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裸女

 

老人又回了屋,出来一位裸女。她一丝不挂,晚霞让她罩着一层金色的薄纱。一头长发跳动着金色的光芒,修长的身材,让阿夏想起了他写得最好的字——匀称、舒展。她的脸,阿夏看不清,但那美艳他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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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裸女

北乔
1


阿夏走在路上,迎面来了个人,他认识的。

那人笑嘻嘻问:“阿夏,你爸呢?”

阿夏说:“在家困觉。”

那人笑嘻嘻地说:“怕是睡错床了吧?”

阿夏说:“没!”

那人笑嘻嘻说:“日头怪毒的,回家吧!”

阿夏说:“我不想回家,我要多走走。”

那人笑嘻嘻地说:“这路是人走的,不是你走得的。”

阿夏说:“我就是人。”

那人已走到了阿夏跟前,还是笑嘻嘻的。他的身后是温暖的阳光,阿夏就是想到阳光出生的地方。阿夏的面前多了一个斧头,亮亮的,如晚上的月亮。多好看啊!阿夏想,要把斧头磨成这样,得花多少力气。

一道银光划过,就像天上的流星。

那人扭头走了,两手空空地甩着。

阿夏弄不明白,“你的斧头呢?”

那人没转脸,“丢了!”

阿夏想不起这人是谁了,刚才还记得的。他抬头瞧瞧太阳,好看着呢,什么色儿都有。阿夏站在麦地里,麦子金黄金黄的,有许多金黄金黄的鸟儿在金黄色的海面上嬉戏。麦子们垂着头,忸忸怩怩地悠来悠去,鸟人们欢欢喜喜地逗着麦子。麦地的尽头是绿绿的河柳,细细的长长的,真像姑娘的一袭长发,有许多亮光在柳枝里跑来跑去,它后面是金黄色的芦苇。阿夏能听到河水和鱼在热乎乎地说话。

这人到底是谁?他低下头又想。他想事儿时好摸脑门,一摸脑门,没有他想不到的事儿。他摸了脑门,发现原来光光的脑门上多了样东西。拿不下来,他跑到桥头朝河里一照,一把斧头插在脑门上。他刚想再去碰,斧头掉进了河里,同时掉进河里的还有他的半边脸。河里溅起房子高的水花,不是白色,是鲜红鲜红的……

哇!他大叫一声。

扑通,阿夏滚下了床。

这样的梦,阿夏做了好多年了,头一回好像是五岁那年,现在他都十五了。

阿夏刚生下没几天,他妈就死了,他懂事后,他爸不止一次对他说:“你害人呐,手上落了两条人命,一条是你妈的,一条是我婆娘的,作孽啊!”

阿夏生下时,一身的青色,活像条大青鱼,左脸像被生生地剜了一块,现出个碗口大的洼塘,右腿比左腿短一截。老人说,阿夏不想投胎,硬被打得半死才来的,你瞧,脸上少了一块,腿也让打短了。在村里人看来,男人,只要有力气能干活;女人能生娃会持家务,生得好丑全一样。阿夏长得丑不算什么,关键是他长得不像人样。“让你生个像阿夏一样的儿子”,是村里人骂人最恶毒的话。

这样一来,村里的大人不拿正眼看阿夏,也不许自家的小孩和阿夏在一块儿。打小,阿夏就是一个人。人家的孩子上学了,学校不要他,再说他爸也没钱供他念书。大人小孩都爱唤狗咬他,狗汪汪地狂叫,他没命地逃。两条腿不一样长的阿夏,跑起来颠颠歪歪的,姿势比狗还难看。人家笑啊笑,个个笑得直不起腰,脸上的筋鼓得跟柳条似的,到了晚上个个睡不着。吃晚饭的时候,大人们会骂阿夏:“这狗日的,咋那样跑?看看,多吃了一碗,缸里的粮食矮下去半截,这狗日的!”

后来,阿夏学会了爬树。村里的树多了,有楝树、槐树、柳树、泡桐……村子里除了庄稼,就数树最多。谁家屋前屋后没有树?不是一两棵,而是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十来株。桑树是有,长在庄稼地里,村里人当庄稼看。

有树好啊。外人来村里串门,树是最好的向导,一问,就有人遥指某棵树说:“哝,村最高的那家就是。”“瞧见了吧?他家屋后头有棵三叉头的槐树。”

村里晒场边上长了模样最怪的一棵槐树,从地面向上两米的树干直直的粗粗的,得三个大男人才能抱住。再往上就分杈了,两根直朝上像伸开的手指,一根和他们分开了,斜得远远的。再再往上时,它们又走到了一起,撑起了一个大大的树篷,在下面摆四五张桌子吃饭不带晒到太阳的。

阿夏爬树比走路利索多了,蹭蹭就上去了,村里没有比他强的。会爬树的阿夏不用再怕狗追了,就近上树,躺在树杈间歪头看地上的狗,这回轮到他笑了,那些想看笑话的人只能骂骂咧咧里走开。

阿夏最喜欢爬槐树,因为他爱闻槐树的香味。槐树刺多,村里人都不招惹。阿夏不怕刺,身上戳满了刺也不觉着疼。到了槐树开花的季节,他天天中午爬上晒场边的那棵槐树上睡觉。黑黑的树枝,白花花的槐花,香喷喷的味道,有的时候他从树上掉下来都不晓得。有时候,他不瞌睡,就双手枕头翘起二郎腿,晃着那短腿,打量打量树。他最好透过树枝和槐花看天看阳光。天蓝蓝的,像块大绸布。阿夏想,谁要是做他老婆,他就扯块这样的绸缎给她做衣裳。别的村子,他从没去过,光他们村里就有许多好看的姑娘,最漂亮的是铁匠家女儿。村里人都这么说。阿夏看不上,哪个姑娘也不好看,不好看,好看的肯定不是这样。虽然,他不晓得好看的究竟是什么样子。
2
夏天,人们在家门口乘凉的少。晚饭后,人们悠悠地向晒场流动,最先到的是小孩,然后是老人,然后是汉子,最后才是各家操持家务的女人。按各自的喜好脾气自由地组合成一个又一个小圈子。躺椅之类的是没有的,全是一色的小板凳。男人们烧着烟锅,女人们纳着鞋底,孩子们则在人堆和草堆间乱窜。夜色抚摸着村人的疲惫,晚风吹拂着老人的皱纹和年轻人的心灵。没有灯光,大家却彼此看到对方。

村里的事、村外的事、鸡零狗碎的事,陈年烂谷的国家大事、现在的事、过去的事、将来的事,都由村人用语言、手势和唾沫在晒场上上演。大家只是说,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不唱对台戏,不抬杠。说得最多的还是自家的事。男人道自家的盖房置家业之类的事。女人说自家的男人、孩子,她们爱笑,笑得像风中的垂柳浑身发抖。她们的手和鞋底一样粗糙,干枯头发里夹杂不少和她们手中的白线一样的白发。她们的许多话让姑娘家垂下红红的脸蛋,那些出过远门的,把那点早已嚼得烂如淤泥的所见所闻如牛反刍样再吹一次。没人生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好像是头一回听。新鲜着呐!

正常情况下,老人们多在说古,年轻人在谈论未来,女人们则是家长里短。结了婚打情骂俏,小伙子姑娘家竖着耳朵一字不拉地听,绝不插话。人们说话的声音时高时底,如同在风中晃动的电线。笑声有的是,弱时像河边悠悠摇摆的芦苇;强时似哗哗的流水。也有几个女人脑袋凑在一块如白天晒场上空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孩子们是风筝,母亲的话语是牵拽的丝线。“二子,钻哪儿了?”“拴子,夜里别进草堆。”“狗蛋,你看你,鞋呢?”这些话,时不时像蛇样在晒场上游动。奇怪的是,她们没有拿眼看,就知晓自家的孩子在晒场的哪个角落在干什么。

阿夏只能和老人们在一起,别的人圈儿容不得他。不过,让他选,他是愿跟老人们呆在一块儿。老人们有说不完的故事——将相王候神仙鬼怪,更多的是先人的奇闻逸事。老人们嘴里牙全不多了,说话禁不住漏风,加之年岁大了,呼吸也费劲了,一喘一喘的。神色飞扬的脸上,挤满了沟壑般的皱纹。阿夏会听得很专心,这让老人们高兴。老人们一高兴,就能说得更带劲,阿夏又听得更着迷。

桥头铁匠奶奶有全村最好的一根旱烟,烟袋上绣着一大一小两朵荷花,一不留神还以为是现摘下的。烟锅是黄铜的,在月光下显得神神秘秘的。她说古时总冲着阿夏,好像专门对阿夏说的。

阿夏不管这些,谁说的他都好好听,一听就忘不了。老人们可就不同了,这日子久了,那些故事就跟乱麻样混在一起,扯这根,那根动了。

阿夏发觉错了:“不是这样的,你上回不是这样说的。”

铁匠奶奶可是村里最能说古的,肚子里的故事比她脸上的皱纹要多得多。她每回总是同一个开头:“想当年,哪有东台哪有三仓乡哪有朱湾村,这里全都是一人多高的茅草……”村里四十岁往下的男男女女都是他从娘肚里拽出来的。谁有了病,不用吃药,找她掐掐筋就能好。在村里头,谁都不敢跟她顶嘴。得罪不起啊!

“你这孩子,我说还是你说?”铁匠奶奶在鞋底上磕磕烟锅,两眼斜吊着。

阿夏说:“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你说岔了。”

铁匠奶奶说:“去去,你这孩子不讨人喜。”

日子一长,阿夏就没故事听了,他只想老了以后,有人能听他讲,到时候,他保准说得头头是道。

这时候的阿夏,下巴上有了胡子,嗓子也沉闷起来。这么大的晒场,居然没有他阿夏呆的地方。

阿夏吃过晚饭后蒙头睡觉,到了后半夜他上晒场去。人家全回家了,阿夏一个人在晒场坐坐走走说说想想。月亮、天空、树木、虫儿……只要他能想到的,都是他的听众。有时,他干脆躺在高高的软软的草垛上对着星星说。
3
白天的晒场上,小孩子们在窜,白的黑的黄的狗在跑,公鸡母鸡小鸡在跳,瘦鸭子肥鸭子不瘦不肥的鸭子在晃,麻雀鸽子和那些不知名的小鸟在盘旋,七彩的蝴蝶绿色的蜻蜒白花的芦花在飞,金色的麦子金色的稻子金色的玉黍在闪耀,驴子在喘老牛在哞哞叫。

晒场真是热闹非凡。说笑声麻雀叫声打谷声……声声入耳入心——乡村特有的旋律。年轻的男人在干活。上身赤裸,胳脯粗壮,肩背雄厚,腱肉直爆。肤色是古铜色的,阳光下,那上面爬满了蚯蚓样的汗水,粗粗的,是银色的,晶晶亮。阿夏再热也要穿上褂子,万万不能脱了,要不然那一身的骨头能吓死人。长这么大了,他有皮肤还是青色的,有点像那青砖,难怪村里人都叫他青鬼。

一个下午,阿夏总是心神不宁的。他爸再怎么吼,他也不能把活干好。阿夏老惦记着村前的大河,想去看看。

“爸,我要屙屎!”阿夏等不得了。

他爸气得发抖,“你这个X养的,懒牛上场尿屎多。”

阿夏慌不颠颠地一溜小跑,见他爸没瞧他,就直奔河边了。几只蜻蜒追着他,几只麻雀叽喳喳地唤他。他没空逗它们。路两边的地里竖着寸把高的麦茬,不少的麻雀和一些不知的鸟儿在找食。有几只不知道是在玩耍还是在打斗争食,反正搅成了一团。

铁匠奶奶颤歪歪荡过来,像是从楝树上飘下来的一片叶子。其实在阿夏眼里,她那双小脚就是两片叶子。

“阿夏啊,阿夏,”铁匠奶奶的声音还是像风中的叶子。

阿夏走得更快,“奶奶,我有事嘞!”

“这孩子……”铁匠奶奶以为阿夏是找她的,好几个晚上,没见到阿夏听她说古,她老觉着心里不踏实。

阿夏从铁匠奶奶身边过时,一股烟味害得他打了也几个响亮的喷嚏,最后一个出不来了。往常,他会仰起头,把鼻孔朝太阳,再不然就找根草捅捅,可这会儿,他顾不上了。他要快点走,因为他觉着自己应该快些走。

离河还有半里地时,有个小孩边跑边喊,“有人落水了!”

等他到了晒场叫上大们回来,河里的人恐怕早灌饱水了。阿夏忙问:“在哪儿?”

那孩子脸上虽是泥水,但盖不了因惊吓而来的神色,“桥下头!”

“你去喊人,”阿夏跑得飞快。

村里人涌到桥头时,阿夏瘫在河边,那个被从河里捞上的孩子已经回过神了,呆呆地看着像死狗一样的阿夏。

一个女人上来一巴掌扇向那孩子,“你个死鬼,被水鬼拖走了才好呢!”

那孩子依然呆呆地看着阿夏,好像那一巴掌就是一阵风。

“啊呀,我的儿,”这女人一把把孩子搂进怀里,“儿呀,吓死你妈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

那孩子还是楞楞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阿夏。

那女人不停地亲着儿子的脸蛋,“儿呀,家去吧,妈给你做好吃的。”

没事了,没戏看了,人们如云一样散走了。刚才还是吵吵嚷嚷的河边,一下又静了下来。

阿夏太累了,刚才到河边时,小孩已开始下沉了,跳进河里抓了小孩,游到了河,小孩子爬上了岸,他却被水草缠住,弄了好一会儿才离了水。累啊,阿夏昏昏的。人们来,他不知道;人们走了,他也不知道。阿夏像是被弃在河边的一条死青鱼。

河水清清的,能看见鱼儿有芦苇根边嬉戏,岸边上是被人踏倒了的芦苇,阿夏身上的衣服已被晒干了,黑黑的淤泥也成了灰色的。芦苇中一种叫芦柴儿的小鸟叫得欢欢的,树上的知了叫得让人心烦。河面上有轻风拂过,似一只温柔的手。这里有芦苇的味儿,有柳树的味儿,有鱼的味儿,有淤泥的味儿,有蚯蚓的味儿……味儿太多了,但都有淡淡的香气和湿气。

“儿啊!”阿夏听到一声呼唤。

他浑身来了劲,陡然站了起来,可四周没人,只有芦苇在微微晃着,几只燕子在河面上滑翔。阿夏上了桥,四下望了又望,真是没人。水里映着桥的影子,被鱼划开了许多裂缝。有只燕子贴着水面飞,贴得那么近,好像是浮在水面上,一会儿又飞高了些。这燕子就这样在水面和空中来回地滑。

阿夏又回到了晒场,人们还在各做各的事,他爸一扁担摔过来,“你掉了茅坑里了?”

他爸的声音大得不得了,可大家都像没听见样各干各干的活儿。阿夏也没出声,他在想,刚才到底是谁在叫我,是个女的,声音柔柔的。是在叫“儿啊”还是“阿夏”?阿夏越想脑子越乱。

阿夏的背上重重地挨了一扁担,火辣辣的,像一块烙铁烤着。
4
要过年了,家家户户忙活起来,最热闹的还算阿夏家。过年要贴春联,大门、房门、灶头,就连猪圈羊圈牛棚鸡窝都不能拉下。阿夏大字不识一个,可他能写一手好字。人家拿来红纸和要写的字找上门,“阿夏,帮写个对子。”

阿夏他爸坐在一旁,什么也不说,人家递烟上火。

“你可得了好儿子,这字写得……啧啧……”

“阿夏这孩子的聪明劲儿,谁也比不上!”

“阿夏……阿夏……不赖!”

阿夏要写上好几天,写得手酸了腰疼了。大年三十晚上,全村都是阿夏的字。这时候,阿夏才开始写自家的,写一副贴一副。

到了大年初二,阿夏穿戴齐整地出门。一个村子的对联都出自他的手,红红的纸添了喜气,黑黑的字给阿夏长了面子。阿夏一家一家的过,人家瞧见他来了,拉孩子的拉孩子,关门的关门,阿夏晓得这是在躲他,怕鲜鲜头的有晦气。阿夏不晓得是人家把他写的对子拿回家后,都要用香熏上半天。他才不在乎呢,对联照看不误,那神情像在检阅一支骁勇善战功勋卓著的军队。他的字,是大家公认的好字,只要出自他的手,没人说差的。阿夏明白,他写得有好有坏,这好坏和这人家的姑娘长相一个样,他是照着姑娘的长相写的。这只有他看得出来。当然了,那些无儿无女家的,阿夏写得最好。

阿夏看得仔细,一个村子走下来,花了一整天,中午饭没吃,也不觉着饿。回到家,他爸不在家,又到香麦寡妇家去。香麦寡妇家男人死了好几年了,有个和阿夏一样大的女儿。村里人都知道,阿夏他爸和香麦寡妇好上了。一个走了男人,一个没了女人,两人凑在一块儿,也没人说什么,可阿夏心里生了疙瘩。几次想劝劝他爸,都没敢开口。今天倒可以说说,大年初二,他爸不会打他的,至少不会朝死里打。

他爸进门时天已大黑,阿夏是先闻到酒味后见到人的。

“爸!”

“嗯!”

“想和你说点话儿。”

“我也有事和你说呐!”

“你是爸,你先说!”

“过年,你先说。”

“爸,你又去了?”

“嗯!”

“那女的长得又不好。”

“好的,能摊上我?”

“不好,还不如不要。”

“你懂什?”

“你真看上她了?”

“嗯!”

“那把娶家来,省得……”

“娶?你懂什?”

“你真看上她了,就该娶嘛,偷偷摸摸的多闹心。”

他爸随手抡起了铁锹,喷着酒气。

“今天过年。”

他爸放下了铁锹,“是过年,别跟我放屁了,我和你说事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有个女人了,就要香麦家丫头,秋后给你们成亲。”

阿夏一点也不喜欢香麦家丫头,脸盘上到处是麻子,身子跟个冬瓜,说起话来嗓子眼里全是火,是个鸭嗓子。这些,阿夏还能忍过去,看到她故意搔首弄姿的样子,阿夏就反胃。

阿夏摇摇头,“我不要。”

他爸说:“不要也得要。”

阿夏说:“她长得不好。”

他爸说:“配得上你。”

阿夏说:“不要!”

他爸说:“不要也得要,我是你老子。”

阿夏说:“你是想我们成亲了,你和香麦不用成亲也能天天在一起了。”

他爸说:“妈的个巴子,你脑子怎么不跟你的身子一样的?”

还好,他爸没打他。
5
阿夏坐在兀槛上。兀槛很高,小的时候,他常在跨时栽跟头,好多回都想用斧头把它削平了,但没这个胆,要是他把兀槛削平,他爸不能饶他。这村里房子有高有低有好有坏,可家家的兀槛都是高高的,还是上等的木料。阿夏的眼前是一棵楝树,高高大大的,没多少岔枝。以前是他爸修枝,这几年交给他了。有棵好树,这人家才有脸面。这理儿,阿夏懂。秋天,阿夏把一地的楝树果和叶子埋在树下做肥料。有人精心照料,树长得旺盛,树干挺直,树叶碧青,在阳光下冒着油光,挂满枝头的楝树果像一串串葡萄。曾经有人要买下它,阿夏他爸没答应,“我卖了阿夏,也不卖它。”阿夏心里说:“嘁,没有爸,也不能没这树。”以前,树上是有鸟窝的,可他爸嫌烦,鸟筑一个,他捣一个。他爸看不得窝里的鸟儿亲亲我我的样子。这不,他家里也同燕子窝。村里的许多树都他上过,但这棵树他从来不爬。树上有两只麻雀,都是灰黄色的,和阿夏头发的色一个样。它们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阿夏就听到了一首美妙的音乐。

发什么呆?还不耕田去,阿夏他爸的声音真大,两只麻雀吓得扑楞楞地飞跑了,有一根羽毛在空中飘,流成一条金色的线。流畅的弧线一下子扭曲了,阿夏疼得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爸拎着他的耳朵,好似提着一个猪头。阿夏死死地咬着牙没有吭一声,不能吭的,要不然,那只手会更加用力。阿夏等他爸松手后,才收拾家伙准备下地。

阿夏说:“要落雨了!”

他爸说:“落你个头,天好着呢!”

扛起犁,牵着牛,阿夏走在田埂上。他得在太阳下山前犁完那一亩地,要不然,晚上回家饭没得吃,还得挨顿揍。没多会儿,天边泛起了黑压压的云,是要下雨了,阿夏照旧犁田。

阿夏犁完田回到家,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像刚从河里捞上的鱼。嘴张着,呼吸一促一促的,黄拉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

阿夏的高烧整整发了三天三夜。第一天,他爸没当回事儿;第二天,他爸没理他;到了第三天,他爸耐不住了,把烧得迷迷糊糊的阿夏背到铁匠奶奶家。一路上,他爸不住地骂:“刀杀的,死沉死沉的。”铁匠奶奶掐了老半天的筋,手也抖了老半天,末了,她拍拍阿夏的头,冲着阿夏他爸说:“背家去吧,明早就缓过来了。”这天晚上,阿夏他爸哪儿也没去,整夜守着儿子。后半夜困了趴在床沿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夏真的好了。阿夏下了床趴在水缸边,咕噜噜地喝饱了水就坐在兀槛上揉肚子喘气。他爸憋了一夜的尿醒了,儿子不在床上了,看来是好了。他得先撒尿,眯缝着眼出门,活生生地摔了大跟头,嘴里含了颗门牙。

“僵了?”他爸呸了一口,那颗门牙混着血水落在阿夏脚前头,“老子的半条命丢了,我要死了,你还活得成?!”

“爸,树没了,”阿夏记得门口有颗树的,还是楝树。

“树你个头,我的牙没了,”他爸咧咧嘴。

“我家的树呢?”阿夏仰起头看他爸。

“你看你的眼,成兔子了,”他爸的眼前是一双红通通的眼。

“谁偷我家的树了?”阿夏手指着长树的地方。

他爸斜了一眼,树还是那棵树,还长在那儿,“啊呀,脑子烧坏了喂!”

阿夏凭着印象向树的方位走去,一头撞在了树上,树上的楝树果劈哩叭啦往下掉,好几颗砸在阿夏的头上,又蹦出去老远。阿夏看着楝树果在地上打滚,个个青绿色的中间冒出白斑,和铁匠的癞头差不多。双手摸了摸,是啊,树在呐!我怎么瞅不着呢?阿夏四周望了望,除了这棵树,什么也没少,屋后头的树也全在啊。
6
村子的前头是一条大河,又宽又长,两岸的芦苇密密匝匝的。这里是鸟儿、野鸡、野鸭的天堂,它们的鸣叫是一首首婉转动人的歌谣。阿夏时常蹲在岸边看它们飞来飞去,看它们觅食淘气,看它们互相啄羽毛。有时候,他也扔块土块想让它们飞走,飞得老远老远的,最好飞向蓝了又蓝的天边。可它们在空中打个旋儿又钻进了芦苇丛中。水里的鱼儿,有青的有白的有黑的还有红白相间的,阿夏会看着那青青的草鱼发呆。他晓得,他脱光了衣服就是一条大大的草鱼。那就脱光了吧。阿夏扎进水里游啊游,怎么游也不累,真不想上岸。阿夏真想变成一条青鱼。

阿夏试了试水,太冷了,身子还虚着,不能下水了。他就沿着河向西走,岸上有路,可他偏偏在芦苇里钻。拨开芦苇,惊动了鸟儿们,阿夏听到了芦苇滋拉拉的声音、鸟儿飞的声音和脚踩在芦苇根上发出的劈剥声。他身上穿的是青一色的衣裳,一年到头,他穿这种色的,其实,他也就两三身衣裳。穿着青色衣裳的阿夏,像一条大青鱼在芦苇里游动,又像青色的大鸟在芦苇的天空中翱翔,那划动的衣袂如同翅膀。阿夏自在极了。阿夏真想永远这么样下去。

阿夏走上岸时,已到了村子的最西头。有三间屋,黄色的泥墙,黄色的茅草,屋前是绿色的小树苗,屋后是黄色的油菜花,许许多多的蜜蜂像是在下一场金色的大雨,扑来的花香又像乱舞的蜜蜂一样。这里,阿夏好久没来过了,什么时候有了这屋子,他当然不知道。以前,这里要么是一大片的油菜花,要么绿油油的麦子。阿夏离屋子有一二百米远,本想走近些,但不晓得是谁家盖的屋子,就远远地望着。

这时是傍晚时分,西边的天空已染成了金色,是阿夏最想有的男人的那种肤色。红云一大片一大片的,像无边无际的棉花地,有许多光柱从云端里斜插下来,那片天空成了一个金壁辉煌的宫殿,其他的天空则是宫殿的帷幕,一个巨大的五彩斑斓的幕布。一些鸟儿在它上面自由自在地滑翔,身子是黑色的,羽毛却金色透明。阿夏的身后是错落有致的房屋,而眼前只有这三间屋,屋顶上粘着数不清的鸟儿,似一条粗大的金项链。少数的茅草指向天空,更多的是服服服帖帖地伏着。红砖彻成的烟囱中,有炊烟扶摇直上,就像一个金色的拐杖,悠悠地消失在又一片金色里。这是一片金色的世界。

从屋里走出一位老人,阿夏没见过。老人洒着玉黍,一群鸡兴奋地吃食。一条油黄黄的狗趴在墙根下,一动不动。

老人又回了屋,出来一位裸女。她一丝不挂,晚霞让她罩着一层金色的薄纱。一头长发跳动着金色的光芒,修长的身材,让阿夏想起了他写得最好的字——匀称、舒展。她的脸,阿夏看不清,但那美艳他记住了。

阿夏一身的血液都在哗哗地骚动,如同大雨过后急流的河水。躁热、恐惧、惊慌、迷狂……阿夏没敢多看下去,从那裸女出现到阿夏扭头落荒而逃,仅仅抬腿的功夫。阿夏顾不得跑起来多难看了,这是他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背上奇痒,那是裸女的目光扎着阿夏。

太热了,太热了,阿夏喘着粗气,嘴张得像条被扔在岸上的大青鱼。喝下去几大瓢凉水,阿夏嗓子眼还冒烟。他顾不上许多了,跳进了河水不停地扎猛子,在水下呆到透不过气时才上到水面。
7
阿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上岸的,晚饭吃了没,怎么上床的。早上起来时,他只记得梦中处处金色的。喝饱了稀粥,他爸让他挑水浇田。阿夏一天都在挑水浇田,一天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到了下午那水桶终于被摔成了一堆木板。他爸就木板打他,一块打两下,木板用完了,他爸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阿夏从地上爬起来箍桶。

晚上,阿夏睡不着了。到了半夜,他悄悄地起身,悄悄地开门,他看到了那棵楝树。月亮藏在树叶里,树叶搂着月亮。阿夏倚树坐下,面前是被月光浸淫的芦苇。芦苇在月光和水气中优雅地散步,头顶上的芦花浮着银银的肤色。阿夏卷起裤腿,腿上是暗褐色的,像上刚从秧田里抽上来的泥腿子。他再抬起头时,眼前变成了金色,那个裸女站在金色的芦苇丛中。

第二天早上,阿夏他爸推开门,看到阿夏抱着楝树睡得很香,嘴边挂着口水,胸襟上湿湿的。

他爸踢了一脚,阿夏就醒了。

“爸,我看见树了。”

“你魂丢了?”

“爸,西头盖屋了?”

“嗯!”

“哪家的?”

“前一阵刚搬来的。”

阿夏后悔没好好看那裸女,恨自己胆太小,看看怕什么,又不是我想的,是人家自动跑出来的。阿夏决定再去一次,这一次一定要看够,还要记清她的脸,最好还是不穿衣裳,要是穿上了衣裳也不打紧,可以和她说点话。

屋子还在,阿夏躲在一棵树后,一个老人出来了,又一个老人出来了,看得出他们是老俩口。阿夏守了好几天,都没再见到那女孩。早上没有,上午没有,中午没有,下午没有,傍晚没有,夜里没有。在这中间,他反复回忆,是不是看错了,别是村里哪家的姑娘。他把村里的姑娘想了个遍,不是,绝对不是。为了证实一下,他又把村里的姑娘挨个儿瞧了一遍。不是,绝对不是。村里的姑娘全不如那裸女美,身模子也差多了。他到铁匠家时,铁匠正挥着大锤打镰刀,铁匠家丫头在拉风箱,披头散发的,就像炉里的火苗。“去去,这打铁是你看的吗?”铁匠瞪了阿夏一眼。阿夏没理他,细细瞅了瞅那丫头,冷笑一声颠开了。听不到打铁声了,他说:“那丫头,跟块铁疙瘩似的。”阿夏满村看姑娘,招来了村里人的笑话。有姑娘家的,骂他没规矩;没姑娘家的,说他想女人想疯了。

阿夏他爸看看阿夏嘴边上黑黑黄黄的胡子,“不是说了吗?秋后给你成亲,这点子你都熬不住?”

阿夏说:“没,我才不和香麦家丫头成亲呐。”

他爸说:“我的儿子,我还认得?你可别惹别人家的姑娘。”

阿夏说:“送给我,也不要。”

他爸说:“我可说了,记不住,出了什么乱子,把你腿打断。”

他爸说完,将手里的山芋扳成两半,脆生生的音儿吓了阿夏一跳。阿夏拿过半截山芋,在袖子揩了揩就咬开了。他狠劲地啃狠劲地嚼,不时地盯盯着他爸。

他爸说:“做饭去,我出去转转。”

阿夏说:“去就去呗,又没人拦你。”

他爸打了一下阿夏,打在头上,但不重,等于抚了一下。

阿夏往灶里填玉米秸子,太多,一股浓烟冲在他脸上,呛得他眼泪鼻涕一拥而下。重新生着了火,他一次只填进三四根秸子,火旺了,秸子由黄到红到灰,火苗像蛇信子舔着锅底。渐渐地,火苗变得可人起来,好像是那裸女在翩翩起舞。阿夏就在这样边烧边看,水烧干,锅烧红了,他浑然不知,直到锅盖冒出焦糊味,他才如梦方醒。
8
阿夏守不住了。

这天,阿夏特意穿了那件最干净补丁最少的衣裳来到屋前。他专门挑在黄昏。

“你是谁呀?”问话的老人是一个与铁匠奶奶一样老的奶奶。

阿夏说:“我是村里的阿夏,你是谁呀?”

老奶奶问:“你干嘛?”

阿夏说:“我不干嘛!”

“谁呀?”老爷爷从屋里出来。

老奶奶说:“他说他是村里的阿夏。”

老爷爷说:“有么事儿?”

阿夏说:“没事儿。”

老爷爷说:“没事?”

阿夏说:“你家还有人吧?”

老爷爷看了看阿夏,又看了看老伴,再看着阿夏,“没啦!”

阿夏一惊,“没啦?”

老奶奶说:“没啦!”

阿夏说:“我前些日子望见一个女孩……在你家的。”

老奶奶说:“哪有?真有就好喽!”

阿夏走了,隐隐听到老爷爷说:“这孩子,该有个媳妇了。”

怎么会这样的呢?阿夏身后的油菜花被阿夏踏倒了一大片,一条金黄色的小路在延伸,只是不直,呈蛇形状。
发表于《小说林》2002年第3期

感谢何凯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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