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日乾作品选(十七):邂逅于成龙

 

邂逅于成龙清顺治十八年,四十五岁的于成龙被任命为广西罗城知县。他典卖房地,自备川资,带领几位新...



邂逅于成龙


清顺治十八年,四十五岁的于成龙被任命为广西罗城知县。他典卖房地,自备川资,带领几位新招来的仆役,从家乡山西出发上路。经过数月的艰难跋涉,终于抵达万山丛中的罗城。这是什么为官之地啊,倒像是林教头看守的沧州草料场:居民仅有六家,县衙草屋三间……

但数年后,就有了罗城大治。再后来,北上黄冈,走马武昌,奉调福建,巡抚直隶,总督江南,数十年如一日,哪里需要奔哪里;减负兴农,平反冤狱,惩贪锄恶,每每日不惶食夜不遑寝,以国事民瘼为己任,直到终老于总督任上。

对于三百年前的这位于大人,我原本只知其名而未祥其事,也从未打算穿越时空去拜谒。只是因了对那些近于梦呓的历史戏说以及速成择偶的爱情玩笑之类不感兴趣,这才在央视第一套节目与他不期而遇了。

这一遇不打紧,搅得我好些日心绪不宁。翻检史料,确信编导并没有天马行空般任情浪漫,倒是八九不离十地展现着历史的真实。李万年对人物性格的把握也相当准确,从里到外地复活了一位康熙时代的“清官第一”。但说不清为什么,我竟感到这个早随清风而逝的生命似乎离我们并不遥远,而是非常贴切。贴近,就有了沟通的愿望,就企图理解对方,就不禁自作多情地替古人忧伤。
于成龙是幸运的。他的从政生涯全在康熙一代,大环境是罕见的清明有利。他勤政爱民,除弊革新,有张朝珍、吴兴祚等慧眼识珠,以“廉能”“卓异”相举荐;他为遭株连的数千万人甄别冤案,又有康亲王的应允支持;他一次一次成功,也一次一次升迁。特别是他得到康熙皇帝的一再称赞和奖励,有着谁也搬不倒的靠山,所以能够义无反顾大展其能,却没有前朝海瑞被下狱的大劫,也没有后世林则徐谪戌伊犁的奇冤。生前,百姓以父母视之;死后,两江民众如丧考妣,以至“罢市聚哭”。所谓生荣死哀,也算得一世辉煌功德圆满了。

但其实,他的内心是很苦的,我想。

这苦,首先来自社会以崇高神圣的名义赋予他的不能承受的重负。四十五岁胡子拉碴始被起用,实是冯唐半老,却道大器晚成,人们只会称颂天下有道才俊脱颖,不会想到别的。再说,当时的罗城,遍地榛莽,蛮烟瘴气,是属人们谈之色变视为畏途的“南荒”。不去行不行呢?当然不行。正因为那里险恶艰苦才需要你于成龙去,怕苦怕死强调困难,朝延要你这样的臣子做什么?然而,可不可以这样设想:另派一位家离罗城稍近(比如在邻省)、拖累稍轻或年富力强者去任职?难道是经过反复考核三番会议得出结论:泱泱中华,除了家在六千里外又有白发老娘在堂的于成龙别无合适人选?不知道。只知道,罗城大治蜀未治,需要他再赴四川。战乱之后的合州,“遗民才百余,正赋仅十五两”,于成龙大力除弊,扶贫垦田,一月内民增千户。好,果然是匹良马,黄冈初见成效,武昌吃紧;武昌缓解,江防又急;福建需要他去按察,直隶等着他去救饥……每一次难题出现都属于事业需要,每一番面对都必须全大局而舍小我,二十年有家不能一归,老母去世也只能殡而不葬,埋在心底。“巧者劳而智者优”,自古皆然。老百姓看得很透,直白地表达为:“鞭打快牛”。于成龙既是巧(能)者又是智者,自然也就既感到疲惫又感到凄苦。罗城任上,仆人死逃殆尽,于成龙万里一身,生死莫主,夜来独饮,以诗下酒,口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已“不知杯内之为酒也泪也”。待到康熙二十年入觐乞求归家葬母时,久蓄心中的苦情便如开闸的洪水一泄而出。于成龙老泪纵横大声嚎啕诚然是哭诉失母念母之悲痛,但何尝不也裹挟着天意难问君命难违积重难返有苦难言的愤懑呢!电视剧中康熙也闻之流泪,但他的泪是为一个忠臣孝子而流,并不是为一个能者智者而流。要不,怎么会在于成龙已六十五岁高龄时还说什么“江南最为重地”,必得此老去贡献残年呢?
于成龙的苦,还源于他自己的生性与溶化在血液中的平民情结。执法决狱不徇私情,禁贪戒馈至死不变,这已经于上下之情不通,于贪墨作弊大碍;他又总看着平民百姓可怜,见水深火热僵卧倒悬便忍不住为民请命,这就更把自己推到了与官方朝廷相冲突的险境。为民请命,向谁请?不是向官向皇帝吗?为何请?不就因为民不堪命吗?而民不堪命便无异于说当官的乃至天子陛下还廉能清明得不够。在皇帝势要面前,于大人的惊堂木也曾举而不下,无旨开仓赈民,他也如泰山压顶,彻夜不眠。皇帝再圣明毕竟是皇帝,“朝承恩,暮赐死”的悲喜剧已见得太多,他于成龙的肩头也只有一颗头颅。最重要的是,他既感念浩荡的皇家恩典,又牵系着无边的民间疾苦;既有告老归田的愿望,又有修齐治平的夙志。矛盾中求统一,失衡中找平衡,于是自己扬鞭把自己抽打成一只不会思考的陀螺,在不停的旋转中忘却心中那座十字架。看那场归家后的“夫妻夜话”吧:泪眼相视,白首相对,千万里魂牵梦萦的悲苦表了,二十年偶然一聚的惊喜说了,但却是“浅尝辄止”,没有大悲大喜,没有滔滔不绝。一位强作轻松开玩笑,一位嚼碎辛酸说欣慰,两人都清楚,事业型的于成龙还要再上征程,不可以放任苦水泛滥的。和泪的笑容,含笑的泪影,梦幻般映现在摇曳的烛光里,真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生逢盛世,得遇明主,于成龙确是成龙成凤了,如他的名字。但他的心灵世界常不免凄风苦雨,秋意深深。这是耿介的能者、善良的智者千秋不变的命运吗?

(原载《文汇报》2001年3月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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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泾阳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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