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宁:为孙犁照相

 

为孙犁照相
 
小作家是能变成大作家的。

大作家又会变成老作家的。

老作家老起来又那么快。

我产生了为一批老作家照相的念头。不仅是为留下几张照片,更重要的是想用电视摄影机拍下一些活动的,从而又是有永恒价值的连续活动的画面。我陆续为沈从文、冰心、严文井、沙汀、艾芜等人拍过电影。虽然他们一个个身体很好。我为他们拍照并不是想咒他们,想在他们死后,自己的电视镜头成为“绝片”,以便奇货可居,待价而沽。不过中国现在还没有私人间进行“胶片”、“磁带”买卖生意的。想拍片发财是不大可能。

我不为日后赚钱,只是为文明人的文化积淀一点点资料。

于是,我去了天津。

我和孙犁从未见过面。但他的散文,我非常熟悉,也非常喜欢。只要是他的书,我必买无疑。

我只知他住在天津。事先没和他联系,也不知他住在什么地方,更不了解他的近况,他的一切我都不知道……就这样,我去天津了。

应该带给老人一点儿礼物,但我没有。只带了我买的他写的书——《书林秋草》和《老荒集》。

坐小汽车去,用了三个小时。从北京到天津。

电话里找到孙犁先生的儿子孙小达,他在天津广播电视厅办公室工作,和我们电视台是一个系统,他很为我着想。

“我想拍孙犁老先生。”

“你和他联系过了吗?”

“没有。因为时间太紧了,来不及联系,实在对不起。”

“他是拒绝拍照的。还写了‘概不照相’四个字压在玻璃板底下。没有人能拍到他的照片。

我眼前一片漆黑,差点儿没把电话扔在痰盂里。

“我去试试吧。能告诉我他老人家的地址吗?我记下来……好,好,谢谢您,谢谢您!”

孙犁老先生住在多伦道216号。



我走进一个窄门,破旧的小院子,里面寂静无声。我怕惊扰一个年迈多病的老人。尤其是我这个素不相识又事先没约的年轻人,更不能冒冒失失地给孙老一个不好的印象,否则那我就更甭想拍到孙犁了。

壮着胆,终于把一个操四川话的老太太从屋里敲了出来。

“你找谁?”

“找孙老先生。”

“谁?”

我断定她没有文化,居然不知这院子里住一个著名的大作家、老作家。

“孙犁老先生。”

“这没有姓孙的!”

“这不是多伦道216号么?我找的孙犁先生是位作家。”

“是216号,我们这里没有作家。”

我又差点晕倒。傻了一般地自言自语:“这是他儿子亲口告诉我的,难道会有错?难道是261?还是126?会是612?我差点哭出来,“他是个作家啊!”

老太太心肠是软,也在陪我难受。突然,她冒出来一句话,“前几天,也有个人来找作家,我让他到天津时报宿舍找去了。”

“找到没有?”

我忙问。

“他去了,找到没找到他没告诉我,我不知道。过去也有人来找,后来我都让他们去了。”

“在哪儿?”

“过一个路口,那儿有一个大铁门。

果然,有一个大铁门在前面,旁边是14路汽车站。

我问一个从大铁门走出来的知识妇女模样的人,“孙犁住这儿么?”

她警惕的望着我,“你是哪儿的?”

“约好了吗?”

“电话联系过吗?”

我掏出羊皮烫金的封皮印有国徽的,里面有中英对照条款的记者证,证明了我的身份。

我来到一个有着大窗户的厅房。不轻不重地有礼貌地敲门。一个颤颤巍巍的高个子老人走出来,隔窗问我,“找谁?”

“找孙犁老先生。”

他把门打开了。



现在,孙犁就和我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你就是孙犁么?

戴着一顶灰白色的派力司解放帽,花白的鬓发使你显得苍老,眼珠子沟着朦朦胧胧的光泽;脚腕似乎无力,再不能穿皮鞋了;我进来时,他正削一只梨,手一抖索,一条长长的皮鞋了;我进来时,你正削一只犁,手一抖索,一条长长的皮掸在地上了。

啊,孙犁,我崇拜的作家,你确确实实是老了呀。

“有什么事?”他的问话像他的散文,直率。

“我是CCTV 的”。

“不录像吧?”

我不敢说录,怕他把我轰走。

“不录,不录。”我大声辩,象被人捉住把柄的孩子。

“我是不照相的。大家都知道这事。”他用手指指玻璃板底下压的条子。

我走过去,清清楚楚地看见在他书斋的八仙桌上有两张纸条被压着。一张是:“概不照相”。另一张是:“因本人年老多病,照相时高度紧张,敬请原谅”。孙老先生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一照相就紧张,脑血管有毛病,为照相晕倒过两次。不是不让你照,对所有人都一样,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鼻子竟然一酸,可怜的老人。

我善良地改变了话题。谈孙犁的散文。

……



我们谈彩电。谈电视节目。谈我的家世。谈年轻作家。谈创作。……

“孙老,您学的是英文么?”我瞥见他书架上一排英文书。

“年轻时学过六年,能看,也能作文;现在都忘了,你学的是什么外文?”他问我。

“英文。”

“我送你一本我写的小说的英译本,这书送人的机会不多。是《风云初记》。”他在题签。我把带来的两本书也递上去,他也签了字。



我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热情地聊着。

他兴致很好,笑着说:“童宁同志,你这么热情,我们谈了这么多,我从来没有说这么多话,你看,今天,我们……”

“实在对不起,我告辞了。”我很不情愿地站起身。上下冰凉的。

孙犁,正是孙犁这时说了一句话,烧得我全身热血沸腾。“你可以用照相机给我拍一张照片。就在屋里。”

我没有闪光灯,提议靠近门口。他居然同意了。

我终于拍到了孙犁的照片。

(但是,不是下面这一张,我正在找,还没有找到。当时一共拍了两张。找到了我一定再发个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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