“渣前任”这个标签。

道别之后,找些借口婉拒媒人,再同家人说明原因,如同过往那些失败的相亲一样,而后再投入茫茫人海,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传说中的另一半。

相识,磨合,冲突,被刷新三观,浪费掉一截原本就短得可怜的青春,面对家人焦灼的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百毒不侵。

——真的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佳颐,我的车到了。”

低沉的声线打断了思绪,陈佳颐抬头,将眸光与对方的视线相接。

“那……我走了。”他依然深深地看着她,语气和表情都流露出与道别毫不相称的留恋。

“嗯,你慢点。”她恍惚听到自己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回答着。

林禹舟将手缓慢地放进西装口袋里,探头向外张望着,的士停在路边,打着双闪无声地催促着。

他向外走了两步又返回身来。

“佳颐,雨还没停。”他咽着喉咙,声音低低的像是祈求,“要不……我再陪陪你?”

那么卑微的要求,与方才嬉皮笑脸的他判若两人。

她想起大一的第一个寒假,处理完学生会的事已经是晚上十点,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傍晚的公车站台只剩下她一个人。路灯坏了,唯有雪光映着她通红的脸,因为校区偏僻,夜半街头树影幢幢,她不敢看,只能埋头来回踱着步子,战战兢兢地等着末班车。

彼时林禹舟与几个同学包了一辆的士要去火车站,路过公交站看见陈佳颐一个人等在那里,便毅然地拎着行李下了车。

“林禹舟?”她看见他,又惊又喜,眼睛亮亮的,“你也等末班车吗?”

“是啊。”他笑嘻嘻地将行李放在脚边,唇畔呵着白气,“顺便陪陪你。”

“少来这套。”女生笑骂,冰凉的面颊逐渐回暖,惴惴不安的一颗心也觅得归处。

后来她才知道,林禹舟为了她错过了当晚的动车,车票紧张,只能改签到硬座,颠簸数十个小时才辗转回到家。

见她陷入沉默,林禹舟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

他缓缓地背过身子,低着头没入雨帘,告诫自己不能回头的当下,却因为什么而停住了脚步。

“林禹舟。”

她的声音混合着雨声,仿佛带着湿气,又化作温暖的潮水涌进心房。

他将信将疑地回头望去,只见她恰好站在大堂暖黄色的灯光底下,一身白色毛衣,浅蓝色牛仔裤,眉眼如画,完美地镶嵌在心底那个空落落的地方。

陈佳颐扬起了声音,澄净的双眸直直看进他心底——

“我们要不要再试试?”

5

星期六的上午。

陈佳颐是被手机的震动声吵醒的。

她从来不在无需加班的周末设定闹钟,也没有会在周末上午打来电话的不识趣的朋友,分析来分析去,只可能是工作上出了问题。思及此,陈佳颐只好力挽狂澜地接起来。

“怎么,还在睡觉?”电话那端的声音带着笑意,完全没有扰人清梦的自觉,“已经十点多了。”

原本还恍惚地徜徉在半梦半醒之间,出乎意料的声线即刻把睡意赶跑了三分。

“才十点多。”她像是要跟对方抬杠一般在关键字上加了重音,抬眸只见阳光铺满了窗前的地毯,全身一寸一寸地苏醒过来。

“今天休息?”林禹舟享受着对方生动的起床气,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线。

“当然。”

“真好。”

“你不休息?”

“嗯。”他言简意赅,而后马上提出了邀约,“我在飞行大队这儿,离你住的地方不远,要过来看看吗?”

“现在吗?”言辞间带着点儿犹豫。

“我中午就要坐机组车上机场,下午飞悉尼,大后天才回来。”电话那端的声音慢下来,语气仿佛有些委屈,“得有三天时间看不到你了。”

“……好吧,你给我个定位。”

纵然彼此之间有十年空白,他还是能够准确无误地命中她的软肋。

收线之后,陈佳颐起床洗漱,她郑重其事地化了妆,还破天荒地从衣柜里找了件米色长裙,外面套一件广领蝙蝠袖毛衣,发型是披肩梨花卷,看起来甜美又柔和。

出门时果不其然遭到了母亲的盘问。

“上哪儿去?”母亲一边揉着面,一边诧异地抬头看了看时钟。

哪个周末陈佳颐不是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直接吃午饭,这个时间起床出门简直稀罕。

“见朋友。”她蹲在玄关穿鞋,轻描淡写地答道。

“哪个朋友啊?”母亲似乎嗅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息,自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林,刘阿姨介绍的。”眼看也瞒不住,陈佳颐便索性老实交代,身份显然是“相亲对象”,而不是“前男友”。

更何况大学时候的恋情,母亲如今早就不记得也不关心,这层关系不提也罢,省得多费口舌还让老人家操心。

“啊,就是那个机长啊?”母亲的眼睛立刻亮起来,一迭声问,“有进展了?今天去哪?中午还回不回来吃饭了?”

“回吧,人家中午还得坐机组车去机场,下午飞国际航线。”

“那不是吃不上午饭了?”

“机上会安排配餐吧。”

“飞机上的东西哪能吃啊。”母亲显然已经开始担忧未来女婿的伙食了,“我包的饺子刚下锅,你等等,我给你装饭盒里,带给人家小林吃,你也陪着吃点。”

陈佳颐推三阻四的实在拗不过,只好拎着保温兜出了门。

按照林禹舟给的定位,不出十分钟的车程便到了目的地,她把车停在马路对面,老远就看见他站在飞行部大楼前四处张望。

她熄了火,把遮阳板拨下来对着镜子照了照,才跨出车门便看见林禹舟朝着自己的方向挥手,真不愧是飞行员,简直火眼金睛。

还未等陈佳颐走到跟前,林禹舟便迈着一双长腿迎上来。他比她高出一个头,穿着笔挺的深蓝色制服,帽子随意地夹在手肘,阳光被挡在身后,整个人的轮廓熠熠生辉。

“机组车还有半个多钟就到,我们在附近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东西吧?”他笑嘻嘻地提议,露出一口白牙。

她还未回答,只见迎面走来几个穿着制服的小年轻,暧昧的视线粘在他俩身上来来去去,打头的那个拍了拍林禹舟,语气里尽显揶揄,“林sir,女朋友吗?”

林禹舟也一点儿都不扭捏,他仍然气定神闲地笑着,还冲陈佳颐的方向挑了挑下巴,“叫嫂子。”

原本只是想开开前辈的玩笑,然而出乎意料的回答却让小年轻怔在了原地。

“机长夫人好!”总算还有个机灵的。

“林sir,你动作太快了吧,前几天刚飞回来的时候不是还说要相亲吗?”

“嗯,然后一见钟情了。”林禹舟煞有介事地说着,还变本加厉地抬手揽上了陈佳颐的肩。

又是一阵起哄。

左一个“嫂子”,右一个“机长夫人”,陈佳颐赔笑之余寻隙瞪了林禹舟几眼,而对方四两拨千斤,只是看着自己意味深长地笑,半晌才开口解围道:“好了好了,我们要吃饭去了,一会儿还得飞呢。”

闻言,小年轻们边高喊着“不当灯泡”边一路跑远,到马路对面了还回头喊着要讨喜糖,到底是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嘻嘻哈哈的模样不带一点儿阴霾。

“你单身多久了?”陈佳颐终于忍不住问,“怎么别人看见你跟女的在一起就激动。”

林禹舟像模像样地扳着指头数,还未开口便遭到了陈佳颐的鄙夷,“老实回答,别满嘴跑火车。”

“好吧,两年前有过,交往了半年吧。”他举手投降。

“什么来头?”

“空乘。”

“标配。”陈佳颐点点头表示理解,“现在还是朋友?”

“算是吧。”他潦草地摆了摆手,又捂住肚子一脸苦相,“不说这个了,我肚子好饿啊。”

“我妈让我带了饺子,她包的。”陈佳颐想起被自己遗忘在副驾上的饭盒,“你吃吗?”

“那必须啊。”林禹舟的眼睛亮起来,“走,我们书记的办公室里有醋,还有老干妈,我带你去偷一点儿。”

见他挤眉弄眼一脸狡黠,陈佳颐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6

午饭时间,办公室里恰好没有人,两人直接就围着办公桌开吃了。

陈佳颐打开饭盒,用筷子拣了七八个饺子放在饭盒盖上,剩下的全给了林禹舟。

林禹舟真没客气,就着老陈醋把一盒饺子吃得一干二净,都吃光了才想起陈佳颐,一脸愧色,“你吃饱了吗?要不要我再给你买点别的什么吃?”

她没搭腔,看着他只是笑,林禹舟的吃相还是跟记忆里一样,得把东西塞满了嘴才过瘾,像个囫囵吞枣的小孩子。

“阿姨包的饺子真好吃。”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比超市里的速冻食品强太多了。”

她听出他语气里对家的留恋,而他的父母却在千里之外,自己兜兜转转这么些年还是一个人潦草地过着日子,陈佳颐突然有点心酸。

“一直忘了问你。”她一边收拾着饭盒一边问道,“毕业那年你不是丧得不行吗?怎么突然转运了?”

分手后不久,她听说他参加了飞行员的校招面试,再后来因为没有刻意打听他的消息,便不得而知了,没想到就是这个契机让他一雪前耻,就此走上了康庄大道。

“只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

糊里糊涂地弄丢了初恋,人人羡慕的好前程却找上门来,命运这盘柳暗花明的棋局,终究没几个人能下得明白。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陈佳颐怔怔地咀嚼着后半句,还来不及细想,林禹舟又不正经地笑起来,“怎么,后悔啦?现在想当机长夫人还不晚……”

话音未落便被陈佳颐拧了胳膊,他笑着讨饶,“十年没见你这手劲儿见长,怕了怕了,不敢占你便宜了,时间差不多我得走了。”

“嗯,一路顺风。”

“开飞机可不能一路顺风啊。”

“为什么?”

“飞机起飞靠的是机翼上下叶片之间的压强差,根据帕努力原理,相对速度越大,压强差越大,飞得就越稳。”林禹舟的解释相当专业,“顺风则相对速度小,起飞时就不够稳,技术不好还可能坠机。”

他说得轻描淡写,陈佳颐听了却心惊肉跳,连忙抬手去捂他的嘴,“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

“放心。”他笑起来,握住了陈佳颐置于唇畔的手,“我技术好。”

“那……一路平安。”她低下头去避开他灼灼的目光,感觉到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背,心底的某一处后知后觉地泛起了异样的高温。

“佳颐。”

头顶上传来他低沉的声线,她忐忑地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他的面颊缓缓压低。

终于,他的轮廓消失在眼底,取而代之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嘴唇上温柔的触感。他的气息从四面将她包裹,海洋一般的香气有点陌生,然而吻却是熟悉的。

从浅尝辄止地试探到缱绻难耐地辗转,她本能地循着记忆迎合着,双手不知不觉攀上他的脖颈。

“乖乖等我回来。”良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抵着她的额头轻喘,如此亲昵的语气,仿佛两人之间的十年空白并不存在。

陈佳颐点了点头,将脸埋在他的颈窝。

头晕缺氧,又甜又心慌。

7

周末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总是像场灾难。

偏偏是赶着上班的早高峰,陈佳颐的车在高架上弹出了胎压警报,她只得打着双闪靠边停车,下车一看,左前轮瘪了一半。

虽然是防爆轮胎,但气已经漏成这样,勉强再开只会损伤轮毂,她只好给上司打了通电话说明情况。在这种Case堆成山的业务旺季,电话那端的语气显然不太高兴。

陈佳颐拿驾照刚满一年,还算不上老司机,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一时间有些束手无策。因为她占着车道,后面车速减缓,造成了交通拥堵。刺耳的喇叭声仿佛都是冲着她来,负能量顿时胀满了整个胸腔。

她姑且打开手机通讯录试图寻找能够帮忙的对象,拇指却鬼使神差地停在了林禹舟的名字上没有再动。

纵然明白他并不在国内,根本不可能像超人一样突然出现拯救倒霉的自己,陈佳颐仍是摁下了拨出键。

哪怕是吐吐苦水,听听他没正经的玩笑。

怀抱着这样微小的愿望,然而等待的结果却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虽然有所预料,工作性质,无可厚非,但心还是抑制不住地往下沉。

最后还是闺蜜给了建议,她从百度地图里找到最近的汽车美容中心,让对方把她的轮胎卸走,补好了再送回来。这一来一回加上交通拥堵,等问题解决已经十点过半,期间领导已经不耐烦地打了三通电话催问她的去向,陈佳颐硬着头皮到了公司,认命地主动加班到晚上九点。

等她身心疲惫地回到家,父母早就回房睡下,家里黑摸摸的,只有玄关还留着盏灯。电饭煲里照例温着粥,陈佳颐饿极了,直接就着汤勺喝了几口。她抹抹嘴想去消毒柜拿碗筷,口袋里的手机先一步震动起来。

她摸出手机,液晶屏上显示出林禹舟的名字。

“佳颐?我看到你的来电提醒了。”

相较于她的凄风苦雨,电话那端的声音显得轻松愉悦。

从上午那个未打通的电话算起,时间已经过了将近十二个小时。

“你才下班吗?”她压下那些负面情绪,想到大洋彼岸已是凌晨,这才生出些微体谅。

“是啊,飞了一班内陆,这会儿刚洗完澡。”林禹舟将浴袍的带子系上,发梢还湿漉漉的,“怎么,想我了?”

陈佳颐并没有心情回应他的调笑。

他应该明白,自己并不是那种闲来无事会打电话找人聊天的类型,更何况那是在忙碌的上班高峰期。

或许她的电话打得不是时候,但在这漫长的十二个小时里,他既然看见了来电提示,却连发条微信询问的时间都没有吗?

“佳颐?”察觉到电话那端的沉默,他不由得唤道。

“没事了。”她淡淡地说道。

十二小时前那种想要倾诉甚至撒娇的心情早已过期,他的电话终于将这一整天糟糕的情绪变成了定局。

林禹舟终于发觉电话那端有些不太对劲,正想细问,玄关处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你等等,有人敲门。”

陈佳颐听见他短暂地交待了一句,而后是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接踵而至的是温软的女声。

或许是离手机有段距离,对方说了些什么陈佳颐听不太真切,而后只听林禹舟模糊地说了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随即刻意压低的声音又贴近了耳畔。

“佳颐,我先挂了,过会儿再给你打。”

还未等她回答,那边便兀自收了线。

她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

遥不可及的南半球的深夜,她的恋人身边发生了什么,自己不得而知。

像是冥冥之中有所预感,陈佳颐没有刻意等待那通所谓过会儿就会打来的电话。

日月更迭,陈佳颐一夜无梦,却在闹钟响起之前就醒了过来。

手机在入睡前就取消了静音模式。

林禹舟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

8

陈佳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忆起那段岁月了。

起初是不敢触碰,后来因为生活渐行渐远,新的世界扑面而来,她无暇回首,只待时间如涓流般细细冲刷,最终只留下浅浅沟壑。

虽然仅以“失恋”二字便足以蔽之,但对于向来一帆风顺的陈佳颐来说,这已经是人生中最沉重的打击。

复合的甜蜜确实温故而知新,但因为曾经失去而衍生出的悲伤与恐惧,也如影随形。

林禹舟回来之后,马上约了陈佳颐见面。

“是我最爱的一家日式拉面店,你肯定也会喜欢的。”他一边开车一边用蓝牙耳机与陈佳颐通话,“我马上到家了,洗个澡就出来。”

他还是若无其事,并没有特地解释那天晚上没有回电的原因,陈佳颐的负面情绪经过一天一夜的发酵早已充斥了整个胸腔,却还是决定赴约。

她并不想避而不见,她需要发泄。

陈佳颐到店时,林禹舟还没有来,但已经订好了吧台旁边的位置,她报了林禹舟的姓名电话,一个年轻的小伙计将她带到座位旁,热情地招呼道:“还是要牛蒡茶吗?”

“啊?”陈佳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上个月您和林先生一起来的时候……”见陈佳颐一脸迷茫,他说到一半才察觉失言,立刻尴尬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脸盲。”

“……没关系。”她淡淡地说着,大脑缓慢地解读出了巨大的信息量。

一个月前,林禹舟曾和别的女性一起来过这里。

那个人势必与自己年纪相仿,才有错认的可能。

她是以什么身份来到这里的呢?

同事、普通朋友、抑或是……

在种种蛛丝马迹的催化下,陈佳颐开始质疑起林禹舟话中的真实性。

他真的在两年前就和上一任女友分手了吗?以他的条件,真的可能拒绝一切莺莺燕燕,看似顺理成章地与自己复合吗?

正想着,清脆的铃声飘至耳畔,她下意识地循声看去,林禹舟正好推开店门,稍稍低头跨了进来。

小伙计连忙过去招呼,殷勤得像是要将功赎罪。

林禹舟在陈佳颐身畔坐下,身上带着清新的肥皂香气。

他一身休闲打扮,精神看起来却不似行头那般轻松,连飞四天加上时差缘故,大抵不可能休息好,若不是觉得自己有些邋遢,他可能连澡都不会洗。

“真是争分夺秒地想见你。”他凑近她耳畔,压低了声音。

陈佳颐却并未感觉到分毫甜蜜。

所有殷勤的示好仿佛都成了别有用心。

“上个月你和谁一起来过这里?”她低头浏览菜单,看似心平气和地问道。

“上个月?”他脸上笑容一滞,眼神却变得迷茫起来,对于这个问题,他似乎是认真地感到困惑。

“刚才那位小哥把我错认成别人了。”陈佳颐也没打算继续打哑谜,反正今天原本就来者不善,也没必要粉饰太平。

“哦,可能是同一个航班的小空乘,一起收工就顺路来吃个便饭了。”他挠挠头,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兴致盎然地转变了话题,“你快看看菜单,点几样喜欢的,一会儿到了饭点,人多了上菜可能就慢了。”

“那前天晚上来找你的又是哪位空乘?”她终于抬起头,侧过脸看着林禹舟,“那个时间点,也是想约你一起吃个夜宵吗?”

餐厅里陆续来了其他顾客。

清脆的门铃声,天妇罗下锅的油烹声,客人们的谈笑声,温暖的烟火气息萦绕于耳畔,而林禹舟看着陈佳颐黑浸浸的双眸,只觉得背脊一寸一寸地爬上凉意。

那晚他与陈佳颐煲电话,同事打不进来,只能找到他的房间传达紧急工作任务。两个人一时半会商量不出对策,还召集机组的所有人开了个视频会,请示领导得到拍板意见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他估摸着陈佳颐已经睡了,便没有再回电话。

纵然他何其无辜,却一时间丧失了所有解释的力气。

“佳颐。”他唤了她的名字便良久不再说话,再开口时,竟觉得如鲠在喉,每个字都有如千钧——

“你不信任我。”

不是“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也不是“你难道不信任我吗”。

他与她早就见证过最真实的彼此,心中所想一个眼神便可探知。

林禹舟陷入沉默,陈佳颐的眼神却逐渐开始变得茫然。

大学四年,主动追求过林禹舟的女生不少,尽管他早早结束单身,但仍不乏某些不自量力的人试图偷挖墙脚,使坏下绊子,炮制无中生有的传闻想气走陈佳颐。她却视如敝屣,从未当真,仿佛穿了金钟罩铁布衫一般。

这也是当年学妹趁虚而入时她完全没能察觉的原因。

如今,是自己变得没自信了吗?

9

其实,陈佳颐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我没听错吧?你和林禹舟?”

电话那端的分贝忽然翻了倍,对于见证了两人在一起又分开的闺蜜来说,这个消息的劲爆程度显而易见。

陈佳颐还未来得及叙述起承转合,对方却已经快人快语地下了结论,“不合适不合适。”

“我们……”她想要解释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不是说你们俩不合适,而是如今的你们,不合适。”闺蜜的语速慢下来,“陈佳颐,你比谁都完美主义,你眼里不容沙子,更何况是一个有过前科的恋人。”

“如果……如果他诚心悔过呢?”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

“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是佳颐,我了解你,你会永远活在猜疑和自我否定里,因为曾经的他,已经摧毁了你对他的信任。”

逃避,背叛,消失。

这十年里,他在她心里宛如一座废墟。

如今再怎么加诸柔光滤镜,都不可能成为曾经的欢域了。

“重建信任,太难了。”耳畔传来一声长叹,“佳颐,一辈子那么长,我不想看见你第二次为那个家伙伤心了。”

胸腔深处泛起酸意。

她已经尝到了令人怀念的甜蜜,却无法复刻初见时那颗赤诚相待的心。

“别丧气别丧气,我给你介绍更好的。”见那边陷入沉默,闺蜜立刻换了语气,将话题扯了开去。

与林禹舟再见面已经是一个星期后。

陈佳颐坐在候机室低头看着手机,林禹舟穿着制服从长廊的那一端走来,远远便望见了她。

“嘿。”他在她面前站定,笑着与她打招呼,仿佛是老友一般,“飞西雅图,你呢?”

“新加坡,出差。”她站起来,与他一般言简意赅。

“天气不好,许多航班延误了。”

“是啊。”陈佳颐向落地窗外看去,只见灰蒙蒙的天幕纷纷扬扬地落下羽毛般的雪片。

她一时怔了,久久没能收回视线。

在这座北纬28度以南的城市,降雪实属难得。

她记得,上一次看到大规模的降雪还是大二那年的寒假,她偷偷买了火车票去他的老家,等快到了才通知他接站。

凌晨时分,她踩着松软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跑去。

他张开双臂将她接了个满怀,然后敞开羽绒衣让她整个人窝进了自己怀里。

“佳颐。”他的脸贴着她冻得发红的耳廓,“我们毕业就结婚吧。”

她扭捏着没有回答,只是想,以后一定要对他好,让所有人都羡慕他。

“佳颐。”

林禹舟的声音让她逃出回忆,待她的眼神重新对焦,他却欲言又止地沉下了声音,“美国的分公司让我过去。”

“是吗?”她很快便敛起那些即将泛滥的情绪,挑眉打趣,“升职加薪?”

他仿佛捧场一般勾起了唇角。

“恭喜。”

还能说些什么呢?

就在陈佳颐觉得自己黔驴技穷,眼眶快要决堤之际,林禹舟上前一步,将她揽进了怀里。

“对不起。”他的声音在发顶嗡嗡作响,那丝深藏的颤意一直共鸣到心底,“对不起。”

是他自己,弄丢了那个曾经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的陈佳颐。

“混蛋。”她再也不能保持风度,抵着他的胸膛,眼泪铺天盖地,“林禹舟,你这个混蛋。”

迟到十年的控诉,痛入骨髓,却痛快淋漓。

“好好照顾自己。”他强压下鼻端的酸意,“你值得拥有一份踏实的爱情,不辜负你全心全意的相信。”

尾声

两个月后,大学同窗在本市举行婚礼。

新娘邀请了不少同学,导致婚礼现场变成了半个同窗会。

十年过去,曾经的少年少女纷纷步入而立之年,不少同学已经拖家带口,二胎的不在少数。陈佳颐单刀赴会,免不了遭遇不合时宜的关心,有些情商不够的还要感叹一句,“你和林禹舟真是可惜。”

“是啊。”她毫不介怀地笑笑,“好可惜。”

语毕,陈佳颐不由地想起那个曾经拼命用“不值得”来舔舐伤痛的自己。

她那么软弱,那么没出息,那么不争气。

好在他回来过。

他把“不值得”,变成了“好可惜”。

他让她的原谅有了安放的一隅。

如此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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