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凯:雪泥鸿爪撩起了苏轼的诗情

 

清风明月都是诗,雪泥鸿爪皆是情。...



“雪泥鸿爪”是我们常用的成语,描述飞鸿落在半融的积雪上,虽然留下了爪印,很快就会消失,只余化为雪水的回忆。因为意象鲜明,后来就成为诗文中习用的典故,比喻往事中残余的记忆痕迹,多少带着伤感的情绪,让人联想到“春梦了无痕”,生命的经历如过眼云烟,却又更为冷峭孤凄。

原典出自苏轼的一首和诗,是写给他弟弟苏辙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这首诗写得非常精彩,乍看平铺直叙,却又比喻深刻,道尽了离别的遗憾与牵挂。思念不但绵绵不绝,而且来回往复,在心底叠加起过去相聚的场景,徒增怅惘。前半段诗意带有普世性的人生感慨,点出个体生命与宇宙时空的交集,一霎即逝,很像梦幻泡影。但人生又有实存经验,并非虚幻,后半段诗就叙述了诗人与弟弟共同经历过的生命片段,往事并不如烟。



诗作于嘉佑六年(1061)十一月,苏轼二十六岁,赴凤翔担任签判。弟弟苏辙送行到郑州,经过渑池,分手后,苏辙写了一首《怀渑池寄子瞻兄》:“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为县吏民知否?旧病僧房壁共题。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这首诗有苏辙自注:“辙曾为此县簿,未赴而中第。”说的是当年(1056)曾获授渑池县吏,因为中了进士而没有上任,对渑池是有感情的。“旧病僧房壁共题”一句也有自注:“昔与子瞻应举,过宿县中寺舍,题老僧奉闲之壁。”写的是兄弟随父亲苏洵离开四川赴汴京应试,经过渑池,在僧舍中住宿停留的情景。可以想象,兄弟二人相亲相爱,同进同出,在渑池寺院中写诗题壁,那年苏轼二十一岁,苏辙十九岁,正是青春年少,意气昂扬之时。

五年之后,兄弟在渑池附近分手,各奔前程,不禁想起当年的经历。苏辙诗中提到“长途怕雪泥”,引发苏轼和诗的想象翱翔,塑造出雪泥鸿爪的意象。而“僧房壁共题”一句,则让苏轼想到,此时老僧奉闲已经辞世,题壁也已坏圮无存:“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时过境迁,令人感怀。“无言骓马但鸣嘶”一句,更使得苏轼回忆起当年路途的艰辛:“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写下这两句诗后,还加了自注:“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当年的路途崎岖,马都疲累而死,换了蹇驴,才抵达渑池。时光易逝,往者已矣,更当珍惜生命的意义。

苏轼的和诗写得好,灵感来源清清楚楚,创作思维的脉络有迹可循,苏辙读到,一定是心有戚戚,可谓和诗的典范。然而,有人解诗却偏偏要节外生枝,无中生有。查慎行《补注东坡编年诗》引《传灯录》:“天衣义怀禅师云,‘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异类中行。’先生此诗前四句暗用此语。”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纠误,说典出《五灯会元》。这两人解诗,认为苏轼深受佛家影响,因此,苏轼雪泥鸿爪意象的灵感,来自禅家语,是佛学影响诗学的例证。这个说法被王文诰斥为穿凿附会,在《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中,批评查慎行“诬枉已极”,而冯应榴以为典出《五灯会元》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凡此类诗皆性灵所发,实以禅语,则诗为糟粕。句非语录,况公是时并未闻语录乎?”



虽说诗无达诂,只要解得通就行,但是乱引佛典,扭曲原意,就难免混淆视听之讥了。王水照注解此诗,特别赞成王文诰的评论,指出《诗人玉屑》卷十七引韩驹《陵阳室中语》,把雪泥鸿爪作为苏诗“长于譬喻”的例证,并且引申说:“苏轼从‘雪泥’引发,变实写为虚拟,创造出‘雪泥鸿爪’的有名比喻,喻指往事所留痕迹,以表示人生的偶然、无定之慨,不必拘泥佛典。”

其实,苏轼写诗的想象力极为丰沛,上天下地,纵横六合,颇有李白的气势,是佛典羁绊不住的。方东树说,“东坡随意吐属,自然高妙,奇气峍兀,情景涌现,如在目前,故是古今奇才无两,自别为一种笔墨,脱尽蹊径之外。”仔细分析起来,“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用字平实,如行云流水,但又工整妥贴,是文字艺术的杰作,反映了青年苏轼诗思的灵动。纪晓岚评论此诗说:“前四句单行入律,唐人旧格,而意境恣逸,则东坡之本色。”

所谓的“单行入律”,在此特别指这首七律的颔联(三、四两句)虽然文字对仗,表面上看来两两相对,但意思却非静态的相对,而是一种动态的相承,意识继续流动,让诗思的逻辑更进一层,臻于妙境。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讲七言律,要有起、有承、有转、有合,特别说:“承为颔联,或写意,或写景,或书事,或用事引证,要接破题,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苏轼此诗的颔联,对仗工整,既写意,又写景,既写实,又象征,承上启下,读来历历在目,又辽渺高远,杳然无垠,开拓了生命寓意的无限想象空间。

这是一首和诗,是有明确对象的。苏轼呼应弟弟苏辙的感怀,兄弟同心,是非常个人化,完全属于私人空间的情感交流。但是,诗人伟大的地方,就在于化个人的感怀为普世的情怀,把自己亲身经历的情景,上升到诗的国度,让所有读诗的人,感到弥漫在天地间的情怀,清风明月都是诗,雪泥鸿爪皆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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