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中年

春天到了。...





我常说人生有三重转折。

第一重发生在青春期，目睹爱情毫无预兆的出现和生命莫名其妙的消逝，突然发现了世界的美好和隐藏其下的恶意和残酷，需要完成一次心理上的蜕变，幸存者才能彻底脱离儿童温暖安全的小世界，走进这个冰凉的深绿色世界。

第二重发生在中年，需要摆脱今生已矣的甜蜜诱惑，在人生既定的道路上来一次变轨。甘冒巨大风险，和昨天所取得的一切说声再见，再次跃入生活的激流。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在追逐了那么多之后，在得到了那么多之后，终于获得了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启示，回想起许多年前在步入那条深绿的河流之前，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然后，有勇气继续当初的天真。

第三种发生在晚年，当人生慢慢走向暮色的时候，依然还有一次变法的机会。如果能够点燃自己，生命会因此而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彩。无论自己的岁数是多么惊人，也没有人胆敢宣称：他已经老了。

最近两周里，我分别见证了三位人到中年的朋友，不约而同地从原先的人生轨迹里强行改出，跃升到了另外一条新轨道中去。他们三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目前的生活都不错，完全可以就这样过到退休。他们都有家庭和孩子，老家都有多病衰老的父母，活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本不应该做出任何高风险的选择。但是，他们最后还是拉下了驾驶杆，脱离了身边的机群，从此进入单人模式。

其实我并没有搞懂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

谁都知道现在经济不景气，投资热度在零度以下，市场上缺乏热点和创新，任何一个领域都是巨头之间的游戏。按理来说，现在最应该力求安稳，先度过这一段并不明朗的时间再做决定。但非常有意思的是，我和他们三个人分别聊过之后，发现他们在这样的一个大环境下反而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机遇。如果现在不搏一次的话，不知道下一次会在多久之后。

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在决定做下之后，大家不再彼此大力拍肩，不再满饮一杯。而是询问太太、孩子、老人、房子是不是都安排好了，在最为不利的情况下能够支撑多久，计算最远的返航点应该设置在哪里。总之，都是一些极为琐碎的、技术性的细节---中年就是这样，即便是在做激动人心的事，也是如此地索然无味，心跳不超过每分钟80次。所谓友情也不是热泪盈眶，慷慨激烈，而是大家默默相互检查装备，确保上阵之后能够尽可能地活下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坐下来想一想，觉得自己其实还是挺高兴的。自从进入中年之后，他们身上的那种朝气和活力就日渐一日地消磨殆尽。为了维系当前的生活继续下去，可以忍受生命中大量的愚蠢和损耗，可以虚掷光阴自废武功---在那些年里，哪怕是想到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创造力都会让他们感到阵阵刺痛---“菜头，别再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听”。

现在我是为他们感到高兴。突然之间，他们就又都恢复了活力，又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自信。其实我并不在意他们的新方向、新项目是否合理，能否成功，我在意的是他们重又激起了对生活的兴趣，有什么事情让他们觉得值得去做出那么大的改变，值得去付出那么大代价和承担那么大风险。我喜欢双眼熠熠生辉的人，无论是青年还是中年，又或者是老年。我不喜欢他们等退休熬年头的样子，我喜欢他们虽然身处不确定性之中，但是莫名其妙很充实很兴奋的神情。

在失去了那么多东西之后，在失去了那么多好容易积攒下来的东西之后，他们突然自由了。我很久没有看到过那样充满朝气和阳光的脸，在几周之内他们的样子甚至都变得年轻了起来。一种无形的枷锁从他们的精神上卸下，在他们前途最不确定的这一刻，他们却活得如此轻松自在，又是如此鲜明活泼。人们常说，中年是非常不堪的。对于他们来说，这一页翻过去了。有什么东西此刻正在他们身边不断流动变化，就像是有风吹过。

春天其实已经抵达北京一周了，只是全都埋在了霾里看不见。隔着雾霾看出去，远处隐约已经有嫩芽的鹅黄色。我想等过几天东风起，把霾吹开，整个春天也许就会一下子显露出来。

题图摄影：AT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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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定时刻

男人发育慢，所以往往要人到中年才终于发现自己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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