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官珊 天 目 (一)

 







李官珊,女,山东莱州人,毕业于山东科技大学工业工程专业,国家注册心理咨询师,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会员。作品见《中国青年》《山东文学》《青岛文学》等。获《中国青年报》全国散文征文大奖赛冠军、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年度最佳寓言”,出版作品百万字。
  天  目  


| 李官珊

小镇是个雷区。这里的雨季里经常会形成大暴雨,而且会有强雷电, 这还不算什么,雷电在天空中恣意肆虐也就罢了,偏偏雷电喜欢在这里扎根,小镇好像是它们的小菜园似的,经常这里翻一下,那里挖一下, 这里的每寸土地都遭过雷。落雷有时是一道雷电像刀一样直直地劈下来,这叫刀劈雷;有时像蜿蜒的血管一样爬过来,这叫鸡肠子雷;有时形成一个火球,像泼妇一样满地乱滚,这叫滚刀肉雷。每种雷在小镇都有专门的名字。小镇最壮观的一次落雷,是一个区域的树木全部燃烧起来,在如注的暴雨里燃烧着蓝紫色的火焰。树木在火焰里瞬间成了黑色的怪物,满头金发。水也在燃烧,一边烧一边噼里啪啦地炸响, 像是在办喜事。至于雷区形成的原因,有人认为是起伏不平的地形, 有人认为是浅浅埋在地下的铁矿脉,也有人认为是玄妙的风水。有一些专家前来探寻原因,意见也不一致,但大家都一致担心,这个风景优美、生活富足的小镇,藏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不适合人居。比如, 小镇林木葱茏,花香宜人,却从来没有鸟类搭窝。家家门口,别说是喜鹊窝、燕子窝,连只麻雀也看不到。鸟类因为拥有翅膀,可以离天空近些,离土地远些,可以视野开阔些,选择也更超前些,谁知它们那转动不息的小眼睛里看到了些什么呢?它们远离小镇应该是值得人深思的一件事情。

但是小镇人热爱小镇,主要原因是他们实在想不出除了热爱小镇, 还可以热爱哪里。小镇除了这一个缺点,简直称得上完美。况且,落雷是小概率的事件。尽管小概率中,会发生一些让人惊讶的必然。如果做过亏心的事情,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按小镇世代相传的金科玉律,在这样的天气不要外出, 这是最安全的生存方式。这是鬼天气。鬼天气,当然不适合人外出,尤其是那些做过半人半鬼的事情,或是连鬼都做不出来的事情的人,不宜外出。不宜这种告诫,在某种程度上能激发一些人勇于尝试的斗志, 这是些天才或是流氓坯子。快成年,但尚不能正式算成年的胡同小六,就专门喜欢往少儿不宜的告示牌后面钻。进了城里的电影院,专门看哪个片子有少儿不宜的提示,以便抢票。他长得已经接近一人高,所以, 没人来看他并不存在的身份证。胡同小六就是这样, 在这些声音粗重颜色浓重的活体教育中,快速长大, 身体好像一条泥鳅,饱满结实,滑溜溜的,一幅等待下油锅的好菜模样。

胡同小六,在家里并不排行老六,按男女混和搭配的排序法,算是老四,按男女分列的排序法,排行老大。他前面,有三个姐姐。但是为什么家里人叫他老六呢,因为他生来金贵,是唯一的男丁,家传的香火继承人。为保万无一失,家里人不准人们叫他排行小四,四,死,一叫,好像就要死上一回。同时,家里人分别找了族人、阴阳先生、乡村老师、兽医、治脚气的,这样一批在胡同方圆五十米左右极为有名的文化名流,又吃饭又送礼,为他取了一百多个如天赐、天宝、天定等天字号华丽气派的名字。最后,权衡再三, 觉得有一个名字很全面,叫“天上掉下来的狗不吃的猪不咬的鸡不啄的人见人爱”。这个名字包含的品种太丰富,叫起来也太长了,大家脑子和嘴巴都觉得累。于是,又想了另外一个名字,小六。小六的来源是他的身世。为了生下他,他勤劳勇敢的双亲,曾辗转六省一市的地盘,建立过无数根据地,开展斗智斗勇的游击,在战术上采用了迂回、跃进、声东击西等模式, 历时六年,终于,赢得了这块来之不易的货。为了纪念这六年的岁月,他就叫了小六。

小镇上还有一个小六,一个镇有两个小六,叫起来有点麻烦。一山难容二虎,两家开始暗暗琢磨改名的问题。但是谁改呢,谁改就意味着谁示弱,小镇上的规矩就是小的让大的,弱的让强的,礼让这件事情, 多是发生在打得不可开交,没办法权衡的时候。两个小六年岁相当,关键的实力区别是,那个小六家里是杀猪卖肉的。实力就握在刀把子上,他们家切肉的时候是一股生财的和气,但刀子就刀子,刀子的寒气在最热的夜晚,仍然冷得逼人,可以让人脸上结冰。不过, 胡同这家也不是吃素的,而是吃肉的,为了生儿子, 六年都熬过来了,争的不就是一口气吗?于是,到处赶集去买刀,菜刀、肉刀、水果刀、剁鸡食的刀,咣当咣当地挂在车把上,从胡同口慢慢地往家走。走到家门口,不进去,而是向胡同的另一个出口走,到街上转一圈,经过肉铺,走回集市,再从胡同口折回家门口,仍然不进去,再走一圈,两圈,三圈,直到集市散了,才回家。直走得人眼花缭乱,以为时间出了故障,原地打转,不肯往前走了。做这件事情的是小六的父亲,他的母亲则在家里拉开大门,手里握紧一把扫帚,扫帚上沾满准备好的鸡粪。她反复打扫着院子,把院子扫得很脏。她从小就长着一双神奇的耳朵, 可以随时与身体分离。耳朵能爬上墙头,像一对老鼠一样在上面爬行。现在,这对老鼠正在尽心尽力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只要发生战事,她可以马上带着手上的武器支援。小六的家风就是团结。最后,还是一位乡村教师有办法,出了个主意,那个小六叫街上小六。这个小六叫胡同小六。两个小六实至名归,于是都满意了。

一场战事就这样未及发生便已结束,这让很多小镇人不满意。期待许久的战事竟然没有发生,战事比节日更有刺激感和观赏性。大家似乎感觉自己花钱买票扎堆起哄终于挤进了演出现场,苦等了半天,却被告知演出不举办了,就地散伙。这种感觉就是,受了欺骗。大家表面上都说这件事情解决得好,说的时候笑嘻嘻的,但是心里觉得委屈。这种说不出来,上不了台面的委屈相当让人憋气、压抑、内分泌失调。后来, 就出了一件事,这个乡村教师在下课经过一条黑胡同的时候,让一条狗给咬了。

小镇上的孩子都是这位老师的学生,甚至一些学生的家长,也是他的学生。老师复姓乌有,是他的祖上自己创立的独家姓氏。当时,这个姓氏的始祖正在逃难,一路要饭来到这里。始祖站在一棵瘦小的苦楝树下,陷入久久的沉思,似乎感到天空中投下一丝光线,正好落在头顶,有一种开悟的力量。他站立的地方, 背靠一片连绵的山脉,山脉呈现出半圆形的弧度,像是一把太师椅,左青龙,右白虎。前临一条宽阔的河流, 水量充足,鱼虾密集,河流也呈现出一个半圆形的弧度,水流变得舒缓。河两边的土地泛着青绿色的水光, 肥得似乎要流出膏脂。这是一处可以安身立命的所在, 甚至连死了下葬的风水宝地都同时备齐了,从生到死的幸福一览无余,这条人生流水线给准备得太全面周到了,这不是天赐又是什么呢?自己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何处是归所?在苦楝树下,他给自己立了破釜沉舟卧薪尝胆的壮志,下定决心,在这里创建一番子孙万代的千秋基业。创什么好呢?想了半天,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蓝图来,只觉得肚子里咕咕叫得厉害,还是要到饭吃要紧啊。匆忙之中,他完成了创业的第一步,另创了一个姓氏,乌有。后来,始祖混得体面了, 对子孙们说:这本是一个消失许多代的名门姓氏,可以追溯至三皇五帝的血统,乃是他从埋在地下的一方玉印上得到的神谕。这方埋着玉印的地块,正是乌有老师家的祖宅,三间茅屋。玉印一直在乌有老师家世代相传,以口头文学的形式,熠熠生辉。为显示它的珍贵,玉印从未示人,乌有老师本人和他的祖先团, 把这一珍贵的宝物秘密珍藏。讲述玉印故事的人越来越多,越讲越玄妙,有人说,曾见到他家祖宅半夜发出七色的光。

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乌有家是见证小镇崛起的创始者之一,是小镇的教书世家,创办了这个小镇的学校,而且世代以此为业。这便是始祖的宏愿,从无到有,这是意志与文化结合的力量。这个镇上的人, 大多都经过他家的教育,世世代代教育的结果,小镇上走出去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走回来的时候,一身闪光,好像从骨头里都在发光。他们眼睛的位置长得比早年要高些,有的长在脑门上,有的长进头发里, 有的直接悬挂在某个高于头顶的物体上,比如撑起的雨伞上面。他们微笑的样子很有修养,那是一种来自天上的风景,像风一样从你脸上掠过,你感觉温暖, 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空无一物。在小镇上扎根沉淀下来的人,多是那些挨过乌有老师板子、教鞭、甚至耳光和老拳的学生,乌有家的教育手法一直古老而生猛。这些惩罚有着恨铁不成钢的用意,但“恨”这种情绪,在动用的时候,往往与怨恨、仇恨等情绪表现相似,所以,有的学生就记得当年的恨。

胡同小六就是记恨者当中的一个,他在这种事情上记忆力总是很好,如果他肯把这种记忆力用到功课上,也不至于总是先吃鸭蛋,再吃肉拳。乌有老师结实的老拳把胡同小六锤炼得体格健壮,胸大肌发达, 如果当时再多踢上几脚,没准还能锻炼一下腿部肌群, 能成长为一名足球运动员,可以拥有出国吃鸭蛋,转圈丢人的机会也未可知。但小六并无这样宏伟的感念之心。他不顾营养过剩的危险,坚持把最后一个鸭蛋吃完,在初中毕业准备回家之前,他威风凛凛地走到乌有老师面前,说:“你等着,你等着,你等着!” 这话说得很有气势,但没有文化,他的意思是说:“你等着,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但是,终于吃了没文化的亏,没能用到这句经典,在言语上不能占上风, 只能用提高声调来表达这层意思。乌有老师听闻,当即立断,准备送给他一件毕业礼物,也是最后一个鸭蛋没有配上的佐餐,一记老拳。刚摆开赠送架式,小六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从此,这个结就算是结实了。胡同小六在很长一段时间,坚持到乌有家的祖宅附近发泄情绪。他倒没动用太多资源,身体器官动用的多是眼白,把它们雪白而整齐地翻出来,同时,把这一路上本来繁荣着的蚂蚁们都踩死了。

过了一段时间,有个同学来找小六,让跟着他出去干活,帮人搬东西,按天给钱。小六开始不想去, 他踩蚂蚁正踩在兴头上呢。双亲也不舍得这么一个独苗宝贝蛋出去吃苦,但是转念一想,这样闲在家里也不是办法,人一闲,心里就生事,要么就是生气,人就不是一种闲物。小六在家里,闲得脸上发绿,眼神也带着绿意,就要长出青苔了。于是,双亲就忍着心上的痛苦,劝着让他去,三劝两劝,小六就去了。去了三天之后,就回来,说不干了。双亲正要四劝五劝, 小六无奈说了实话,是人家不让他去了。第一天呢, 是搬一箱一箱的玻璃杯,开始搬得挺麻利,小六有的是力气。但是,谁想到呢,到后来,门槛不知怎么突然长高了一截,小六这样说,它是故意长高的,和人过不去,把脚给绊住了。幸亏小六反应灵敏,自护意识强,人楞是没摔倒,但是两箱玻璃杯全扔出去了。

“哎呀,这也不怪我们呀,是不是,难道为了几个杯子不摔,就让人摔吗?”六母说。

“就是的,就是的。”六父说。

第二天,一切很顺利, 这天没有活儿。

第三天,也很顺利,搬运的是熟食。

“这个好,不怕摔。”双亲异口同声地说。

这天确实没有摔,但是最后,食品少了一件。

“肯定是在路上掉到车下去了。”六父说。

“是发货的少发了。要么是收货的弄错了。”六母说。

“嘿嘿,这倒不是,少了一只烤鸭,我在路上吃了。”

“一只烤鸭?”

“嗯。”

“哎呀,一口气吃这么多,容易伤胃,你喝热水了没有?”六母立即指挥六父去倒热水。同时义愤地说:“我们六儿不就是想吃口鸭子肉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不让咱吃,咱自己买着吃!”

这样,胡同小六又闲了下来,再次向乌有老师家走去。这天,可巧了,正好迎面碰上老师,真是冤家路窄呀。这条胡同确实够窄的,而且宽窄不一。本来各家盖房子都要留出同样的距离,才能形成一条胡同。但是有的人家就在这距离上做手脚,把自家大门像舌头一样探出来一截,就形成了这样一处肠梗阻胡同, 最窄处只容一个人侧身而过。这胡同就是为冤家准备的,今天就是为了小六准备的。小六心想,自己叫了一百多个天字辈名号,老天怎么说也得对自己青眼有加,现在,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于是,他把眼白翻得格外晶莹剔透,安静地紧贴在胡同一边, 以便让老师侧身过去。

乌有老师却笑了,说:“你害眼病了?我给你找了个活,干不干?”

小六的眼病瞬间康复,立即把眼睛转换成浓黑, 问:“啥活?给多少钱?管饭吧?坐不坐车?是不是在城里?”

老师说:“你这一毕业,倒长出息了,考虑得很细呀。是一个好活儿,不累,还有制服穿。城里我一个朋友的饭店过段时间准备开业,正在招保安,你一幅好身体,这下有用处了。”

胡同小六立即笑逐颜开,心内恨意全消,身子像蛇一样扭动着,不好意思起来。

从冤家成为恩师,这幸福来得格外隆重一些。在等待饭店开业的这段时间,小六继续往老师家的胡同跑,脚步轻快而甜蜜。见了老师,远远的就叫,声音在整条胡同里来回盘旋,缭绕三日不绝。这天,老师家里电视信号出故障,小六手忙脚乱地帮忙。电视一会儿发出一声怪叫,一会儿出乱糟糟的画面。小六的技术主要是到处拍打,拍打了机身拍摇控器,连电线都拍了一遍。这种拍打手艺很专业,是跟弹棉花的人学的。但是这次却没弹好。现在正是三伏天,最热的雨季,自己想报恩的心情受阻,化作满头大汗。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小六说,“我出去看一下小锅盖和天线。”

小镇上的电视接收还是用的老办法,有的买了接收的小锅盖私自安装,有的自己制作简易天线,接收的电视节目五花八门,以卖药卖东西的居多,几乎每条胡同都有区别。

“天阴得厉害,马上就要下雨,不要去看天线了, 小心有雷电。”老师今天不在家,师母对小六说。

小六抬头看了看天,最近的天色一直就是这样, 水分饱满,像是一条河悬在头顶。他满不在乎地说:“我就上去看一下,哪有那么巧的,我可是天字辈的名字, 啥也不怕。”

小六身手敏捷地爬上老师家门口的那棵老树。正是那棵引发祖先思考的苦楝树。只不过随着人的不断死去,它慢慢长粗了一些。上面,竖着一根细铁丝, 这是小六上次安上去的。从那之后,老师家的电视就能收到五花八门的节目,但就是有一个缺点,不稳定, 小六要时不时地爬上去,调整一下铁丝。

街上传来一阵歌声。这是小镇上熟悉的歌声,无论从声音水准和演唱的感情投入来讲,这歌声都算是优美,而且真实,是一个人正在大声唱歌。仔细听来, 歌声里还有更丰富多层次的艺术感觉,比如悲哀、幽怨,再比如兴奋、狂欢,还比如郁闷、愤怒,这是一位民间行为艺术家的独创作品。小镇曾经来过一位闻名全国的音乐人,偶然听到这歌声,大加赞赏,艺术总是深藏在民间啊。作为伯乐,他很激动,当即要求与演唱者见面。小镇人面有难色。这个人恐怕是不见的好。但是,音乐人自然有着艺术的执著。最终,他来到了这扇用铁皮钉紧的门前。铁皮门上一点缝也不露,长着黄褐色的锈。刚打了个招呼,就接受了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咒骂。

是个疯子。一个脑子里充满各种梦境,终于被梦境吃掉的疯子。一个年轻,而且长得相当美的女疯子。她是老师家的独生女儿。

现在,小六正爬在大树上,铁丝已经整理好。师母在屋子里叫着:“行了,能看到画面了,下来吧, 快下来吧!”抬眼再看大树上,哪里还有小六的影子, 倒是有一枚长在上面的大树叶子,和小六一模一样。树叶子直勾勾地盯着隔壁。那所被锈铁皮围起来的房子。里面,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疯子正在唱歌,女疯子什么也没穿。她的清醒全部集中在歌声里,除此之外, 全疯了。头发也疯了,旺盛不堪,整个院子也疯了, 到处狂躁而凌乱。

歌声高亢起来,像是雷声的节奏。师母早听惯了这声音,表情平和,甚至带着些慈祥。每在炎夏的大雨到来之前,这个铁皮院子内就要发出一阵这样的歌声。这是天气带来的狂躁情绪,是人体内在电闪雷鸣, 它们同步发生,看上去如此巧合,她简直像是一个雷电的母体。

歌声突然停止。师母觉得异样,仰头看天,只觉一片刺目的明亮。她眯起了眼睛,见一道老树根一样粗壮结实的闪电,紫色里带着蓝光,从高空长驱而来, 像一支利箭,狠狠地扎进小镇。闪电都是先长根,再长叶,叶子一长出来,就是大雨倾盆。但是这次,这叶子落得奇怪,一大片乌黑的叶子,扑通一声,落到了院子里。接着,就是能把人耳朵震成碎末的雷声。

事情就是这么巧。小六正好被雷电击中。人们看到,那棵代表乌有氏家族荣耀的老苦楝树,从中间被劈开,两侧枝条各向两边弯去,像耷拉下来的耳朵。树的中间模糊一片,原来树心早空了。怪不得它这么多年长得这么慢,它一直站在死亡的门口,守望着, 引诱着,是一扇生死之间的门板。它坚持着不倒,看来就是等着这一天,好让小六踩在它的肩膀上,让雷电劈一下。像劈柴一样,咔嚓一声,清脆,利索。老天刑人的方式,真是诡谲而环保。

躺在哭声里的小六浑身颜色紫黑,像是成熟的茄子,他的身体好像膨胀了许多,浑身的肌肉一坨坨地站立着,呈现出饱满的光泽,像要集体冲出来的野兽。小六对外面连片的哭声充耳不闻,一动不动,完全是死亡的模样,不过,呼吸并没停止,时而细若游丝, 时而粗如斗牛。小六的母亲已经哭得昏过去几次。父亲在一边发呆。小六的三个姐姐,哭得声音最大。另外就是师母。

“是我的错呀,怪那个祸害呀,哎呀,老天,你怎么就劈歪了呀!”她不顾自己年过半百,在地上像婴儿一样打着滚。

小镇上给小六取过名字的知名人物都来了。大家都把两手像树枝一样伸展开,作出权威的样子来。然后,说:“看来是雷击了。”又说:“恐怕没办法了。” 乌有老师飞跑进来,他刚听到信。他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快去医院呀!不,还是先急救一下! 快,快请玉印!”听到自己男人的声音,师母好像有了骨头,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脑子也突然清醒了,叫道: “对呀,看我昏的,把这宝贝忘了,快点把人抬到屋里来!”

玉印这件事情,不但属于乌有家族,同时属于整个小镇。这件从未示人的宝物,越是没人见过,越有人把它描述得细致生动,越发显得神秘,让人充满好奇。尽管每种描述版本都不相同,但其指向都是一致的,这是一件不同凡响的宝物,来自未知世界,与传说中的法器有得一比。

人们七手八脚把小六从木板上抬到炕上。乌有两口子让人们离开,然后,把两扇沉重的屋门关上。门上钉着一层铁皮,铁皮上长着黄褐色的锈。

有人想偷窥一下屋里面的情景,那让人神往的玉印一定就在屋子里面。但是,铁皮门上一点缝隙也没有,窗户也关上了,也是钉着铁皮,长着黄褐色的锈, 没有一点缝隙。偷窥是人本能的好奇心,以现在的情景, 还有着堂而皇之的理由,但是现在被铁皮阻断,心情就很纠结烦躁。现在,人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屋子里面,外面的哭泣被忽略掉了。被集体意识忽略的东西, 好像是真的不存在一样,小六三个姐姐的哭声好像真的小了许多。他的母亲仍旧双眼紧闭,父亲默不作声, 悲哀的现场像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气泡。

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人说:“也许,他们需要帮手呢。”大家长舒一口气,感觉心里一下子明亮了不少。于是,纷纷应声:“就是的,就是的,这么大的一件事,要帮忙才行。”一边说着,一边就去用力推门。门从里面关上,插了铁插销,大家知道普通的力道不可能推动,心知肚明,行动默契,用肩膀一起用力,哗啦一声,整个门板从门轴处被扛了下来。障碍既除,人潮拿出水缸被打碎后的架式,瞬间就把屋子灌满。

屋子里,小六躺在炕上,身子似乎更加膨胀,四肢拧成麻花交叠着,如果披上一张有斑纹的大花皮,活脱脱就是一条蛇。乌有两口子呢?玉印一定在他们手上,而大家没看到他俩。屋子里只有这一处门,可供进出,窗户离地很高,很小,都关得紧紧的,也加上了铁皮防护,别说是人,就是麻雀,也插翅难飞。真是奇怪,他俩就是蒸发的话,也得留下股白色水汽, 现在,什么痕迹没留下,就这样没了?于是有人猜测, 这是他们两口子的金蝉脱壳之计。眼见在他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无法交待,小六家向来不好惹,肯定要闹个没完,一定是使了个障眼法,趁乱混在人群里跑掉了。人们一听,觉得有理,于是发出集体的咒骂来。骂够了,想起小六来,怎么办呢?人越聚越多,大家越来越着急,互相瞪着,等着别人出主意。然后,一齐看着小六家里人如何拿主意。小六家里的人哭的哭, 没反应的没反应,却也拿不出什么主意。这时,镇上的兽医闻讯跑来,他正在给一户人家的小猪治病,手上还沾着鲜红的猪血。这是小镇上很有权威的人物, 到每一户人家,这家的狗都不敢咬。他一看情形,叫了起来:“都傻愣着干嘛呀,赶紧送医院呀,人还有救!”人们一听这句话,立即有了魂,腿脚也灵活起来。有人把撞下的门板放在地上,招呼来四个壮小伙子,一人抬一个角,然后,去抬小六。一摸,小六的身子比刚抬进去时软多了,这让人感觉到希望,人的身体如果变得直挺挺的僵硬了,就是喘着气也离大限不远了,只要还像面一样软和着,就是还有段命。大家刚想把小六抬起来,觉得沉重无比,又想起老人说的,如果人的身体变沉,命就快完了,人活着是发轻的,越年轻的身体越轻,年轻就是这个意思。这么看, 小六还真是吉凶未卜。等大家一起用力把小六从炕上抬起来时,发现,乌有老师两口子正在下面。原来, 这炕面是活动的,下面有个大炕洞,老师正在炕洞里。他面色苍白,满脸是汗,嘴里叼着块碎瓷片,瓷片上沾着血迹。再看小六,身体上沿着穴位被扎出很多眼, 正往外溢着浓稠的紫黑色血液。

对这场景,小镇人倒并不陌生。镇上早年有个老中医,银发驼背,经常用针灸拔罐之类的办法治病, 后来背驼得太厉害,头直接扎进地下去了,小镇从此就没有了医生。镇子虽然叫镇,也不过一个村子大小, 没人愿意到这里来开诊所行医。人们看病,要到附近一个大些的镇上去,或者到城里去,路程也并不远, 所以,专门的机构来看了看,感觉也没有必要再设医务室。但是,人们却习惯有事不出小镇,有点疼钱的意思,也有些讳疾忌医的意思,似乎不去医院就没有病。如果有人住了院,人们就感觉这事大得过不去, 住院接下来的事情是什么呢,有人就想到不祥的事情上去了。在这种情势之下,人们有点头疼脑热的症候, 就会用一些传统土法自己医治,再难受些了,就来找兽医。兽医是自学成才,并未经过专门培训,开始给人看病时不免心怯。病人于是就鼓励他说:“你给活蹦乱跳的猪都能下得去手,给老老实实的人反而下不去了吗?四条腿的都敢治,两条腿的还治不了吗?” 兽医于是就勇气大增,心想自古天人合一,人物一理, 自己在猪牛羊身上做了这么多试验,还真没拿人来试试手呢。接连竟然治好了几例病,从此信心满满,无论是几条腿的前来治病,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心想再努力一段,就可以用活神仙自喻。后来有一次,给一个人输水,输完了,那人走了两步,开始好好的, 突然跌了一跤,就再也没爬起来。这家人哭哭啼啼地围在兽医家里。兽医面色苍白,满脸是汗,说:“你们看着办吧,家里东西都在这里,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吧,想拿我抵命,也行。”最后,那户人家拿了兽医从医以来积攒的一盒钱,还有病人答谢时拿来的一挂猪下水,这事就算了结了。不过从此,兽医再也不肯给人看病。不小心治坏了猪狗鸡鸭,不过赔上一盘菜, 治坏了人,却是在玩命。要知道,那一盒钱,可不是普通的钱,是准备积攒着用来娶媳妇的,现在,钱没了, 媳妇也没了着落,可不就是一条命吗,要再算上可能生出的孩子,还不止一条命呢。

这次,事情紧急,兽医也闻讯赶了来,但仍旧不肯伸手,只是一迭声地让大家送医院。他多年前曾发过一番毒誓,再乱伸手给人看病,就让自己同时变成四种动物,一头瘟猪,一只瘟鸡,一条疯狗,一只因叫春声音太惨烈被人乱石砸死的猫。

有个人眼尖,叫了一声:“看小六的头上,有血印子。”

大家向小六肿胀的脑袋上看去,只见脑门两侧分别整齐地排列着一圈血印子,每一圈扎了六处,挂着六滴血珠,好像一边挂着一朵花。

小六被送往医院的这一过程,事情就变得简直明了起来。医生们正沉着地穿戴好行头,准备进行抢救, 他自己却悠悠地醒转过来。他躺在医生们中间,睁开眼睛,露出一条缝,眼神幽深而辽远,把医生们逐一审视了一遍,然后,张嘴说:“哎哟,这群老榆树下的白蘑菇,都长这么大啦!”

未完待续
(刊于《青春》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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