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椒”图鉴第六弹 当我们忙于“双一流”建设时,别忘了学术圈也有“第三世界”

 

“青椒”群体的未来...





编者按
中国高等教育扩招后,大量的年轻学人作为新鲜血液被补充到大学教师队伍,他们被戏称为“青椒”。关注中国未来学术发展,关注“青椒”群体,《探索与争鸣》微信公众号推出“青教心声”专栏,邀青年学者执笔,诉说“青椒”心声。力求多方位展示“青椒”生活,让更多人深入了解这一群体,为有志走学术道路的青年学子提供参考,并更加深刻地思考中国大学和学术发展的未来。

本期为“青椒图鉴”系列最后一期,我们继续关注“教学型”大学青年教师的生存现状。现在,“双一流”建设如火如荼,令人振奋。然而,很多个案性的悲喜剧,正置身于时代大潮中。当前仍有不少学校、院系和教师,在教育体系和学术环境中处境艰难,扮演着边缘角色。边缘群体往往是矛盾集中之处,积聚的问题不仅影响学术成绩,甚至可能引发悲剧。学术圈“第三世界”的前景,值得我们加以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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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忙于“双一流”建设时,别忘了学术圈也有“第三世界”
陈先哲 | 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副研究员

本文节选自《学术锦标赛制下大学青年教师的制度认同与行动选择》第五章第一、三节,有改动,标题系编者所加
本期访谈简介
访谈对象:wfn、yh、lzz、whj、lzm、lap(均为普通本科院校F学院的青年教师)

访谈主题:F学院学术制度下的行动选择
F学院简介
F学院位于G省中南部的F市,前身为F市师范专科学校和F市教育学院, 2000 年升格为本科院校。

与其他新建本科院校一样,由专科学校升格而成为本科院校,从总体上来说,尽管学校办学层次得到提升,但F学院科研基础比较薄弱,仍然以人才培养为中心任务,其定位为教学型大学。
深度访谈实录
一、游击

在我所访谈的几位入职时间不长的F学院青年教师中,大多数人都还怀有科研的梦想。他们中的个别人,甚至还希望通过科研成果的发表,去争取更高的学术平台。但无一例外地,他们都深感几乎没有时间投入到科研中去。教学工作量的要求像紧箍咒般地缠在每个人脑里,短期内基本都是分身乏术。

“教学跟科研时间投入比例?对我来说,教学至少占70%。刚来嘛,给我排的课程比较多,每周十几节课。把大部分时间投在教学方面了,备课都要花很多时间,因为这是新教材。搞科研的时间就很少了,大部分青年教师都是这种状态。而且除了教学繁忙,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是落在青年教师头上,我还兼了系里的支部书记、工会主席。这些都推不掉的,而且都要耗你不少时间,能有多少时间给你做科研?”(对wfn的访谈)

另一位青年教师则教学工作量更重:

“我可以这么说吧,我教学跟科研时间投入比例实际上是9.5比0.5,我一周将近三十节课,比中学老师还多,明天有四节课,后天一天八节,你说怎么应付?备课有时候都没法完成,肯定备不了那么细,大方面知道讲什么内容,很细的话根本就没法搞不下来。”(对yh的访谈)

在近两三年里,他们能发表的文章都很少,在高级别刊物发表文章更少。他们中有些人,会通过和原来导师合作,通过母校的牌子和导师的名气发表一些较高级别的文章。

“我们这平台应该是很低的,因为我们系一直到2009年才开始招第一届学生,各方面都只是处于起步阶段,没有平台依靠,你只能靠自己,或者借助以前导师的力量,做一些合作。”(对wfn的访谈)

但和导师发文章自己往往排不上第一作者。

“第二作者基本不能算工分,很吃亏;但第一作者署名是F学院又很难发表,编辑会瞧不上。真是两难。”(对lzz的访谈)

他们认为在论文投稿时“第三世界”的出身影响很大,哪怕写得再好,也难入编辑法眼。

“有个核心期刊的编辑跟我说,我们发的稿基本都是985和211高校的,潜台词就是告诉你,你们学校不是985,也不是211,上不得台面。所以学校的牌子还是很有影响的,大家都看重头衔,都看一些外在的东西。”(对yh的访谈)

申请课题更是基本没戏,偶尔有一两名青年教师中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基金,马上成为学校校园网的头条新闻。中奖者更是兴奋莫名:

“当时接到科研处电话,我真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真就像范进中举似的。我已经连着报了四年了,每次都被毙掉,有时不断怀疑自己,觉得自己不适合做科研了,再做下去也没有希望了。现在青基中了,今年拿下副教授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了,后面的发展也顺多了。”(对whj的访谈)

而更多人,只能跟着原来的导师或系里更有资历的教师报课题,打打下手,积累人脉和等待运气到来。如同他们所在的学校一样,他们的学术发展也暂时还处于一种较为边缘的状态:系里基本没有什么学术团队,更基本没有建立起任何的学术传统和研究方向,他们只能如散兵游勇般地打着游击战。

虽然学校也出台了一些正式的学术制度,但激励性太弱,制约的条件又太多,并不能真正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并形成持续的制度行动。他们多数是在时间允许的条件下,就做点科研,“碰碰运气”,运气好就有点收获,运气不好就颗粒无收。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们的教学与平日生活,与学术压力巨大的Z大和H大的同行们相比,他们的心态还是显得放松与自在很多。他们中的有些人,更愿意享受教学带来的成就感:

“从学生角度来看,他们不管教师科研做得好不好的,关键就是看教得好不好,所以我做好教学就是了。”(对lzm的访谈)

可能在这个相对狭小的圈子里,学生的口耳相传是获得尊崇感的更佳途径,也是在这个教学型大学里获得地位的重要途径。

 

二、投机

而更多的人,已经熬过了前几年的辛苦期,渐渐具备了“老江湖”的资格。因为随着工龄的增加,他们在各自的系里已有一定的资历,担任的课程也减少,教学任务相对轻松,在小城的生活安逸自在。

“我们这里教师越老越值钱,早期很多老师都是专科、本科毕业的,他们的职称和职务很早就上去了,现在多数都占着中层管理的位置,他们已经成为既得利益者了。”(对lap的访谈)

在这些人中,专科学历层次的已经非常少,大部分是本科、硕士层次。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人,入职后通过在职攻读学位,读了硕士或博士。但更多的人,仍然维持原样。学术发展对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更多意味着职称的提高。而且,如果没有职称提高增加收入的动力,他们很少会考虑做研究和发表文章。

由于自身学术条件不足,他们多数对纸面上的学术制度不认同,并且也不相信他人和组织会严格按照纸面上规定的规则行动。因此,他们并不担心被淘汰,学术压力甚少。若为经济利益计,多数人会希望发表一些文章,申请到个把课题,从而在职称上更进一步,每个月增加一两千元的收入。

因此,他们学术行动的目的性很强,文章也多数是根据职称评审的条件要求,发表在对应级别的刊物里。他们也更愿意相信或接受出版发表界的“潜规则”,通过交版面费、找熟人甚至通过论文中介来发表,以增大职称评审通过的机会。他们的学术成果,多数是重复别人的观点和论述,不求创见。在论文查重软件还没被普及使用的时候,他们甚至大量使用“复制”“粘贴”来拼凑论文。

他们多数没有受过较为严格的学术规范训练,学术信念不强烈,对学术声誉也多并不在意,他们更信奉“顺利发表,拿到职称才是硬道理”。另外,由于感觉自己并不在学术圈子里,信息的不对称更使这种信奉“潜规则”的心理得到强化。尤其是职称评审,他们多数人都认为,“不疏通关系是不行的”。

2012年,湖南爆出在高校教师职称评定前夕,有评委在宾馆开房收钱的事件。我就此事征求F学院多位青年教师的看法,他们多认为这种事情很正常,每个省份都大量存在这种现象,只是湖南做得太过、太直接而已。越是资历长的,在当地工作时间越久的青年教师,越持类似看法。他们似乎对学术评价的公正失去了基本的信任,从而再行动上也更投机。当然,也有一些内心坚守者:

“拉关系、花钱买论文发表之类的,我内心还是不愿意接受,总感觉自己评一个副教授不是问题的,就是时间问题。”(对lap的访谈)

但这似乎并不是一个那么合群的想法,更多的人会希望在制度中寻找可乘之机。小城的人情世故也许比学术圈的信条更来得坚固,何况他们大都感觉自己离核心的学术圈如此的遥远。更多人的生活,与小城的一般市民并无二致:闲暇时日,呼朋唤友,喝酒唱歌,打打麻将,自得其所。

“学校里很少有沉下心来做学术的人,就算有个别,做出成绩来了迟早会跳到更好的学校去;要是做不出成绩来,只能被人当书呆子看,因为大家都不认真,你何必那么认真?”

新来的博士们也很快会被同化:他们被领导安排参与更多的项目,安排参加更多的应酬,以表示对“知识的尊重”。他们为这所学校的学术成果的增长带来了改变,但无法改变的是,是根深蒂固的文化,唯一可以选择是改变自己。
小结
关于“第三世界”,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早在其“世界体系论”中将全世界分成“中心-半边缘-边缘”这三种区域,“第三世界”所指的便是边缘区域。沃勒斯坦的理论探讨的是国际关系,阿特巴赫(Philip Altbach)则将其理论应用到不同国家区域的学术职业中去。他用“边缘性”与“依附性”来解释第三世界国家的学术职业发展,认为发达国家的重点大学是确立研究范式的中心,并一层层地向外围扩散,处于外圈的第三世界国家只能处于边缘地带扮演着亦步亦趋的角色。

对于国内的学术职业,情况也是类似的。尽管相对于西方发达国家的重点大学而言,国内重点大学仍处于依附的地位,但就国内而言,重点大学则是不折不扣的中心,外圈的是大量的地方大学,尤其根基尚浅的新建本科院校,更是处于边缘地带,“学术人员呈外圈扩散” ,这类大学的青年教师,在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的积累都普遍相对处于更低位,处于学术圈的边缘。

从一般性的社会认知来看,尽管像F学院这样的新建地方本科院校刚刚升格,但已经被纳入“大学”的范畴, 是以“大学”的合法身份出现的。而长期以来,社会已经形成了大学作为“研究高深学问”的场所和大学教师作为“知识分子”的集体认知。即普罗大众更习惯于以学术水平的高低(有多少一流学者,出了多少科研成果)来评判大学的水平和教师的声望。因此,即便对于F学院这类地方大学的青年教师来说,尽管学术基础薄弱,但为取得其自身的合法性,也必须将“研究高深学问”和“知识分子”的身份内涵作为其行为的基本取向,并勉力维持着与这种身份内涵与社会认知相对应。

但在目前大学评价机制仍以学术为最主要途径的前提下,他们只能继续在“第三世界”里“被平庸”。尽管大批的博士会被继续补充到这些大学的岗位,但并不会对这个格局产生根本的改变。偶尔有一两个愿意下苦功夫的幸运者,能在高级别课题中标,马上成为F学院的重要新闻,接受大家的羡慕、抬举和背后的评头论足。但这些都是小概率事件,而且其坚持不懈报课题的最大激励往往并不是来自于F学院的学术制度,反而是来自于其想通过学术条件的积累和提高,以成为离开F学院踏上更好的学术平台的心理激励。

而作为“第三世界”的F学院,实际上是对学术锦标赛制进行了消解,其内部学术制度的无论是奖励还是惩罚的强度都是较弱的,起不到较好的激励作用。一方面F学院的青年教师中,存在较多学历层次较低、学术研究水平较弱的人,他们的学术条件普遍难以达到竞赛指标要求,难以在学术竞赛中获利;另一方面由于F学院的定位是教学型大学,教学工作量繁重,因此在他们的内在信念规范中,多数都认为能做好教学工作就好了,科研能做就做一点,其信念规范中学术层面的内容较少。

因此,尽管F学院出于应对国家政策的要求,出台了一些貌似激励学术产出的学术制度。但因为激励强度不足,学校教学工作量大,多数青年教师疲于应付教学任务,难以在科研上投入更多,因此其学术制度认同度普遍较低。他们在学术行动上积极性较低,因为制度在奖惩方面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力。

他们中的多数人,更愿意享受教学带来的成就感,或安于本地社会的安逸日子。他们大都认为自身学术条件有限,感觉离核心学术圈遥不可及,在学术发展上基本处于边缘状态。并由于这些因素,他们基本没有形成较为坚固的学术信念,反而对学术“潜规则”更为信奉,并影响到他们的学术行动。
“青椒图鉴”系列到此完结啦~

再次感谢陈先哲老师的慷慨供稿!

“青教心声”专栏仍在继续,

《探索与争鸣》将继续与大家一起,

关注青椒群体,关注中国学术发展的未来!
了解更多,安利一波
《学术锦标赛制下的大学青年教师的制度认同与行动选择》

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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