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相信: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吗?

 

07/07

上穷碧落下黄泉。总有一天,她会找到他。文 | 冷蘩

图源 | 网络1 麦田泛黄了,风裹着青...







07/07  上穷碧落下黄泉。总有一天,她会找到他。


文 | 冷蘩   图源 | 网络
1
麦田泛黄了,风裹着青草香扑面而来,戴蓝色帽子的稻草人站在田垄,麻雀叽叽喳喳,蝴蝶互相追逐着,轻吻星星般的紫色小花。

远处传来小贩叫卖声,十几年不变的语调,十几年不变的食物,油条,甜饼,粽子,枣糕。我最喜欢的是粽子蘸白糖,甜甜糯糯,好吃极了,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王桂云坐在轮椅上,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我想帮她擦掉,她瘪嘴,偏头,似乎很生气。

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眉头紧皱,风拂乱她的短发,像一把灰白杂乱的草,她的脸上分明刻着岁月残忍的痕迹,告诉我,什么是“骨瘦如柴”,什么是“行将就木”。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王桂云是我的奶奶。一种名叫“脑溢血”的病不仅带走了她的健康,还带走了她大部分的记忆。她越发像个小孩子,拒绝人碰,拒绝吃饭,吵着要花花绿绿的发夹,奇奇怪怪的玩具。

她不记得那片竹林,春雨过后,竹笋疯长,掺着辣椒一起炒,整个厨房都是春天的味道。

她不记得屋后的菜畦,两棵向日葵,花盘又大又圆,乳白瓜子刚刚饱满,却被人连根拔走。

她不记得东边的三间瓦房,她和我爷爷,计划七十岁时,他们就搬到那里,养小鸡小鸭,种小青菜。

她不记得自己无名指上的黄金戒指,缠一圈红毛线,戒指是爷爷送的,她不舍得摘下。

……

奶奶,奶奶,我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我们去逛超市吧,买黑布林和咪咪虾条。奶奶不看我,对着旁边的空气说,晚上吃白菜饺子,你早点回来,买瓶醋,别忘了接小旭红霞,还有,车链子该刷油了,骑着怪费劲儿。

我听得头皮发麻。

奶奶啊,奶奶,你看不到我滚烫的泪,颤抖的唇,我知道你在和已去世的爷爷说话,你那么想他,那么爱他,虽然你从来不肯承认。
2
爷爷生前脾气火爆,我们这些孙子孙女都怕他,很少在他面前放肆,通常他一个眼神扫过来,我们吓得一咯噔,写作业的手抖个不停。

爷爷当过兵,一言不合就罚人站军姿,非得汗流浃背,头晕目眩不可。

我身上的一些好习惯,得益于爷爷的培养,比如,多运动,多喝白开水,多读好书。

记得有一年,红薯大丰收,奶奶带领我们忙得热火朝天,爷爷搬张小板凳,一边掰红薯上的土,一边给我们讲“孟姜女哭长城”,“地主和水梭子草”,“千金小姐买桂花糕”。

爷爷没上过学,不懂所谓的官方文学,在他眼里,一朵花,一棵草,一片云,都是文学。

有段时间,爷爷不知从哪儿学的养生方法,逼着我吃大蒜,说大蒜对身体好,有排毒作用。天知道我有多恨大蒜,这种臭臭的食物,一吃就拉肚子。奶奶知道后,气得摔盘子,冲爷爷吼:“想吃你自己吃,别整孩子,你脑子进水了吗?一天到晚神神叨叨,有那个闲心不如剪花枝!”

爷爷红着脸,假装看电视。我捂嘴笑。为了讨好奶奶,爷爷专门去城里买了娃哈哈和果冻。辣条横行的童年,我的零食羡煞一众小伙伴,他们跟着我,盯着我,捡我丢掉的瓶子。

客厅抽屉里放着一个大相框,乱七八糟塞了许多照片,大部分未加封膜,已然斑驳。

其中一张年轻女性的照片,我实在认不出是谁,她穿着碎花上衣,梳两根粗亮的麻花辫子,眉眼弯弯,鼻子高挺,笑容甜美,纯天然的颜值,绝不输当今的流量小花。

爷爷躺在摇椅上假寐,小狗蹭着他的脚踝,正午的阳光从葡萄叶的缝隙洒下来,小葡萄熙熙攘攘,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我晃醒爷爷,问:“这个美女是谁啊?”

爷爷红了脸,“是你奶奶呀。”

“啊,奶奶以前长这么漂亮,奶奶是不是你的初恋呢?”

“什么初恋不初恋的,你们年轻人的那一套,我们老家伙不懂。”

潮湿的木柜开出梨花,压箱的铜币慢慢氧化,光洁的绸缎变得皱巴巴,乌木簪子不小心折断了。

爷爷的母亲是个苦命的女人,几乎没享过福,只活了三十多岁,重病不治,撒手人寰。彼时,我爷爷才六岁,只会咬着手指头发呆。爷爷的父亲深觉力不从心,思来想去,将小儿子送给了别人。

不料,大年初一早晨,爷爷偷偷跑回来了,瓦檐上积满干冷的霜,寒风凛冽,爷爷的头上落了几片鞭炮壳子,穿着脏兮兮的棉袄,趿拉一双布拖鞋,没穿袜子,脚趾都冻肿了。爷爷的父亲百感交集,说,今天过年,都高高兴兴的,每人可以吃一个白面馒头。

爷爷捧着白面馒头,不舍得吃,想留一半给自己父亲,而爷爷的父亲,一辈子没吃过白面的男人,正躲在厨房里,偷偷啃冷硬的窝窝头。

不久,爷爷被送到一户商人家。商人妻子患有“躁郁症”,有时温柔,恨不得倾尽所有的母爱,有时阴毒,私下里虐待养子。

最后一次,爷爷过继给了自己的堂叔。堂婶原是旧社会的富家小姐,据说在教堂上过学,会唱圣歌,会说英语,即使家道中落,草草嫁人,她依然改不了好吃懒做,煎油饼,炒鸡蛋,做红烧肉,她乐此不疲,仿照西餐铺上干净的桌布,摆好刀叉,倒一杯梅子酒,假装还过着富裕的日子。

这个女人很有意思,好像十分享受别人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她,因此,她每次吃东西,都拉上我爷爷,但又不准爷爷吃。

多年以后,堂婶成了孤寡老人,腿脚不便,连续十几天吃不上菜,爷爷经常给她送吃的用的,开车带她去医院。
3
爷爷在部队学会读书写字,算是个“文化人”了,退伍后,分配到县郊的农机配件厂工作,吃上了“商品粮”。

农忙时节,奶奶要么挎着小篮子拣麦穗,挖野菜,要么削红薯,摊在太阳底下,晒成红薯干子,留着过冬。

爷爷路过,看到长发细腰的奶奶和小姐妹打闹,笑声飘荡在田野,惊飞几只白鸽。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爷爷对奶奶一见钟情,仿佛前世羁绊的恋人。

爷爷那时太年轻,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上前问姓名,居然搞跟踪,蹲点,一连几天,终于摸清奶奶的情况:奶奶家很穷很穷,有一个姐姐,四个兄弟,吃了上顿没下顿。

爷爷愁得睡不着,一遍遍数着零碎的钞票、硬币和粮票油票,对婚姻,对未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爷爷托媒人去奶奶家。媒人细细地把情况说了一遍,然后,交给奶奶一个小布包,包里有几尺红布,半斤熟牛肉,一袋玉米糖。奶奶吃了一颗玉米糖,软软的,黏黏的,她才知道,原来生活不只有苦,还有玉米糖一样的甜。

奶奶的父母很满意这门婚事,他们认为爷爷耿直善良,有上进心,能吃苦,值得托付终身。

奶奶请裁缝用红布做了一身新嫁衣,剪几绺红绳,细细地编发,新衣花色喜庆,初为人妇的姑娘更喜庆。

爷爷借一辆自行车,载着奶奶回家。闸口有人卖冰糖葫芦,他买两串,和奶奶一人一串,夕阳西下,他们说说笑笑,咬掉糖葫芦的饱满。

奶奶后来时常提起,街边热气氤氲的小饭店,桌子蒙一层油,摊主招呼客人坐好,端两碗馄饨,撒两把香菜,爷爷一个劲儿地催促奶奶快吃,还说,一碗不够,再来一碗,包她过瘾。

婚后,由于单位远,爷爷不得不住工厂宿舍,奶奶守着矮矮的破屋子,白天忙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夜晚点煤油灯,为爷爷做棉衣棉鞋。

晴好的午后,奶奶站在村口白桦树下,那时没有电话,她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回来,但她知道,他总会回来的。奶奶不识字,“人”和“入”这两个字我教了她很多遍,还是学不会,她当然不知道,唐朝的诗人韦庄写过这样一首诗:
残月出门时,
美人和泪辞。
劝我早归家,
绿窗人似花。


奶奶也主动去看爷爷,五十多公里的路程,不舍得花钱坐车,硬靠双脚走完,脚趾脚后跟都磨出了血泡。

爷爷烧了热水,让奶奶坐在床沿边,脱掉鞋袜泡泡脚,他蹲下,帮妻子洗脚:“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下次坐车来,咱不缺那点钱。”

“没事,没事,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嘛,再说也没多远,就当锻炼身体。”奶奶拿旧布擦脚,看着爷爷傻笑。

爷爷扔掉旧布,说:“这个别要了,等下买新的,再给你买两件衣服,家里的面吃完了吗?昨天发了白面,你别总吃玉米面,吃多了反胃,对了,我这有一盒冰糖,你尝尝甜吗?”

好。奶奶总说好,对于爷爷,她言听计从,深信不疑。他们沿河岸散步,一起煮肉丝面条,头挨着头,热乎乎地吃完,胃里暖暖的。

一次,厂里发福利,简易包装的方便面,爷爷变戏法似的把面饼直接放在盛了热水的搪瓷缸里。

奶奶急了,“哎,怎么这样,不用放锅里煮吗?”

爷爷不说话,让奶奶再等等,方便面很快软了,爷爷撒调料和酱包,搅拌均匀。奶奶从来没见过弯弯曲曲的面条,她说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面。
4
婚后三年,爷爷奶奶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爸出生了,身为长子,我爸承载着沉甸甸的期望,很遗憾,我爸不孚众望。

作为接生婆的姑奶奶,回忆生产的情形,不免心有余悸,奶奶疼得哇哇叫,爷爷急得跳来跳去,时不时捶头捶墙,隔着布帘子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所幸母子平安,爷爷抱着小婴儿喜极而泣,低头吻了奶奶的额头:“辛苦了,谢谢你。”

爷爷感谢奶奶,因为有她,他体验到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

坐月子期间,奶奶享受着“贵妃”的待遇,爷爷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今天荷包蛋,明天烧鲫鱼汤,后天做回锅肉。奶奶抱怨,哎呀呀,都吃成球了,胖一大圈了。

爷爷奶奶一共两儿两女,两个“好”字,他们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无需“亲情绑架”,无需“刻意孝顺”。

然而,在子女的成长问题上,爷爷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

我爸天然呆,不爱说话,害怕所有带电的东西,我叔则相反,大祸小祸不消停,这哥俩组合卖西瓜,结果可想而知,我叔和人打架,我爸慢悠悠劝架,俩人都没察觉,西瓜被人搬了个精光。

我大姑骄矜,一身公主病,吃鸡只吃鸡翅,吃瓜只吃瓜心,二姑怯懦,心脏不好,动不动就哭鼻子。

爷爷常常感叹,怎么儿女们都不争气,没继承他的优点,像他一样白手起家,努力奋斗,盖起村里第一户砖瓦房,

老家盖新房,有“上梁”的习俗,主人站在高处,朝下面撒糖果、小馒头和干果,谁抢得多,代表谁福气多。左邻右舍都来凑热闹,夸奶奶有福,嫁对人了。

这所房子,奶奶住了大半辈子,她熟悉每一块瓦,每一块苔藓,甚至墙壁上的每一丝裂纹,即使我们扎根大城市,真诚邀请奶奶同住,共享天伦之乐,她也不愿离开,她说,不适应外乡的湿热,害怕高楼大厦,还是乡村的月光最皎洁,星星最明亮。

奶奶性格温顺,极少与人争吵。爷爷调天津工作两年,村里的长舌妇吃饱喝足没事儿干,东家长西家短,吐沫星子满天飞,她们断言花花世界太诱人,爷爷肯定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她们挑衅:“喂,你家男人是不是不要你了?守活寡哈,瞎嘚瑟!”

奶奶挺直脊背,没回头,没辩解。

等到爷爷回家,一切谣言不攻自破,爷爷没有背叛奶奶,更没有抛弃这个家。有一种爱,掩于唇齿,藏于岁月,虽不诉说,却如影随形。
5
 


我的大学在徽州,青山绿水,白墙黛瓦,老街青石板慷慨地接纳疲累的旅人,夜晚的黎阳巷挂起大红灯笼,新安江畔,小舟寂寂,客栈灯火可亲。

爷爷送我去学校报到。

我忙着填各种各样的新生表格,爷爷坐在一旁,一根接一根抽烟,我眼尖,发现他耳朵里隐隐有血块。他却说,没事儿,没啥大事,上火,过两天就好了。

吃过午饭,爷爷倚着北门大橡树,知了懒懒地叫着,几只小松鼠调皮地窜来窜去,他挥挥手,催我回宿舍:“天太热,你赶紧回去,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别不舍得花钱,吃好点,穿好点。”

我没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只觉得那天的阳光特别刺眼,麻辣烤鱼的香味儿特别刺鼻,柠檬水特别酸,我莫名其妙想哭。

爷爷得了肺癌。

其实,奶奶知道抽烟有害健康,一直想方设法劝爷爷戒烟,买瓜子和果脯,一旦爷爷烟瘾上来了,就吃一点垫垫。可爷爷管不住自己。

化疗使爷爷饱受痛苦,强健的身体迅速消瘦,最后的最后,只剩白布掩盖的一具遗体,腹部积水,高高鼓起。

奶奶不哭,反过来安慰大家,说这样挺好,不必再受苦了,爷爷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但他会保佑家人,每年清明节扫墓,每个人都可以向他讨要一个心愿。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奶奶绝口不提爷爷弥留之际,握着她的手,附在她耳边,说的最后几个字,我猜,一定是关于生死和爱情的。

我想,奶奶太孤独了,所以,她借着一场病,乘着时光机,回到了四十年前。那时,山长水长,车马很慢,一个青年认定一个姑娘,许下白头偕老。可是啊,生命的尽头,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如果,如果某天,你看到一位老奶奶对着空气说话,请你千万别诧异,也千万别笑她,她只是失去了她的爱人。上穷碧落下黄泉。总有一天,她会找到他。
- END -


作者介绍
冷蘩,
生于北方,毕业于黄山学院。
双子座姑娘,双重性格,闲暇时弹钢琴和古筝。
喜欢卡布奇诺,古风,文字和旅行。
责任编辑:冬虫
投稿邮箱:tougao@chengboo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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