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随笔（069）：时间

生而为人，贫富贵贱，曲直顺逆，50岁前天知道，50岁后人知道。天知道，人不知道，奈何？人知道，已是明日黄花，奈何？时间如空气，不知不觉，却是平等分配，只是如何支配，因人而异。多半的人太不把自己时间当时间了，所以也忽视他人时间的宝贵。...

但凡过来人久别重逢，总感叹：时间过得太快了。不久前登陆朋友网，一个久违了的姓名激活了我的记忆，依附姓名的是一个小女孩，模样似曾相识，便按图索骥，竟然是我昔年的发小！她长我三岁，却是同一年考上大学的。1985年夏，我们走上了各自的工作岗位，我去访问她，她所在的工厂分配了她一居室，崭新的四壁白灰墙，乌亮的水泥地，加上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一个矮木凳子，羡慕得我只恨不能娶她为妻。那一年我21岁，她也才24岁，虽然姐弟相称，但不能说一点儿暧昧的意思也没有。那是个蠢蠢欲动兼想入非非的年龄，却也是一个志向豪华兼随遇而安的年龄。各自起跑线不同，人生之路很少有交叉口，所以31年竟然没有互通有无。31年里，同居一个都市，怎么就不相往来了呢？自问一闪念，茫然也释然。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她说已经退休三年了，那个朋友网里的小女孩头像是她孙女的，也就是说她当奶奶了。求她的近照，她发来了一张，半头华发，我死活不相信是她。我问：“咋不焗油呢？”她答：“你不是说要道法自然吗？”对她，我的记忆一直定格在31年前的那个夏天，一身流行的乔其纱短袖衫裙，上红下白，露痩透逗，一瞥便眼热，二瞥便心跳加快，三瞥——我是尽量回避她的青春如火的诱惑，坚持把“姐”吊到嘴上，以阻遏自己的心神摇摆。对比是如此强烈，31年的改变真令人目瞪口呆。我也发给了她一张近照，她恭维我：“没变，还是那样年轻！”还是……，哈哈，谁信呢？没变的是记忆，改变的是岁月。我终于觉悟了孔子的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对我们来说，至少31年是去了，31年前的时间更是去了。



时间去了哪里？我本不想追问，却又忍不住追问。一个人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时间就开始了来去。吃了睡，睡了吃，嗷嗷待哺，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懵懂中享受母爱，启蒙中感受友爱，觉悟中接受大爱。一岁岁成长，等于一岁岁光阴的悄然逝去。只顾着展望未来，向往着锦绣前程，多梦所以梦想成真，谁会停下脚步，留意时间的去处？在少年人的心里，时间是空气，呼吸着不知不觉。记得初中时老师让背诵朱自清的散文《匆匆》，即使倒背如流，我也得坦承自己并没有真正读懂。上高中时热爱了唐诗宋词，但很不理解诗人、词人的那种“伤逝”，譬如辛弃疾的“匆匆春又归去”，凄美，却不可思议。等我自己步入了人生的中年，不经意间对“匆匆”感同身受了。譬如我与我的那位发小，29年的时间成为既往我自己才回过神来，感喟“匆匆”而不由自主了。朱自清、辛弃疾的“匆匆”，何曾不是古往今来每个人的“匆匆”呢？大学毕业时，一位同学给我留言：“人难过百岁，何必不风流？！”那时候“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百岁算什么？人生的意义不是用年龄可以丈量的，这是无数仁人志士的人生启示。如今“百岁”的一半度过了，再去回味那句话，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却再也不能豪气冲天了。



诗仙李白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只能让去吧！可来日呢？今日呢？来日必定会来，今日必定会去。譬如今日吧，我是铁定了心要读一日圣贤书的。对我来说，读书无关乎意义，就是个爱，就是有读的那种冲动和读中的那种享受。为了今日，我昨日拒绝了一次笔会与赏花的雅聚，推掉了一个朋友的热心饭局，还放弃了原定的登山约定。早上起来，阳光明媚，坐在书房里，一边品茶，一边读古，心的惬意不言而喻。忽然手机发来信息，一位大学同学路过西安，希望聚一下。屈指算来，我们有20多年不见面了，我没有理由拒绝，心里也不愿意拒绝，所以欣然前往，只是今日的读书时间不得不放弃了。



人算不如天算，我们人都被天算了。孔子说，五十知天命。这个“知”，就是对“天算”的幡然醒悟。生于计划生育时代的人，其“生”也，与其说是父母的选择，毋宁说是天的安排，偶然性大于必然性。生而为人，士农工商，贫富贵贱，曲直顺逆，50岁前天知道，50岁后人知道。天知道，人不知道，奈何？人知道，已是明日黄花，奈何？时间如空气，不知不觉，却是平等分配，只是如何支配，因人而异。多半的人太不把自己时间当时间了，所以也忽视他人时间的宝贵。譬如出版社编辑部，时间对每个编辑来说就是工资，但对每个作者来说却是名利。一些作者带着自己大作，走进编辑部理直气壮，好像编辑“拜读”自己一百万字的书稿是天经地义，殊不知一百万字对编辑来说即便不是文字垃圾，却要付出昂贵的时间成本。所谓穷经皓首，实际上就是时间和生命被透支。我常获赠各个层次文友的各种大作，多半有“厚望”焉。说心里话，多半我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文友多自爱兼自负，一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对自己却敝帚自珍。理直气壮求评，求的还多半是溢美之词，至少是区区在下不胜其扰、其烦、其累。就算我时间不是时间，也不能说“有求”就“必应”吧？咱毕竟不是佛。人到中年后，是深感时间之宝贵与急迫了。一日二十四小时，工作八小时，加之上下班，十个小时的时间成本是省不了的，真要省的话，只有吃喝拉撒睡了，可吃喝拉撒睡，如何能挤兑呢？时间再挤也是挤，能挤多少呢？何况如此挤兑时间，常常等于挤兑生命，得不偿失显而易见。我有时间，读我想读的书籍，写我想写的文字，多陶醉呀，为什么挤兑给你？我有时间，见一见想见的知己，叙一叙想叙的挚情，多畅美呀，为什么挤兑给你？我有时间，听一听古典的音乐，游一游清秀的山水，为什么挤兑给你？很少有人扪心自问：自己的时间不值钱，别人的时间也不值钱吗？自己的时间很值钱，别人的时间就可以随意支配吗？



对多数人来说，时间都去了这里：竭泽而渔的人，一生陶醉于“竭泽”；缘木求鱼的人，一生痴迷于“缘木”；作茧自缚的人，一生都在辛苦“作茧”。抱负大到老虎吃天，一生能否如愿以偿只能问天；理想等同了梦想，一生梦寐以求，到死都可能在梦呓之中。磨洋工的人磨的是时间，也是生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时间与那钟声有什么不同呢？茶聊，品的是茶，聊的是天，消费的是钱，更是时间。游山玩水，为游而游，玩中取乐，都需要时间。等人，等车，等地铁、公交、出租，逛街，逛庙，逛公园、广场、超市；围观街头碰瓷、群殴，围看地毯象棋残局；与摊贩讨价还价，与熟人寒暄扯淡；串门传播是非，上网转发谣言；……不论做啥，时间都会悄然溜走。即使一些有意义的活动，未必真有意义。譬如这会那会，除了浪费时间，到底意义何在？在一些人眼里，时间是电，不用白不用呀。有人说时间就是金钱，可金钱存进银行生利息，时间却只能存进大脑里，记忆好的还记得一鳞半爪，记忆差的真个一风吹了。

岳飞词曰：“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唉！多少人到老不“空悲切”呢？

2016年9月14日



（文中插图均为孔明摄影）

    关注 孔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