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句八事,绝大神力

 

我的灿烂的花开之中,实有那盲人的一见。...





图|宋《牡丹图》,纨扇页,绢本设色,本幅无款。钤鉴藏印“黔宁王子子孙孙永保之”

诗词岁时记 · 言辞之花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招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李商隐《牡丹》
李白于沉香亭畔作《清平调》三首,以彼时盛放的木芍药比杨玉环,所谓“名花倾国两相欢”者是也。李濬《松窗杂录》载:“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故而唐人所谓的木芍药即牡丹。

杨玉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确实当得起“名花倾国”之誉,这也与始于唐代的对牡丹的追捧不无关系。洪迈《容斋随笔》内专有“唐重牡丹”一条,言人对此花的偏爱,白居易、元稹、许浑及徐凝等人皆将之付与篇什。

李商隐亦然。并且,以清人陆昆曾《李义山诗解》里的说法,这一首咏牡丹之作,可谓牡丹诗的翘楚,此类题材“唐人不下数十百篇,无出义山右者”。

这是一首由不同典故堆砌而成的诗,它们共同指向一个主题:牡丹。

由于典故背后的色彩艳丽,内涵丰富,以至于我们必须原谅它的复杂与不同寻常。正如真实世界的牡丹,拨开层层堆叠的花瓣,我们方得以探入“意义”的花心。
→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诗的首句有原注——
《典略》云:“夫子见南子在锦帏之中。”
卫夫人即春秋时卫国国君灵公的夫人南子,据说容貌绝美。孔子周游列国时到访卫国,接受召见,与南子隔着锦帐见面。《论语·雍也》里记载,孔门弟子子路对这场会见非常不满,认为老师不该见此风流艳丽之人。

对于这出“子见南子”的情节,后世颇多演绎。林语堂(1895~1976)据此编写过一出独幕剧,由曲阜二师的学生在1929年6月将之搬上了舞台,有保守人士将之视为“渎圣”之举,在当时引发轩然大波。

2010年的电影《孔子》亦将此敷衍成了拥有具体对白和场景的情节,气氛颇暧昧,俨然是至圣先师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桃色事件。

此处去除了这个典故里的文化附着,且只想象——

倘若当初南子掀开那面隔在两人之间的锦帐,出现在孔子眼里的,将是一张怎样绝美的脸庞呢?此句写乍见牡丹花瓣,艳丽如锦帐初卷后南子的容颜。

据《说苑》的记载,楚国的鄂君子皙泛舟河中,划桨的越人唱起歌来,表示对鄂君的爱戴或者是爱慕,鄂君为歌所动,扬起长袖举绣被覆之。

我们大抵可以想象,即使身为男性,舟子的风采亦必定不同寻常,以至于有人认为,这首《越人歌》可能是最早的“同志”之歌。

李商隐将牡丹花的绿叶比作鄂君绣被,而花盘则是俊秀的越人,花苞初盛而绿叶簇拥。

此是写牡丹花株的叶。“初卷”对“犹堆”,赋予静态的花色与叶况以动态和时间感。被堆叠起的叶子所簇拥的花枝风采卓绝。
→ 垂手乱翻雕玉佩,招腰争舞郁金裙
颔联风起。两句互文。花枝摇曳,如身着由郁金草染色的裙的舞女,舞姿绰约,长裙飘荡,佩饰翻飞。垂手、招腰皆舞名,亦形容舞女舞蹈时的状态。
→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颈联的描写更深入一步,侧重于牡丹的色与香。出句用西晋时期富豪石崇的典故。石家常以蜡烛作薪柴烧,不必剪烛芯即可尽情燃烧出大片烛火,此以写牡丹花色之繁盛欲燃。

对句用汉末尚书令荀彧“荀令衣香”典故,谓荀彧之所以衣香不绝,是依赖于香炉熏烘,而牡丹花香则更胜一筹,不待熏香,自然浓郁。

故而清人屈复《玉溪生诗意》注李商隐诗到此处,曰:
“六皆比:一花,二叶,三盛,四态,五色,六香。”
比,比喻是也,以同类相近者相关联。至于末句,屈复的解释更为简洁明快:“言花叶之妙丽可并神女也。”

纪晓岚论诗眼光极高,常对李商隐诗发牢骚,对该作却赞不绝口,在《玉溪生诗说》里论此处用事借典之妙,所谓“八句八事,却一气鼓荡,不见用事之迹,绝大神力”。

但众口难调,也不是谁都愿意叫好。比如朱彝尊就说,这种诗体现的是咏物诗里最下乘的作法。

李商隐诗集中,写牡丹的诗不止于此首。他另有五言律《牡丹》一首,《僧院牡丹》一首,《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两首。

和这一首写牡丹盛时容色的作品不同,《回中牡丹为雨所败》是典型的伤春之作。他似乎更倾向于沉浸在这种伤春情绪里,而不是此处的明艳与丰盛。用他在《朱槿花》里的句子来形容,这或许是一种消极的激情,而消极的激情里有更决绝和彻底的力量:
君问伤春句,千辞不可删。
至于这首七言律《牡丹》的末句,我想借助一点题外话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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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的自然花期多在四五月间,正是如今这般的春暮夏初时节。转眼花事将阑,牡丹姗姗来迟,却艳冠群芳。

宋人高承《事物纪原》里记载了一则武则天与牡丹的传闻,虽颇为不经,却为此花平添了几分神奇色彩。

常人皆道开到荼蘼花事方毕,对于诗人冯至(1905~1993)来说,在1929年“暮春的花园”里,牡丹与芍药的凋零,可能才意味着春天真正的终结:
从杏花开到了芍药,

从桃花落到了牡丹:

它们享着阳光的照耀,

受着风雨的摧残。

那时我却悄悄地在房里

望着窗外的天气,

暗自为它们担尽了悲欢:

如今它们的繁荣都已消逝,

我们可能攀着残了的花枝

谈一谈我那寂寞的春天?
诗人在芳物将近的晚春极易觉出寂寞。但此年的冯至所拥有的寂寞,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的寂寞。对于活了近九十年的诗人来说,连人生的晚春怕都还没有到呢。

等迈入暮年,回顾往昔,他在《自谴》诗里说“早年感慨恕中晚,壮岁流离爱少陵”,倒提示了我们《暮春的花园》里的伤春情绪,似乎多少契合于“刻意伤春复伤别”的杜牧。这也难怪,他会在随后留学德国的生涯里将杜牧的诗翻成德语并将之寄给友人(此说据自祝宇红:《冯至的唐诗之旅》,原始出处待详)。

作为诗人与小说家,冯至的朋友废名则更偏爱李商隐。冯至也好,废名、林庚、朱英诞及何其芳这些被称为“北平现代派”的人也好,或者冯至的弟子辈卞之琳也好,他们的新诗创作及诗学观念,皆颇得晚唐诗人之助。至于李商隐的这首《牡丹》诗,废名甚至不忘在自己的小说《桥》里大谈特谈。

他甚至还为此设计了程小林带琴子、细竹她们去看牡丹的情节:
姑娘动了花兴了。细竹也同意。小林导引她们去。昨夜下了几阵雨,好几栏的牡丹开得甚是鲜明。院子那一头又有两棵芭蕉。地方不大,关着这大的叶与花朵,倒也不形其小,只是现得天高而地厚了。她们弯腰下去看花,小林向天上望,青空中飞旋着一只鹞鹰。
接下来,废名借小说中的人物之口,就李商隐《牡丹》诗中的尾联,发了一通议论,或者说评鉴。在我眼中,这两段话是废名文字里最具神采的笔墨:

“今天的花实在很灿烂——李义山咏牡丹诗有两句我很喜欢:‘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你想,红花绿叶,其实在夜里都布置好了——朝云一刹那见。”

……

“我尝想,记忆这东西不可思议,什么都在那里,而可以不现颜色——我是说不出现。过去的什么都不能说没有关系。我曾经为一个瞎子所感,所以,我的灿烂的花开之中,实有那盲人的一见。”

李商隐原诗的尾联,用“江郎才尽”的典故(《南史·江淹传》:“(淹)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谓我亦有江淹先前那样的才华,愿于梦中得郭璞的五色笔,书写牡丹花叶的如斯之美,递送给巫山神女朝云,以遥寄情思——因为惟有巫山神女,才有如此集大成的雅艳容颜。

但以李商隐惯常的风格来看,“咏物”只是《牡丹》表面的主题,而末句泄露的是他的真正目的——藉艳丽富贵的色与香写牡丹花,进而藉写花以寓人。

牡丹开得富丽堂皇,诗中典故亦富贵人家故实,然则其间姬妾舞姬或为诗人之意中人耶?如此诠释,不免穿凿,而竟乎可以理解,或许是因为他以诗篇编织的幻境过于迷人罢了。其《燕台》诗曰:“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此《牡丹》诗或亦以寄托相思为念,是他以汉语的经纬编织出的言辞之花。

废名的理解则是更为明显的误读。然而这是一个异常美丽的误读。

我们亦不妨再三误读一下。

李商隐的心思,在写这首诗之前就“布置”好了,只待一丛牡丹触发起他动笔的兴致。诗的完成,就是一刹那所见的“朝云”,历经运思的暗夜,而呈现为这鲜妍动人的一幕。

在这言辞的灿烂花开之中,我们的理解或许不着边际,然则亦不妨将之视为“盲人的一见”罢。那大概也有几分意思。
朱隐山

诗人,青年批评家,哲学博士,兼事随笔与诗词写作。主要以“茱萸”为笔名出版诗集、论著及编选近十种,作品被译为多种语言。现供职于某高校文学院,从事新诗史、当代诗及比较诗学领域的研究。



朱隐山的“诗词岁时记”:

终于立夏了立夏了立夏了!

他删得尽?他真舍得删?

上巳节 | 唱出春日恋歌的最好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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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是清明三月近,须要诗人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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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是嫁人的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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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别管我,我要任性过除夕!

同样是在雪天,杜甫就可怜许多

今天立春,不吃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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