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辉夜姬物语》,近未来时代的思凡绝唱 重读

 

回声们共鸣,便是春天的惊蛰来临。...

编注:2018年4月5日,日本著名动画大师高畑勋(高畑勲,Isao Takahata)因病在东京都内医院逝世,享年82岁。《辉夜姬物语》是他生前的最后一部动画作品,上映于2013年11月。本文为廖伟棠先生对这部作品的评论,写于2014年。今日重读此文,希望能让读者对高畑勋的艺术世界有更多理解。



在日本,“绝唱”不一定是天鹅濒死之歌,也有技艺高超至绝境的演出之意。高畑勋老爷子的《辉夜姬物语》当得上后者的意义,以这一帧帧饱含了热血颤抖的手绘胶片,以这技艺背后一个艺匠对艺术的诚意、一个人对尘世的眷恋。但也可以说这是吉卜力工作室的手绘动画之绝唱,在急功近利的CG动画全面统治时代,这耗资50亿日元、历时8年及尽无数画师之力的“奢侈”之举,无疑是不可救药的任性,惟其任性,金石为开。

芳草美人,思凡而被贬至地球的辉夜姬,多少有点像高畑勋等老派动画人的自况,因为眷恋有缺陷的手工艺而显得孤高自赏。在科幻小说概念里,我们现在已经提前进入了所谓的“近未来”——目前我们的科技水平大多已经超越以前人幻想的2014年。

在“近未来”中的人类常常还带着对旧时代的精神乡愁,而我们这些提前进入近未来的人实际上还身处被怀旧的世界之中,我们预设了我们将会怀念这个时代,就像身处古代日本的辉夜姬预设了自己将来在月球对地球的思念一样。这是广寒宫里的人对不完美的土地人的怀念,因为后者更为有血有肉。

同样,手绘动画比CG电脑动画有血有肉,这是一目了然的。线条与颜色的飞动完全凭艺术家的个人经验着墨,不怕出格,不怕个性极端,《辉夜姬物语》出彩之处几乎是高畑勋走钢丝一样的冒险比如公主在成年礼一夜的暴走之梦,画风从素描突变成速写、成狂草,景与人物呼应起伏跌宕,一切奔走在崩散的边缘,只有绘者强大的情感力在极力牵引。



这些手绘动画的捍卫者以超乎机器计算的才华,来证明一种旧的价值观的正确:人类因为自身的局限反而更值得珍惜,有局限的人才能看到限之所在,有限,是无限虚空的宇宙意外馈赠给人类的一个坐标系,有了坐标系,才有当下此在的根基。

也只有如此传统,传统有如六七十年代中国曾有的水墨动画的手绘,才能当得起已经成为神话原型的《竹取物语》。

故事简单:月宫仙女被贬下凡,从竹林野孩子成长成倾国倾城的公主辉夜姬,智斗求婚者之后万念俱灰,将归月宫却不舍尘世



单线条的故事适合于单线条的二维空间展开,不需要任何机心,辉夜姬短短三年生命经历的错落与幻变,不过是人世万般无奈的勾勒,细细描来,足以动人心之戚戚。除了拼艺术,拼的还有情意,从《萤火虫之墓》到《点滴回忆》,从《大提琴手》到《辉夜姬物语》,高畑勋一再在我心目中超越宫崎骏,不是靠强大想象力和伟大理想,而是因为土地和生命在他的作品始终处于最高位置,胜于天空和伟业(创作《龙猫》和《风之谷》的宫崎骏也是如此,但《风起了》的他则在埃及人的生命与金字塔的壮美之间犹豫,请见我《腾讯·大家》专栏影评《错为恶招魂的美》)。

这个近未来的、科技至上主义的当代世界,无疑会倾向于后者。《辉夜姬物语》里对此稍有反讽,点到即止:相对于童谣里歌唱的鸟、虫、野兽、草木与花,京城贵公子们带给辉夜姬的礼物是燕子安贝、龙首之玉、火鼠裘、蓬莱玉枝以及精心设计成勾引之象征的野花,这些礼物巧夺天工——却一一暴露其虚妄和实不可及。而虽然辉夜姬最终让来自月宫的云舟这真正出自天工的无垢之物接走,她留给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这人世并不污秽,它有生有死,循环往复。



把这一信念放在这几年日本的背景去理解,更能理解高畑勋的语重深长。

2011年日本大地震以及相继而来的核灾阴影,正好笼罩了《辉夜姬物语》几乎整个制作过程,辉夜姬在成年礼那夜的噩梦,走过的废墟与雪地,也像极了黑泽明在《梦》一片里想象的核冬天的绝境。但是樱花与山河始终像动画里沸沸扬扬的众生俗物一样拥有充足的力量一次次再生,“这些树已经为春天做好准备”,是紧接着辉夜姬昏迷在雪地里出来的台词,潜台词是“辉夜姬,你准备好了吗”?



辉夜姬是献祭,她离去地球之日,恰好是伐木者归来那座休养生息的大山之时;以幻梦形式出现的与爱人的飞行,也像是情欲和繁殖的隐喻,辉夜姬短暂的地球生命因此完满了。

生活在随时毁灭的美丽自然环境中的日本人,说不定也早已做好了自我献祭的准备,在神道传统的泛神论主宰的日本,人更容易感受人与物齐的永恒——恰恰因为人生短暂,所以能迅速进入万物的轮回中。高畑勋与宫崎骏的生态主义作品里,无处不在地出现这种泛神论的回声,回声们共鸣,便是春天的惊蛰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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