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6年,老人和少年眼中的两个西方 短史记

 

转型之难。...

文 | 谌旭彬
1866年春,时任海关总税务司赫德计划回国结婚,向总理衙门请了6个月假,并建议清廷派人随自己前往西方考察。

在赫德的安排下,这年正月,63岁的旗人斌椿,率同文馆学生凤仪、张德彝、彦慧及其子广英,一行五人,经一个多月的航程,到达法国马赛,先后游历法国、英国、荷兰、丹麦、瑞典、芬兰、俄国等十五个国家, 于十月初七日回到北京。

这是近代中国派出的第一个出洋考察团。
图:斌椿(1804-1871)
老人斌椿眼里的西方
上图正襟危坐的老人,正是63岁的斌椿在伦敦照相馆内的留影。

大多数史料对这位考察团团长的描述,都很程式化,说他无惧苏武之困,敢冒荆轲之险,有胆有识,是中国近代以来难得的开眼看世界的领先人物。

这是对斌椿的夸张。此次出洋考察,清廷的态度其实并不积极,行事也极端低调。团长斌椿的满族身份,和低下的官阶(前任山西襄陵县知县),即是总理衙门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在晚清改革中,总理衙门始终牢牢坚持既得利益集团本位,也就是满族本位。此次考察也不例外。考察团中,斌椿和儿子广英是汉军旗人,凤仪是正黄旗蒙古籍、张德彝和彦慧都是镶黄旗汉军籍。清廷始终不放心臣民与外国人打交道,尤其不放心汉族臣民与外国人打交道。在总理衙门的政治考察结论里,斌椿是受四书五经“千锤百炼”出来的“老成可靠之人”,有强悍的抵抗“蛮夷们”的意识形态侵蚀的能力。而且,斌椿只是个很小的官僚,即便考察出了纰漏,也不损“天朝颜面”。

许多著述声称,斌椿“遍游中国,眼界开阔、交游甚广”,故而成为考察团团长的最佳人选,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斌椿的第六个儿子上午和我一起读书一小时:他不知道台湾在哪里!”《赫德日记》1864年10月18日如此记述。家庭教育尚且如此,赞颂斌椿睁眼看世界的视野如何如何广阔,实在可笑。

作为考察团团长,斌椿担负着总理衙门所赋予的窥视西方各国真实情形的职责。但代表其考察成果的著作《乘槎笔记》,却清晰地昭示着这次考察的失败与荒唐。

除了一遍又一遍地在诗作里把自己描述成上报天子、下济百姓的伟大英雄,斌椿老大人没有给没落中的清廷带回来任何有益的可借鉴的事物。他记述沿途的山川形势和风俗人情时的心态相当诡异——见到显微镜,不关心作何用途,却大发感叹《庄子》里的寓言不虚;见到自行车,不问制造原理,却大谈其有“木牛流马之遗意”。

英国王室宴请斌椿一行,事后老大人做诗两首:

玉阶仙仗列千官,满砌名花七宝栏;

夜半金炉添兽炭,琼楼高处不胜寒。

长裾窄袖羽衣轻,宝串围胸照眼明;

曲奏霓裳同按拍,鸾歌凤舞到蓬瀛。

如果不看标题《四月二十三日英国君主请赴宴舞宫饮宴》,谁能看得出这是在描述伦敦的宫廷宴会?

斌春的出洋,怀着一种极为奇怪的文化心态。考察团去西方,本该“求异”,寻找中国没有的技术、制度、文化以为我用;斌椿老大人一路考察,却极为强势地将西方描述成了“中国”,甚至描述成了“清廷”。

与这种将西方“清廷化”的描述相伴随的,是斌椿老大人爆棚的自我陶醉。此行期间的几乎所有诗作,都弥漫这种怪异的心态。老大人屡以“萧萧易水一去不返”来赞颂自己的“壮举”,说自己“虽乏眉山麟凤表,敢云蛮貉动文章”——虽然长得不帅,但文采能让“蛮貉”折服、“簪花亲劳杜兰香,下笔倾倒诸侯王”——有美女给自己簪花,文章让西方王室倾倒。这种自我陶醉,最后发展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回国时途经埃及,当地瘟疫爆发,海关怀疑致病源来自欧洲,不许他们下火车停留,老大人怀揣阴阳五行之道,跃跃欲试要去消灭瘟疫,遂作诗一首:

“爱人行政抱病癍,

补救心诚疾自安;

我是人间医国手,

囊中救世有灵丹。”

斌椿西行,眼中不见民主政治、科学主义和工商理念,他看到的只有自己——经过他的解释,西方的一切,都可以在中国传统经典中找到“原型”,西方不是西方,而是另一个“清廷”。
图:张德彝
少年张德彝眼里的西方
张德彝是京师同文馆培养出的第一批译员,随斌椿考察团出访归来后一度担任过光绪皇帝的英文教师。19岁的张德彝,当日所见到的西方世界,与斌椿大不相同。

张德彝对西方都市的印象极佳。他称赞英国伦敦,“道路平坦,园林茂盛,街巷整齐,市镇繁盛”;称赞德国柏林“一路楼房之闳丽,道路之平坦,俨若法京巴黎”,称赞法国巴黎“楼阁华美,人物繁盛,轮车铁道,玉石琼莹,……较他国都邑,又胜一筹”。张还注意到了西方完善的城市公共设施,如公园、排水系统、公共厕所等等。

对西方科技,张德彝也充满好奇。其游记里记述最多的,是各国科技进步的产物,如电梯、火车、地铁、轮船、自行车、“铁裁缝”(脚踏式缝纫机)、“制火宝机”(灭火器)、收割机、升降机等。其发明的“自行车”一名,一直沿用至今。

张德彝还是第一个记录西方政体运作的中国人。在英国议事厅时,他见识了议会民主议事的情形。在英国法庭旁听,他为其判决体制所折服,发现其与清廷的刑讯体制大相径庭。他对法国议会制度及其组成有所了解,并详细记述了民主推举议员的流程。对德国的君主立宪政体,张也颇感兴趣,评价其“虽非民主,仍有上下议院,与英国同”。这种对西方政体运作机制的兴趣,贯穿了张德彝的一生。

在《航海述奇》中,张德彝首次记载了西方的避孕工具避孕套。张称之为“肾衣”:“闻英、法国有售肾衣者,不知何物所造。据云,宿妓时将是物冠于龙阳之首,以免染疾。牝牡相合,不容一间,虽云却病,总不如赤身之为快也。”在《欧美环游记·法郎西游记》中又记载:“闻外国人有恐生子女为累者,乃买一种皮套或绸套,贯于阳具之上,虽极颠凤倒鸯而一雏不卵。”

一般认为,现在致洲人所使用的避孕套是16世纪意大利解剖学家Fallopius所发明,在1870年前后得以批量生产,售价低廉。张德彝出访期间,正值避孕套开始普及之时。当然,碍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张德彝本人接受不了避孕套。

与士大夫出身的斌椿可以在西行期间全程自我陶醉不同,同文馆出身的张德彝,在考察团中充满了自卑。即便他日后成了光绪皇帝的外文教师,这种自卑也仍挥之不去,同文馆学子始终难以摆脱“拜异类为师”的歧视。故此,晚年的张德彝,曾教导子孙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

“国家以读书能文为正途。……余不学无术,未入正途,愧与正途为伍。”

时代转型之难


戊戌之前,中国观察西方,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是林则徐的时代。第二个正是斌椿的时代。第三个则是郭嵩焘的时代。

在林则徐的时代,西方是中国人一厢情愿想象的西方。这位虎门销烟的英雄,在给道光皇帝的奏折里荒诞地写道:英国兵的双腿构造与中国不同,屈伸艰难,他们只要倒下去就爬不起来,故而英军毫无陆战能力,不必担忧他们登陆。

在斌椿的时代,西方成了中国人一厢情愿想象的东方。在斌椿眼里,西方的一切文明,都可以在中国经典中找到依据,其文明不过是中华文明的余绪。每一个读过斌椿考察报告的人,都只能在其中看到另一个“清帝国”。老大人将西方的一切都涂抹上了一层浓厚的东方色彩。

到了郭嵩焘的时代,始敢直言“蛮夷”政体之优良非中国“三代之治”所能及。当然,对郭的批判也早已预备妥当,1866年亲眼目睹了西方的政教科技已非清廷所能比拟的19岁少年张德彝,仍在为自己“不学无术,未入正途”而悔恨不已;郭嵩焘的同僚刘锡鸿,在私人日记中记下了与张德彝类似的见闻,在公开场合则不遗余力地继续着斌椿的思维模式,宣扬一切西方文明乃是中国“圣教”所结出的果实——“我大清乾隆以前,遐荒效顺,重洋慕化……今英国知仁义之本,以臻富强,未始非由久入中国,得闻圣教所致”,大骂郭嵩焘是个崇洋媚外的“汉奸”(汉人中的奸贼)。

时代转型之难,由此可见一斑。对张德彝和郭嵩焘们而言,除了静待斌椿和刘锡鸿们死去之外,其实别无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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