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丨第三章 故乡月明

 

程悦欣一下扑到张思禹的身上,眼泪鼻涕顺流而下:“我不喜欢美国,我一点都不喜欢美国!我想回家,我想回国!”...



愚人码头看海狮、Napa酒庄喝红酒、斯坦福里拍教堂、outlet大采购。程悦欣勤快地着自己的Msn space。日头高晃,空气干燥,时间恍恍惚惚,她的笑脸在一堆文艺女青年的光圈和感慨里绽放。渐渐,没有那么多照片可发了,博客还是依旧在写,但配的照片,慢慢变成了后院的小松鼠,前院的柠檬树。日子慢下来,慢到褪去了异国他乡的新鲜感,慢到耗光了歌词里“每个异乡限时赠送的糖。”

张思禹开始上班了。每天从Berkely开去Santa Clara,长途拉练,路上来回两个小时。林锐很奇怪:“你们干嘛不搬到南湾去算了?租个一室的小apartment(公寓),省得每天来回折腾,看着都累。你们不是看了好几个周末了么?一个都没看上的?”

穷学生,穷首先当然体现在住上。五百块钱借住一套房子里的一间,公用厨房,相互打扰,房东的眼睛总像防贼一样防着,总让人有蚁居的憋屈感。房租预算如果能到一千五,租上一套独立的公寓,简直就是学生时代的大梦想了。美国的apartment,是商业化的一整块出租社区,一室二室三室,整个盘都用来出租,有专门的办公室,常常还配健身房、游泳池。

当然,能租得起公寓,渐渐就会想有自己的房子,从头顶的天空,到脚下的地皮,都是自己的该有多好。最开始觉得有个condo就好(自住公寓),慢慢就会觉得需要一栋townhouse(联体别墅),最后,想要个美剧里面那样的single family house(独立屋)。再接着,就想要好的学区、交通方便、邮编高尚……有个游戏叫“是男人就上五十层”,无论男女,都是怀揣着那个美国梦来的:一栋带草坪的漂亮房子,男女主人时髦得体,家里两三辆车,两三个娃,一条狗。为了这个目标,从现实开始,从坐公交车开始,从实验室刷试管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爬。

“一言难尽啊,”张思禹叹气。

程悦欣没出国前想象,9万刀年薪,应当是一笔巨款。没想到,张思禹第一张paycheck(工资单)拿回来,不过2000多刀美金。虽然张思禹安慰她每两周发次工资,但一个月拿两张paycheck,也不过税后5000出头的收入。这样一算,房租如果需要1千5,简直是巨款。因为觉得是巨款,对居住环境就越发挑剔了。洗衣机烘干机公用?不行。地板就是一层塑料纸?不行。健身房看着比较旧?不行。周围没有可以逛街的地方?不行。左不行右不行,最后一个公寓办公室的越南小姑娘没有给半点面子:“如果满足你们所有的要求,你们需要把预算提高到2400左右。”

2400?那不是半个月工资就没了?程悦欣还真拉着张思禹去看了个2400的公寓,门口有门禁,游泳池又新又美还有五彩灯光,公寓里都是实木地板。程悦欣乍舌:“2400唉!能出得起2400房租的人,为什么还要在外面租房子啊?”“没有首付么,”张思禹说,“很多美国人都是月光,一失业就不行了。 ”

程悦欣把这个问题想了又想,skype时跟父母大人汇报商量,最后决定——暂时还是先在500块的合租房里凑活一下吧。

岳父母的指示,年轻人吃点苦不要紧,最重要是为了将来打算。程悦欣出国,也应该有自己的方向,上个学,以后找份工作,两个人有收入,生活自然会越来越好。

张思禹点头如捣蒜:“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悦欣可以先考个托福,再考个GRE,申请个硕士,然后毕业比较好找工作。”

岳父母本来就嫌弃张思禹把独生女儿拐骗到那么远,张思禹更不敢担上耽误了程悦欣前途的罪名。于是把当年新东方红宝书翻出来,托福资料全打印好,每天上班前电脑上“寄托天下”的论坛打开。回家先问:“今天背单词了么?做题了么?听力呢?”

程悦欣被搞得不胜其烦。从前上学时,她就不是用功的学生。杭州虽然是江南水乡,但民众性格如话音,直落爽利,对程悦欣这样娇滴滴的性格,蔑称千色色。但是,为什么人非要把自己逼得那么辛苦呢?不是都说,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开心心,不要有心事么?程悦欣自问不是贪财虚荣的女人,从来不追求大富大贵。她和张思禹在一起,也无非是他对她好,愿意哄她,在求婚的时候,问上一句:“你愿意让我养你么?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就是这样快快乐乐,简简单单的。”

快快乐乐,简简单单,就是这样,这样多好。

程悦欣这天起床,已经快到10点。胡金柱和林锐都去了实验室,郑懿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郝会会去了中国超市打工。阳光烂漫,程悦欣光着脚踩在后院的草地上,看着两只小松鼠在围栏上追来打去。这本来是很美好的一刻,但就在那么烂漫的阳光下,程悦欣忽然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她忽然很想家,很想父母,很想下班一起逛街的同事,很想晚上一起k歌的闺蜜。她想啊想,想到单位食堂里的葱油饼,想到妈妈烧的红烧肉,想到小区门口卖的喉口包。眼前的两只小松鼠打成一堆,在抢一粒松果,程悦欣却忽然想流泪:你们至少有松果吃啊!

她茫然走回空荡荡的房子。楼上楼下,只剩了她一人,她想念起郝会会的大嗓门和林锐打游戏的声响。坐到书桌前,张思禹已经替她开好了电脑,一个Word,写了今天要背的单词和做的题。但程悦欣忽然烦躁,她气愤地关掉了那个word,开始看msn联系人里大家的博客。

莉莉说茶叶蛋又涨价了,王莹引用了一段亦舒。有人发毕业四周年的照片,有人发新开的下午茶店。此时此刻,加州与国内相差15个小时,众人皆睡。只有程悦欣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像一只游荡的魂,在地球的另一端偷窥着那些人间气息。

单词背到A就再也背不下去了。张思禹给她定的目标是10月考托,明年考G,列了密密麻麻一张任务表。但程悦欣一点都打不起来精神,明知道有那么多事做,明知道自己可能真的来不及了,但就是一点都打不起来精神。

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打开了PPS看《越狱》。本来想好只看一集,一晃就看了两集,接着三集四集。午饭胡乱弄了点牛奶面包打发了。渐渐的,楼下客厅似乎传来了声响。先是林锐的脚步,接着是房东和郝会会的说话声。到了必须开灯的时候,张思禹推开房门进来了。

张思禹瞄了一眼电脑屏幕:“你在看电视啊?”

程悦欣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张思禹看见电脑桌上的面包屑,又问:“老婆,你中午只吃了面包啊?”

程悦欣忽然凶起来:“是啊,否则吃什么,又没东西吃!”

程悦欣的蛮不讲理让张思禹也有了两分怒气,他过去翻了翻托福单词书和留下的那些题,只见一片空白。

“你今天没复习啊?”张思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点。

“嗯,”程悦欣回答。

“为什么呢?”张思禹追问。

“不想复习,就是不想复习。”

张思禹吸了一口气:“老婆,我们不是说好的么,10月份要考托福,明年考GRE,你有了成绩,才好申请学校开始上学啊。”

程悦欣背着脸不看张思禹。

“你到底怎么了?”

“你是个骗子!”程悦欣忽然叫了起来。

“我怎么是骗子?”张思禹摸不着头脑。

“你说过你养我的!才两个月,你就反悔了!你就是个骗子!”程悦欣转过脸来,整张脸憋得通红,眼泪喷涌,喉咙口有一吸一吸的痰音。

程悦欣扑到床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声闷在枕头里,连续而悲戚地低鸣,张思禹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如何进退。

程悦欣这场蓄谋已久。从一开始的痛哭,到后来的呜咽,到一思想就更难受的反转,如一曲拉不完的二胡,高高低低,连绵不绝。每当张思禹以为告一段落自己可以上去安慰时,总有新仇旧恨拉开一段新篇章。

昏天黑地,飞沙走石,不知人间究竟是何年月。

终于,哭到弹尽粮绝,程悦欣觉得身体被掏空了。

张思禹小心翼翼地走近她,悄悄躺在床的另一边,用手扳她的肩:“老婆,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程悦欣的喉咙哑了,低低吐出一句话:“我想吃喉口包。”

张思禹茫然:“什么包?”

程悦欣重复:“喉口包!”

张思禹不敢再问,只好翻身起来问谷歌。一查,喉口包,浙江点心,形如肉包,只是个头稍小,可以一口一个,故名,喉口包。

张思禹再轻轻坐回去:“你想吃肉包啊?我明天给你带两个回来好么?或者我让柱嫂明天从他们超市的熟食部给你带两个回来?”

程悦欣顶着肿成核桃的眼睛看着他:“我不要吃肉包,我就要吃喉口包!喉口包!”

张思禹楞了一愣:“你是不是想家啦?”

这一句,又击中了程悦欣的开关。她一下扑到张思禹的身上,眼泪鼻涕顺流而下:“我不喜欢美国,我一点都不喜欢美国!我想回家,我想回国!”

程悦欣在张思禹怀里一抽一抽,张思禹只好安慰她:“我刚来时候也不喜欢美国。你还算好了,你看,到了美国有房子住,有地方睡。我刚来时候,前几晚都住别人家。客厅地上扔个床垫,我就睡上面。半夜倒时差三点就醒了。那时候就后悔啊,满脑子都在想,我为什么要来美国啊。想啊想,想到早上天亮了,洗把脸,照样找房子,捡家具,上课,做TA (助教)。”

“你的家具还是捡的啊?”程悦欣诧异。

“对啊,捡家具太正常了。认识的师兄师姐谁要走了,很多家具就半卖半送。你看这个床头柜,那么重,我当时一个人搬,腰痛了一个月。还有刚上学时候,有时候都听不懂教授说什么,看同样新来的印度同学,人家就一个劲举手,滔滔不绝,那口音我也听不懂。那时候心里就想,哎呀,我到底能不能在美国呆下去啊。”

程悦欣不说话,像只小猫一样安静伏着,边听边用手指抠张思禹领口的扣子:“都是这样么?”

张思禹:“柱哥更惨啊。柱哥刚来的时候,在玉米地里一个大学,那个大冬天,半年都是积雪。前一年秋天掉一个钱包,第二年开春雪化了,人家捡到给你送回来。他们刚出国时候比我们可艰苦啊。哪里像你还能网上看片子?柱哥说,他出国那年他表妹送了他一套《流星花园》的DVD,晚上一个人寂寞了,就看一集,都不敢多看,每天看一集,怕一下子看完就没有了。”

程悦欣不说话,良久才轻轻问:“那你们后来都是怎么习惯的呢?”

张思禹拍拍她:“慢慢就会习惯了。”

“慢慢有多慢?”程悦欣大张双眼,像小鹿一样委屈。

“慢慢,就是慢慢吧,”张思禹摸了摸她的头发,“等你上了学,找到了工作,就慢慢习惯了。”

“你现在还想家么?”程悦欣勾住他脖子问。

“现在你来了,这就是我的家,”张思禹笑得一脸温和。

程悦欣头抵在张思禹胸口,听着张思禹的心跳,良久,她缩了缩鼻涕:“但我还是想吃喉口包,特别特别特别想吃。”

第二天早上,程悦欣起了个大早。张思禹走后,她久违地在厕所给自己画了个妆,眼睫毛翘起来的那一刻,仿佛又回到国内要穿着高跟鞋上班的日子。左右转着欣赏了下自己的妆面,一出门,差点撞上郝会会。

郝会会笑:“禹嫂,我包了包子,要不要吃?”

宣宣软软的小包子,冒着热气,洇润了程悦欣的眼睛。

郝会会在厨房有点忐忑:“我没包过小包子,是不是长得不一样啊?”

程悦欣不好意思低下头:“会会,我昨天是不是哭得很响,大家都听到了?”

郝会会搓搓手:“有啥啊,刚来想家么,多正常啊。我刚来也想家,谁不想啊?”捏了一个小包子给程悦欣,“你尝尝,味道怎么样?禹哥说你们吃纯肉的,我就没放白菜,快点尝尝!”

程悦欣托着那个包子,忽然想抱抱眼前那个满脸晒斑的郝会会。郝会会向来对她热情,但她并不领情。或许潜意识里,她觉得她们是不同的,自己是不可能和这个没文化的“乡下人”做朋友的。但包子放到她手上的那一刻,程悦欣忽然想:这是在美国,谁不是乡下人?哪个还是本地人么?没文化,自己是北大清华的么?自己是什么博士么?一个连店员说话都听不懂的人,凭什么还看不起别人没文化。

程悦欣的眼泪又要出来了,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感动,赶紧把包子塞进嘴里遮掩。

“好吃,真好吃,”程悦欣由衷赞美。

“你喜欢吃就好,”郝会会舒心地笑,“包包子还不简单么?你下次要吃跟我说,我来做,又不是吃什么满汉全席!”

“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啊?”程悦欣现在想了解郝会会了。

“今天有快递,金柱买了打印机,今天送到,就让我在家里等,我请了假了,”郝会会一笑起来,眼睛弯弯,其实还挺甜。

但程悦欣没有想到,打印机一来来了十二台!当Fedex的小哥往下搬第7个箱子的时候,程悦欣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你们为什么要买那么多打印机?开地下工厂么?”程悦欣捅捅郝会会。

“金柱说有丢,特别便宜,以后放在cragslist(美国论坛)上卖,可以多卖一百多呢!”郝会会英语发音不好,把Deal统一念成丢。

程悦欣弯腰帮忙把这些打印机搬进车库,只觉像铁一样沉甸甸的。

“你别搬了,”程悦欣看着郝会会的肚子,“怀孕别搬那么重的东西!”

“没事没事,我哪有那么娇贵,从小干活干习惯了,你放着,我来搬!”郝会会毫不在意。

晚上再见张思禹,程悦欣全然没有了前一天的颓废。

“老公,”程悦欣勾住张思禹的脖子,“我觉得我一定要好好努力。”

张思禹:“你怎么一天就想明白了?”

“你看啊,郝会会大着个肚子,每天还那么辛苦,又去中国超市打工,还帮胡金柱卖东西。关键是,什么时候见她都乐呵呵的。她可以,我怎么就不行呢,对吧?”程悦欣信心满满地抬抬下巴。

张思禹刮一下她鼻子:“我才不会让你大着肚子去中国超市打工。”

程悦欣点头:“那倒是,今天那么多打印机,那么重,胡金柱好意思让他老婆一个人搬,真不是什么好人。”

正在这时,楼底下一阵嘈杂。房东冯品芝的声音传了上来:“你们谁把我车库堆成这个样子的!出来!”

不一会儿,郝会会谦卑的笑声出现在楼底下:“大妈大妈,暂时放一放,过两天就拿走了。”

冯品芝翻个白眼:“暂时放一放啊?这是你家啊?你想暂时放就暂时放啊?”用脚一踢箱子,“什么东西啊?你自己看看,我还有地方走路么!我去洗衣服怎么洗?你跟我说我怎么洗?!”

洗衣机烘干机都在车库,十几个箱子就地一堆,确实很难走过去了。

“大妈,你别生气,我来收,我一定给你收好!”郝会会赔笑。说着,奋力搬起一个箱子来叠在另一个上。

冯品芝看着她微凸的肚子蹲上蹲下,更气不打一处来:“好来!放着放着!你看到你怕好了吧!不要出点什么事情赖在我头上。你男人真的好意思的哦?!”

等冯品芝骂骂咧咧的声音消失了,程悦欣踢张思禹一脚:“快点下去帮忙啊,真的让柱嫂一个人搬啊?”

张思禹本来衣衫不整已经在床上了,此刻只好叹口气放开老婆。


图片来自网络


    关注 虎皮妈的夜航船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