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的田园人生之【微云河汉】

 

人在遭受打击后所起的愿心,往往迷失本性。看似立场坚定,其实最不可当真...




微 云 河 汉
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孟浩然赴帝国国都长安参加次年春夏之交的春闱,时年,浩然39岁。

帝国疆域广阔。浩然离家时正值隆冬,行走途中,看见飞雪飘零、草木凋蔽,不免心中萧瑟“旷野莽茫茫,乡山在何处?”(《南阳北阻雪》)及到长安时,已是次年春天。一路跋涉,经历了“雪尽青山树,冰开黑水冰”,终于站在了巍峨恢宏的都城下,孟浩然眼看飞鸿直上天际,耳听莺歌啼声频频,心情大好,心中充满了“咸歌太平日,共乐建寅春”的豪情和“草迎金埒马,花伴玉楼人”的自负。在浩然看来,以自己的才情文章盛名,此次长安擢桂,应当不是难事吧。


帝国人才众多。开元十五年春闱揭榜,孟浩然遭遇打击,他进士科落榜了。

我以为,这没啥稀奇。原因有三,一是竞争激烈。前文曾经介绍过,进士科极为难考,通常每年全国进士及第者无非十数人,以全国考生之众,此比例才真算“千军万马踩独木桥”。唐代诗人中,除了王维、白居易、李益、李商隐等区区数位考试天才青年及第外,其余若骆宾王、卢照邻、张若虚、杜甫、贾岛、李贺、韦应物、温庭筠等名扬天下的才子名士们也俱没有走过科举这条“独木桥”;二是考非所长。唐代前期考试,进士科共考帖经、杂文、策文三场,儒家经典和时事政治才是考试重点,词赋之类需到中唐以后在考试中的权重才变大。浩然以诗才见长,其它方面未必俱优。以一个特长生的资质在综合类考试中遭遇淘汰,并不奇怪;三是气运使然。民间自古便有“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之说,照此学说,决定人一生之成就的,读书学业甚至个人努力都不过是末端,命运气数才更重要。正所谓“诗称国手难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孟浩然此次落第,也属时运不济。(这第三条,太过消积负能量,其实只为凑数凑趣,搏各位看官一哂。)
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孟浩然在此次落第后对科举和入仕的态度。

让我们参照唐朝另外两位老师的科举表现吧。

一位是令我等后生小子们闻名膜拜的诗圣杜甫。

杜甫是诗坛巨擘,同时也是考场上的常败将军。孟浩然科场失利的7年之后,23岁的杜甫初次参加进士考试,不第,从此,杜甫一生和考试纠结,累次赴考,并终于将落第的记录保持到底。最为奇异的一次是天宝六年(公元747年),皇帝李隆基特别为杜甫这类天下闻名的专长生开了一期制科考试。号称只要“通一艺者”皆可报名参试。于是,全天下人都为子美兄庆幸,这次杜老师及第,应当是板上钉钉,没有悬念了吧。


杜甫本人也是这么想的。斯时也,杜甫正和他的好基友李白同游梁、宋(今河南开封、商丘一带),两人缠缠绵绵、寻仙喝酒,好不快活。得到消息后,杜甫当即和李白洒泪作别,迢迢地赴长安之试。

遗憾的是,此次制科考试由大唐第一奇葩宰相李林甫主持。《旧唐书》对李林甫有“自无学术,仅能秉笔,有才名于时者尤忌之”的评语。白话一下,李林甫最忌讳别人比自己强,名气比自己大。此公毕生的追求是:我要你过的没我好,什么事都成不了,一直到老!

于是,此次考试,杜甫又落第了!


最令人叫绝的是,李林甫在这次考试全场零录取。据说,考试后,皇帝李隆基也对这个结果大为不满,李林甫居然恬不知耻,向皇帝上表道贺:野无遗贤!

杜甫一生对科举充满渴望、绝不放弃,却终身未第,其追求之苦、际遇之差,令人扼腕。

另一位是孟浩然的同宗,后学晚辈,诗人孟郊。孟郊此人半生穷困,以写诗苦吟著称,其诗作的特点是险奇艰涩,硬语盘空,总之读来使人心中添堵,愁情郁结。

孟郊虽能苦吟,但不会考试,应进士试一败再败,直到46岁终于及第。于是,这老家伙疯了!

孟郊的疯和范进的疯大体相似,但较范进稍有节制。他的病态表现是在长安街市上恣意放纵、策马奔驰、狂嫖滥赌,总而言之,小宇宙中的龌龊本性大暴发!

对此,他有诗自证: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诗被《唐才子传》收录,大家对他的评价是“气度窘促”。据说,苏东坡对孟郊此举也大为不齿,公开宣称“我憎孟郊诗”。



一场进士及第竟能使往日的自律君子变性至此,也足以令人唏嘘。

而孟浩然的表现和以上二位绝不相同,自此次落第后,孟浩然再未赴试,对科举灰心至此。

进士落第,表明帝国官场不接受孟浩然。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帝国官场中人却都以和浩然结交为荣。

此时,孟浩然的诗名闻于天下,浩然之诗在官场中备受推崇并被广为吟诵。

这事看来十分令人费解。

浩然的诗追求的是幽远澹泊,帝国官场讲究的是钻营计较,两者格格不入,似乎无法调和。

其实不然。


我曾经读过一首汪精卫写的诗。

诗曰:卧听钟声报夜深,海天残梦渺难寻。柁楼欹仄风仍恶,镫塔微茫日半阴。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见百年沉!凄然不作零丁叹,检点生平未尽心。

这诗充满忧国忧民情怀,作者自比文天祥,感叹神州陆沉,最后自警自励,要救国救民有所作为。

可笑的是,汪精卫作此诗时正和侵略者媾和,在媚日卖国的可耻之路上策马狂奔。

钱锺书先生说过,城里的人想冲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

汪精卫之流往往最爱标榜的是有一颗文天祥的拳拳爱国之心。

在长安,科考失利的孟浩然竟然成为官场宴会上的贵宾。 

在“秋月明空悬,光彩露霑湿”的月满之夜,秘书省照常例举办一年一度的赏月夜宴,羁留长安的孟浩然作为嘉宾被特邀出席。

按帝国明确的机构职能,秘书省监掌经籍图书之事,领著作局,相当于现在的中宣部兼新闻出版局,这是帝国最顶尖文人荟萃的所在。

文化人的聚会自然格调高雅。酒过三巡之后,长老们开启了保留节目:联句。

所谓联句。我们当不陌生。小说《红楼梦》中详细讲述了《芦雪庵即景联句》和《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两次联句情景。

这游戏的规则是参加人员联合作诗,用排律形式推磨进行。首先由一人起句,次人联二、三两句,最后一人用一句作结。


这游戏的趣味在于人人参与,大家在规定的规则、排律、韵脚下谨慎发挥、灵感碰撞,共同完成作品。这游戏的特点在于每位参与者都要给后继者留有余地,使下家易于上手,使作品整体连绵不绝。这游戏的缺点在于由于创作时间仓促,每人意趣境界及技术水平不同,通常难成佳作。

比如公元353年,王羲之与名流高士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在兰亭风雅集会。与会者临流赋诗,抄录成集。千年以降,除了王羲之以一篇好字《兰亭集序》传世,其席间诸君诗作,早已与草木同朽,佚失无考了。

秘书省的联句在大家兴高采烈中开始,踊跃对句中推进,轮到孟浩然时,他略加思考,缓缓吟道: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大家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兴味索然,沉闷半晌,活动结束。据与孟浩然同时代的王士源说:举坐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孟浩然此句,格调清绝,令天下才子无以为继,亦令这一年的秘书省联句名传千秋。从另一个角度,也可看出孟浩然风流潇洒,以一介白衣在官场的聚会中不肯低调、不肯迁就,绝不含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有才,就是这么任性!



诗压秘书省,使孟浩然名声大噪。不久后的一件传奇经历,更使孟夫子名动天下。

据《新唐书•孟浩然传》载:某日,王维在宫中值夜班(待诏金銮),当夜并无要事,王维闲极,私下邀请孟浩然进宫聊天讲段子(商较风雅)。

我以为,此举严重暴露了王维在岗位上责任心不足、使命感缺失的巨大问题,也暴露了大唐帝国在干部履职管理和宫庭安全管理方面存在的巨大漏洞。

总之,一对好友在宫庭值班室喝酒聊天玩得正嗨,突闻皇帝亲临。孟浩然惊惧之余“伏匿床下”。李隆基后来谥号“明皇”,显然不好忽悠,他亲自把吓得花容失色的孟浩然请了出来。

王维光棍不吃眼前亏,坦白从宽:这人便是臣的好友孟浩然。

李隆基不怒反喜:朕素闻其人,而未见也。——原来皇帝也是文艺青年。

李隆基心情不错,他笑问孟浩然:卿将诗来耶?——你最近有啥诗作?读来我听。

显然,他对孟浩然其文其人多有好感。

浩然略一沉吟,朗诵了自己近来新作《岁暮归南山》,诗曰: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李隆基品味诗意,待听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两句时,已是大不高兴,慨然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

于是,拂了圣意的孟浩然只有被“放还南山”,就此绝了仕途。



关于这一段公案,明朝人冯梦龙认为孟浩然当晚一定是鬼迷了心窍。天幸见到皇帝,却不能把握机遇,既不吟清新喜人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又不吟沉稳雄壮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偏偏要读这首负能量爆棚,心怀怨望的“枯槁之辞”,活该一辈子不得官作。冯梦龙由此推出“岂非命乎”的唯心主义结论,并赋诗一首:新诗一首献当朝,欲望荣华转寂廖。不是不才明主弃,从来富贵命中招。

我以为,《岁暮归南山》这诗,在孟浩然的作品中不算上乘,确实境界不高,格局不大。如同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中评论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的音乐“悲咽凄凉,只是一味愁苦”。这种调调儿,当然不合一心大展报负、开创盛世的青年皇帝的口味。


然而,这诗却正是苦学数十载、诗名远扬、自负自信却又怀才不遇的孟浩然当下心情的写照。

直披胸襟,不伪饰、不乡愿、不苟且,这正显出浩然的真性情。唯有真性情方有真诗文。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应试不第,浩然在长安稍驻半年,然后南下,游历秀美江南,排遣胸中块垒去也。

初行时,浩然愁情郁结,诗中难掩怨怼。如他在《自洛之越》中写到: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前四句感叹怀才不遇、官场可憎,后四句虽格调一转,似乎超然世外,纵任不拘,放浪形骸,其实其中滋味仍是强言欢笑,故作旷达,并未真正解脱矣。



公元1919年,20岁的年轻小子张正权因其爱恋的表姐病死而痛断肝肠、万念成灰,宣誓就此看破红尘,今生不娶,出家当了一名沙弥,得号“大千”。待一百天沙弥期满,将受俱足戒的前夜,他忽尔又转了念头,重入红尘。

万幸万幸,从林中就此少了一个矫情的假和尚,尘世中多了一名天才的真大师。

人在遭受剧烈打击后所起的愿心,往往迷失本性,看似立场坚定,其实最不可当真。


孟浩然并未迷失,因为他有诗和远方。

在天地之间,在水软风清的吴越之地,浩然的心绪渐渐平静。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的一个秋天,浩然游历至越中,泛舟富春江上。

这一晚,浩然仰观月明星稀、苍穹低垂,平视野树寂寞、旷原无迹,耳听江水拍岸、天籁寂廖,忽而心有所动,写下了传颂千古的五绝名篇《宿建德江》。诗曰: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清朝人张谦宜在《茧斋诗谈》评价此诗:“低”字、“近”字,宋人所谓诗眼,却无造作痕,此唐诗之妙也。

我以为,此诗之好,用字之巧、韵味技法实属小节,其高妙之处,更体现在作者的维度和视角。


江流千古,月照千秋,人生百年,匆匆过客,个人的坎坷愁绪其实又算得了什么?

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血肉之躯且归泡影,而况影外之影。非上上智,无了了心!

浩然此诗,感叹的是宇宙和人生的终极情怀,其中境界超越个体人生,几近于道矣。

作者单位:襄阳车辆段
乌角道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铁路职工,本名李康
爱沽酒,间读史
闲散散,懒洋洋
生无异象,世居襄阳
少无大志,安享小康
闲说古人,不问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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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忘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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