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家村、秦商兴衰史: 《天藏》连载:第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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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毛鬼神暗中作崇架绳断 


大工匠无计可施丢颜面
猥琐汉央媒攀亲欠思量  


局外人坦然说破绳结案

且说,新寨城廓地基开挖不几天,一切还算顺利。东边正在用灰土填夯墙基,西边好出手的那一段城墙很快就露出地面。从澄城冯远雇上来的那些箍窑的工匠,一个个也真称得上是挖洞的山老鼠。没一月时间,居然打通了二十多丈长的城门洞子。城寨上下贯通这天,圪崂村三条巷道鼓乐喧天,各个祠堂张灯结彩,全村户下都陪着那些工匠去吃了一顿祠堂张罗的酒饭。

可是,派人去文星阁工地去请匠人一同进村饮酒时,却前后找不见那个山西大工匠“张师”的面。

一直在塔楼那边协助山西人建塔的贾梦辀,吃过晚上那乱哄哄的宴席,趁着夜深人静这会功夫,才亲自登门给十三爷偷偷告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后晌有人看见,张师夹着自己的小提箱骑着驴上了西坡,这厮八成是回老家去了。

要说的是,圪崂村修建的这座塔楼,从图样上看,似是一座“宝塔”。村里人也一直把它称“塔”。事实上,这座塔楼却跟寻常的“塔”一点干系都没有。大凡被称作“塔”的建筑,一般都是供养佛身舍利的浮屠或高僧圆寂之后骨灰的“地上墓葬”。这座修成后高达十二丈六尺的六层楼阁,外形倒是和一座尖溜溜的高塔十分相像,可它却与那些庙宇浮屠有着本质的不同。有道是“阳卦奇,阴卦偶”。佛是清净吉祥的永生之神,供养塔楼的层数当然就不得是偶数。那些曾经是凡人的道家诸神,当然不能住享九五之尊,塔楼的层数都得是偶数。再说,佛塔的内部多不分层装梯,也不会供奉泥像。而这座“文星阁”从开始设计,就是为了供奉主宰文运兴盛的文昌帝的阁楼。楼内将来不但要装置旋转木梯,各层还会安放铜铸、木雕、泥塑的六组神像。一层供奉孔子十哲,二层复圣颜渊,三层宗圣曾参,四层述圣子思、亚圣孟轲,五层文昌帝君,六层才是那位一手拿笔一手执卷、正在点元的魁星老爷文曲星。各层窗额拟好的六组题字分别是:“大观在上”“直步青云”“文光射斗”“云霞仙路”“笔参造化”“文阁塔”,人们搭眼就可以看出,此塔楼从高到低所供神仙的名头和官阶身价。建造这样一个精细而浩大的复杂建筑,并非一般工匠可以胜任。

且说,这个不告而别的山西大工匠张师,当初被圪崂村诺以重金请进村倒是信心十足,不独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且大言不惭地吹嘘说,河东芮城的五龙庙、蒲州的鹳雀楼,那都是他们的唐宋老祖亲自掌工修建。张家祖辈专以修建宝塔搭盖楼阁为业,几百年在山西周边盖的著名塔楼,从南数到北,少说也有三四百座了。

谁知道,当这头楼基砌出地面,搭起第一层脚手架之后,不意却遇到两天连阴雨。捆扎架子的牛皮绳因雨水浸泡发软,只过了一夜便全部塌架了。村上拿出二百两银子,从朝邑拉回几大车簇新的苘麻绳,接着又开始搭麻绳新架。然而,那些嘎嘣硬的干麻绳拴起的绳结,吸水后十分紧促,对付阴雨天倒十分管用。三天大日头过后,却又开始慢慢发松。虽没掉杆,但工架上的绳结不得不又一次停工换扎皮绳。早上这头刚扎好,后晌那边又开始落雨星……就这样,眼见楼层刚上一层风檐,工匠们却一次又一次不停地在换绳搭架。更令人万没想到的是,木杆上落雨滑脚,一个捆架的山西匠人为此还不慎失足掉了下来。好在小伙儿身体挺棒,落地只被磕掉了半只门牙,睡了一夜,脸却肿得像个面盆……

施工中出现的这种异常情况,张师这个领工的头儿一下子就懵了。

此前,他从南到北少说也接过不下三四十宗这样的大活路,从来都未曾发生过这样令人头痛的事儿。他坐在工棚也仔细地盘算了一番,莫不是西河这边也有那些传说中的“毛鬼神”暗中作崇乎?

在他们山西那边,无论有钱人或没钱人,多喜欢在家里偷偷供奉一位毛鬼神。据说,这位家神也不是什么正路大神,只是一尊住在家户的小毛毛神仙。他一般不走大门,主人要为其在暗处留个小门,以便出入。他最大的本事也只有把别人家的东西,慢慢地、一点一点的搬到自己家来这点小能耐。当然,主人也要对其敬心供奉,若得罪了他,它就会和主人暗暗作对。你修房,它就解架绳;你娶亲正招待新客人,他便在屋檐上给酒桌扔臭鞋烂袜子!要么,就把家里的东西藏起来。有人在家找不到常用的手边物件时,都会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惹下谁家的毛鬼神了。”总之,这尊小神倒是闹得主人有时还真是不能省心,说到这里,倒也不是这位张师太多心,这件事情也真令人不可思议。以往用的那些架绳,不过也是普通绳子。为啥这么小小个事情,到了自己出面领工,居然多次出现这样的咬手事情。眼下,工程刚出地面,就多次出现塌架。随着楼层越来越高,上下架子几千个绳结,如果有一处出现点小麻达,那都是很大的隐患呢。不说别的,到时候能不能说服匠人走上这样的架子,他自己先心里没底。更何况,站在这样的架上还得接腾空抛上来的砖瓦,工匠们个个心里都打着磕绊,又怎么安心去做好活路?

为了这个事情,他苦思冥想了几天,最后却是一点办法都没能想出来。于是,这个张师居然推诿地告知村上说,他估摸北方的黄牛从来不曾下水干活,剥下的那张老皮肯定就容易吸水。上架的黄牛皮绳绝对是用不得的,必须换做水牛皮的!再说,朝邑那边的水“硬”,出产的苘麻拧出的绳索也性硬。用这种绳捆扎的架杆,即使当时已经拴结得很紧,难免也会慢慢泛松。加之山陕绳匠的工艺历来不压三花,这样的绳子本身就不牢实。看来,当地产的麻绳也不能上架。最后,他才煞有介事地说,他们以前干活,主家提供的架绳都是从湖广拉来的龙舌兰麻白棕绳。至于那些皮绳,也是南方水田里干活的水牛皮绳。临了,这个张师还提出一个令行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要求——要想架上不再往下掉人,还得让全村人一起动手,把各家的大小老鼠统统打它个一只不留!

究竟是鼠尿会腐蚀麻绳使其纤维韧性尽失令绳索发脆,还是被鼠咬的绳索遗留的暗伤容易让捆扎的匠人忽视,或者说如此庄重的建筑用上这样保管不当的绳子不吉利……这些理由如果还能算作是个“道理”,这倒也让常人可以理解。或者,七十二行,行行都有行道的忌讳,个中讲究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总之,张师那一口山西话,当时还真是让在场的几个人都没闹明白。

十三爷当时也在当面,虽没有给对方个恳切回话,却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真是跛驴尥蹶子,走样不咋的,还谈嫌屁眼上的拉棍儿没扯端正!

不过,有关绳子的这件事情,毕竟不是工匠在那儿故意刁嘴,确实是工程中亟待解决的一件大事。如果全部换绳,已经囤积了那近万斤绳子咋处理?且不说又得花银子去重新置办,一下子需要那么多的新绳,且都是南货,也只能联系船运,再倒驴驮子运回来。且不说渭河南北那伙太平军跟朝廷这阵打得不亦乐乎,从哪儿联系这么多缺货?单就从时间上讲,那也不是十数八天就能凑手的事情。不过,谁也没想到这茬——这个张师居然不怕在河西落下一河滩臭名,就这么给主家撂下这么个乱坛场,工钱也一分不要便溜之乎也。

这阵子,十三爷坐在祠堂侧殿心神无主地正挠头,村上的大闲人党蛮蛮却不迟不早溜达着进了门。

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他却自打招呼地坐在椅子上,自问自答地搭讪着说了一句:“天真是热哩。十三叔,你咋没个扇子,给,用侄娃这个扇一扇。”说着,顺手就把自己手里那把牙骨玉坠的折扇殷勤地递了过来。

十三爷接过扇子,眯着一双老花眼随意地看了看扇面两边那还算精到的山水墨迹,嘴里应承着对这个一般人不愿招惹的侄子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唉,蛮蛮,叔要是能过一天你这号日子,也不枉来世走这一遭哟。这不,张师狗日的不吭气跑了,塔楼那边的匠人还没打发。新寨那头,砖一垛垛送到了西坡头,咋办?总不能喊人用驴驮子再转弄一次……”

那厢,这个蛮蛮听罢堂叔此番牢骚言辞,嗤嗤地咧着那张平时就合不严实的大嘴笑了一阵这才回答他说:“把唔么个破事么,你怕个槌子呢!没了张师唔个红萝卜,圪崂村都不开酒席咧?再说,让驴驮砖,又不是让你驮,你操那闲心咋?请人嘛,有猪头还怕找不着庙门,党贾圪崂还缺唔点小银子!”

谁知道,这个说话办事脑袋缺斟酌的侄子这席为上辈宽心的话语却逗得十三爷恼怒起来,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放屁。你以为是盖你家那瓦房呢?随意请个能盖鸡窝的匠人就成了?到了六层,搭架就得一千多根椽条。一根椽条七斤绳索,你算算,那得用多少?”

只见门下这个党蛮蛮吸溜了一下快要流出嘴的口水,翻着白眼瞅着房梁想了半天这才开口说:“你说的这话倒还有点令人作难哩。要拧绳,就得有牛皮,那得杀多少牛哇?西塬上倒是有那么多绳匠,不过,那总得等牛皮干了才好拧绳。到时候,那么多臭牛皮堆放到村上又在哪儿晾呢?再说,一下子从哪儿找着买那么多牛去!”

十三爷当然知道,跟自己这个“二百五”侄子说这些事儿也是瞎子点灯,便有点支派他走的意思问了一句:“家里没事吧?没事的话,我这还得回去吃饭呢。你在这儿坐,我就不锁门了喀。”说着,随手把扇子还给他,拿起帽子抬脚就要出门。

但见面前这个党蛮蛮却着急地一把扯住他这个上辈的大衫子,活像怕对方跑了似地紧着说:“晚吃一会儿就把你饿着啦?侄子这回真的有个水火事呢。”

十三爷奇怪地转过身子看了他一眼:“咋啦?有啥事?”他嘴上这么说着,看着这货那不依不饶的样子,却不得不又一次坐下来,随手端起桌子上水烟锅子咕噜咕噜地吸了一阵子,这才不慌不忙地问:“你说嘛,我这不是在听?”

只见这个站在那儿四顾乱看的党蛮蛮嘴里支支吾吾了大半天,却没说出一句话,突然扑哧一声自顾窃笑起来。

老爷子看着他在那儿笑得一阵儿紧一阵儿慢,笑着笑着居然捂着肚子一步抢出门站在台阶上干脆咕咕嘎嘎地笑了不歇气。一看他那副臭样子,他忍不住被这个傻瓜也逗笑了。

不过,老爷子这阵还真是有点摸不着头脑。本家这个侄子,寻常根本没个正事,看他今天那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这才故作惊讶地催问了党蛮蛮一句:“啥事嘛,值得你一大早的这么高兴?”

党蛮蛮捏着鼻子擤了两股稠鼻涕,顺手撩起袍裾上下抹了几抹,这才进门坐了,脸上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好我的十三叔呢,侄娃也……想养个儿子当爹呢!”

十三爷冷丁一愣,当即停住手里扇着的扇子忙问:“这个,怎么……媳妇有啦?”
一个大老爷们,对女人窝里才会说叨的这些事情,原本不应这么关注。然而,这个事情还真不是个小事。党家二门到了蛮蛮这代,子嗣十分迟慢,一直令他这个门长分外担忧。特别是这个蛮蛮,家里在成都曾经给娶过一房媳妇,没出一年那小媳妇却不幸生孩子时病故,大人小孩都没保住。接着再给续说,当地那些商贾大户,都知道党公子那点底细,一直寻不下个合茬的人家。如果随意找个下人填房,党家却拉不下那张大脸面。后来,这厮被家里送回圪崂村顶门立户,这才在老家大户人家收了这个金枝玉叶做了填房。因了这个侄子相亲时说话办事不清爽便被女方家人看出了点根底,这件事情的最终促成,当然也少不得十三爷前后从中照应。

掐指算来,眼见七八个年头过去,当年那个抬进门的二八娇娃,已经出脱成丰乳肥臀的成熟少妇,却给这个党蛮蛮膝下一直没能添个一儿半女。为了这个家族大事,成都那边两院老爷都十分着急。每每来信,最后都会拐弯抹角地追问祠堂门下如果有啥好办法,只管打信开口,闹得十三爷还真是有心声应却无力相帮。

最近,蛮蛮的老爹在成都那头,已经下狠心准备给这个不长志气的“海兽”纳一房妾室,让堂弟这个手眼通天的地头蛇先在龙门替门下侄子物色一户合适人家。只要门当户对,不要考虑银子。如果在当地这件事操办起来确实也有点难为,那就只好从成都买一个清爽丫头送回老家来,只要能生下孙子,也只好这么办了。至于到时那些续娶的村庄俗道,还得他这个家兄亲自打点……

一听蛮蛮一大早进门直撅撅地报来这个令他高兴的消息,十三爷几乎一懵,便不假思索地又追问了一句:“嗯,这可是个缜密的事情,是媳妇给你说的?还是请收生婆娘瞧的?”

蛮蛮却怔怔地在那儿愣了一阵,根本没闹懂堂叔那话的意思。等慢慢品味了过来,这才气哼哼地歪着脑袋反问了十三爷一句:“好叔哩,你时常骂侄娃说话是放屁,你说说,您老刚才说出那没根底的话,是不是等于放了个不响的臭屁!你又不是不知道,咱那媳妇要是能生出片‘瓷瓦子’,我这么一大早跑到祠堂找你这个当叔的费这阵子唾沫是没烟装咧?”

他这句还算思路清晰的回话,一时间却让十三爷又懵在那儿了。看面前这个侄子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他这才十分沮丧地又问了他一句:“那……为啥事儿嘛?”

只见这个二愣子马上又换作哭丧着的一副脸面回过话来:“好叔哩,这还需要我学说嘛。你掰着你的脚趾头一起数数,圪崂村哪家门里大小没有一伙娃娃,你再看看侄娃一天过的这叫啥日子嘛。照你的话说,清闲倒是清闲得很哩。白天里跟会,晚上看戏。要不咱俩换换,你当几天这号龟孙,你也就知道走路骑个瘦骡子——人倒是谄活得左右摇晃,却硌得裤裆里两个蛋疼得让人钻心!”

十三爷当然知道自家门下这个活宝肚子里装的那副下水有几斤几两,这阵也不嫌寒碜地搭了一句:“咋啦,又把媳妇打得回娘家啦?”

只见蛮蛮撇了撇嘴,这才气哼哼地回答他说:“唉,咱家置办的这货要是像你说的那么不经打就好了。夜黑里,我抹牌回来困得要死,上了炕,她还骚情地扯我钻被筒让办那事儿。你说说,世上咋有这号不要脸皮的婆娘!”

十三爷一听这厮又在那儿开始口无遮拦。虽觉得这些下辈的夫妻房事自己还是不听为好,可是碰见这号数不清秤星的侄子,不接着他那话茬对付几句显然还不行。便以上辈的口吻不无劝解地说了一句:“一日夫妻百日恩哩,也不要整天这么狠打媳妇。娴娴那娃……唉,锅上灶上、里里外外,也是个好娃么……”

谁知道,就是这句不伤大雅的话也让面前这个党蛮蛮听到两岔里去了。他一听堂叔居然替自家炕头那娘们主开了公道,还真是动了点真气地反问他:“这都多少年了?啊,只让老子弓着腰撒种子,就是不见她那盐碱地里出苗苗!你说,我跟她没黑没明干那闲事是没船曳了?嗨,你不知道哇,这回侄娃还真没下手打她,只轻轻扇了两耳光喀。谁知道,炕头这没出息的就开始抱着枕头在那儿狠哭,一哭还就像死了亲爹似的就哭个不停歇,你说说,娶下这号媳妇天天坐在炕头嚎得人心里缭乱,给了你,觉得丧气不丧气?”

十三爷为了尽快地知道这个“二百五”要说的事情,只好附和地说了句:“是嘛,半夜三更的,也不怕邻居笑话!”

蛮蛮一听这句话还挺顺耳,这才笑嘻嘻地说开了自己的正事。只见他换了一副很是神秘的样子,诡异地对自己的堂叔说:“你还别说,她哭了一阵子,我也没再招识她。嘿,这货却给侄娃一阵儿工夫哭出了个好主意……”

十三爷眉头也没抬一下地问:“一个女人家,碰见你这号生生货色又能有个啥主意?”

蛮蛮却眯起眼睛又开始笑眯眯地看着十三爷,半天才从嘴里丢给他两个字:“你猜!”

十三爷这回真是有点哭笑不得了。他当然知道,跟这个生瓜蛋子一时半会都说不清个事情。再听他那口气,觉得也没有啥大不了的事儿,便很是无奈地嘟囔了一句:“我哪猜得着嘛。是这,你先回去,我这儿还得回去吃饭呢。”

且说,这个党蛮蛮脑子虽笨,但还不是笨得分不清饭香屁臭这点好赖。一听堂叔三番五次明显打发他出门的话意,劈头对着十三爷便发开了脾气:“你吃个槌子饭!不行,你得给我做这个主。我爹说,有啥大事就要我找你。这刚有个大事,你就像驴㞗一般把头缩到肚子里去了,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次,你不答应个恳切,我就跟你到你家去……”

十三爷一听这个货色越说越不像话,很是威严地“嗯”了一声,这才制止住了对方那张破嘴巴。

说实在的,十三爷也明白,眼前自己这个本家侄子这阵子还算清楚自己是和上辈在说话,出口的这些话虽一句都拾不到蒲篮里,可也多了些执拗的亲热。要是由着他那性子,三句话不落点,开口就骂人。就因这个毛病,全村没有哪个十岁往上的娃娃能听他说完一席话的。

不过,要把这个货色拿捏住,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顺情哄着他。要不,这混账还真的敢跟着他出门,在多人之地扯着他的衣服胡说八道。于是,十三爷装作很有耐心慢慢地开口说:“好吧,好吧。我听听,媳妇给你出了个啥主意?”

蛮蛮只怕再不说出藏在自己肚子里的那个“谜底”,老汉一甩袖子撂下他的大事不管又是个事儿,便认真地告诉他说:“俺媳妇说,让我另找个女人睡几觉试试。看看到底是我这个耧兜子里装的是秕谷子,还是她那破碱地烧苗苗!”

一看老汉闭着眼睛不搭自己的话茬,他更加气咻咻地说:“看看,我就说不行,这不让你老人家也跟着受了这个难为!你说说,平白无故,让我搂着谁家媳妇睡一觉去?就算咱一百个愿意,那还得让人家愿意是吧?再说了,万一事后那女人再满巷院给人乱说,让你老人家知道了,喊人吊在祠堂打个半死,也不值当!我说我不敢,怕挨打。她说要不这样,让我再娶一房小的。自己娶的,又不是路上捡的,随咋折腾那总是出过银子的明媒正娶……咦,你说说,再娶个新媳妇这么嫽的事,咱这厢咋会不满口应承嘛。她还偷偷告诉我说,不要让你老人家知道是她给我出的这个瞎主意。还说,在圪崂村要办成个大小事情,就得找你老人家出主意。这不,一大早我这就来找你商量。你活了这么大年纪,闹这号日鬼倒棒槌的事肯定是熟路喀。”

十三爷一看,今天不把这混球支派走,他这晌午饭真是没法回去再吃了。于是,随便答应地说:“好好,这事我知道了。你呢,明天骑着骡子专程去把这事给你那老丈人就这么原模原样去学说一下,让老汉来跟我说话。后头再有啥绊哒呢,到时再说吧。走,我得关门了!”

党蛮蛮一看老汉这就算答应他了,立即兴高采烈地丢过来一句:“啧啧,咱叔侄俩这刚说到话茬上,接着咋务治还得你老人家给侄娃拿主意呢,你这阵急得回家是去死呀!”

十三爷终于抑不住发起火来:“放肆!谁给你教着这样跟大人回话的?我看你越长越猪嘴了,滚!”

看见老爷子真是发了脾气,党蛮蛮这才收敛住了那副得意的劲儿,哀求地说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你看看,你这人咋变脸比脱裤子还快呢。这号事,你找我岳父那老洋荤子能顶个屁用。咱这是给党家门里办小房哩,又不是给那老混账娶新媳妇……你听侄娃把话说完嘛。媳妇早上这么一提说,我倒是把村上那些没订亲的小女娃一个一个掰着指头数了个遍,还真有这么个女娃倒是不错。只要你老人家出马给侄娃跑腿说媒,她家呢,我估摸不同意也得同意!”

十三爷一听面前这货又开始满嘴胡吣,立即瞪着眼问了他一句:“你小子整天咋净长这号心眼?啊呸。”

只见这个蛮蛮却把嘴撇得像个小簸箕,很是不屑地说:“啧啧,你看看,你老老的一把年纪,还正经得像个瓜女子,哼。我又没在人家女娃身上咋的嘛,想都不让人想嘛!”

十三爷这才无可奈何问了一句:“你快点说,她是谁家的女子?”

蛮蛮懦懦地回答:“二夫人家……梅香……喀。”

十三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根狠狠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本家侄子,嘴里却半天也没能说出句话来。

贾老太爷六十九岁才得小女梅香,平日里把小千金简直视若掌上明珠,那真是托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且不说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那副柳眉皓齿白皙可爱的长相,单就是双手会写梅花大篆那本事,莫说自己这个三十冒头的傻侄子压根就配不上,龙门城那些读书的大小少爷他也认识几个,还真的没看上哪个傻小子能与这个十四岁的小仙人儿配对成双。

再说,党贾两户的辈分,从古到今那都是清澈如水,来不得半点越规逾矩的行止。小梅香年纪虽小,自己这个侄子按辈分却得叫人家一句“小姑”的。凭着贾府的门楣和二夫人的秉性,莫说让自己的爱女给人做小,就是入宫去当千岁娘娘,她那眼角恐怕连抬都不会抬一下的。年初,解老寨翰林世家的解云亭老先生曾打发县太爷亲自屈驾来探口风,想给还在读书的四孙子提说这门姻亲,二夫人只一句“孩子尚小”就把人家打发走了。

真没想到,自己眼前这个瓜眉日眼的侄子,寻常看似傻得两头冒烟,在这号事情上倒是挺有眼劲的哇。

眼看时辰不早了,再不把这阿物打发走,今天啥事都办不成。他冷冷地说:“嗯,嗯,好好。你回去好好在家里待着,先不要给人学说这些事情。要是在外边胡说八道一句,小心我派人把你小子这张臭嘴给撕了!咋还不滚,哼,看见你这没出息的就让人无法省心……”

十三爷这头已经出了房门,这个癞皮狗跟着屁股到了门外似乎还黏黏糊糊地有话要说。十三爷回身刚想喝斥,却突然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祠堂门口一晃而过。于是,他不无威严地咳了一声,不得不又一次小心地把刚才自己那番话又压低声音给这个傻蛋安顿一遍。待他自觉还能回复往日那副出门的神情,这才挂上了偏殿门锁。

这头,叔侄两人刚走出祠堂大门,果然看见二夫人站在茶货摊子那边似在不时地打量着祠堂这边。看见十三爷这头下了台阶,这才转过身来似有话说。

碰见这个比自己年轻的上辈女子,十三爷当然不得不谦恭地主动迎上前去先行问候了一声:“二婶,这么早,吃了吗?”

二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依然像平时那样不卑不亢地搭着话茬说:“嗯,都这个时辰了,你看看把你这个大人厢一天到晚忙活的,这是回去吃饭去呢?”

十三爷也不好请二娘进祠堂去说话,却看得出来二夫人脸上那副神色一定是事情紧急,便搭讪地说:“嗯。刚好碰见了二婶,省得我还得进家门去找你。二叔捎话说,铺上有点紧事,想让梦辀这两天回河南一趟。我想,正是村上用人之际……唉,这么远的路,也不知那边这阵子情形咋样……”

二夫人蹙着眉头,满怀心事地应了一声,这才公事公办地说:“是呀。回头再给你详说,村上那边都有生意,真的令人担心呢。对了,捆架绳子的事,我也听说了。其实,这又有啥难的呢?你让匠人给每个架口捆扎两道绳子,一条皮绳,一条麻绳,无论天阴下雨,还是十天半月的大太阳,总有一把在上边吃劲,这不就结啦!怎么我听说,村上还准备去湖广买绳子,哪儿的绳子不是绳子?梦辀回来把这事儿说了,我怎么觉得,那么多大男人挤在一起,就这么简单个小事情,咋就没有一个人的脑袋稍稍转腾一下……”

说完这番话,也不等对方回答,便转身款款地向巷口走了。

十三爷顿时就被对方这句话惊呆住了,半天都没合拢那张惊讶的嘴巴,傻了一般地站在祠堂台阶下半天都没能从口中说出话来。

等他眼睁睁地看着二夫人的背影走到了销银炉巷头,这才在嘴里轻轻地喃喃了一句:“巾帼英才哪!”(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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