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 雨季

季节更移，世间方熙熙多趣。晴雨变换亦是如此。...

每个时节都有自己的烦恼，也有独属于它的乐趣。同样的雨季里有人写出了文集，有人增加了抑郁。世间之事，除了运与命，说到底，存乎一心而已。

——弥生《雨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叠为传唱千古的闲愁。

十几年前我从北京到东京，北方人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梅雨——原来真的可以持续两个月都在下雨的。没收好的衣物竟会长霉，同事里有个头发轻软量多的女孩，只能把短发扎起，否则发型会因潮湿而膨胀成爆炸式。东京和中国江南的梅雨一脉相承，都源自太平洋里的暖湿气流，有着相似的到来时期和秉性，还引发同样的梅雨症候群。不论哪里的养生学家，这个时期都告诉人们，要注意排除湿气，保持身心健康。

岭南并没有梅雨，但有同样悠长的雨季。通常一过春节，雨就持续地下将起来了。天气阴凉潮湿，雨水中满地落叶，这是岭南初春标志性的画面。有时气温升高，回南天出现，家中若不严闭门窗，既暖且湿的空气进来，撞到墙壁上、地面上，都会化而为水。除湿机要大显身手了。这是我在岭南度过的第三个雨季。今年春天一反常态，晴日居多，到了五月六月才大规模地降起雨来。和本地朋友聊起，原来这也是有说法的，叫做龙舟水。

天气预报看过去，一连几个星期都是雨的符号，颇使人惆怅。村上春树在游记里惊叹过奥地利的雨实在厉害，无论是雨量还是持续时间都远非日本的梅雨可比，而那里的很多人一不撑伞二不穿雨衣，悠悠然满不在乎地走在街上。他的结论是，人是可以进化到适应气候的。

这话肯定没错，却多少有些小题大做了。严寒、酷暑、雨雪、大风、甚至火山地震，哪一种是当地人不能适应的呢？如果下雨是生活的常态，也只能顺其自然。雨下或不下，生活总要继续。而且日子久了，就能摸透每次雨季的脾气。比如今年，从早到晚密不透风的雨只是少数，多半的雨是下下停停的，可以出门买个菜散个步。甚至太阳也会偶尔露面，衣服床品洗净脱水后，挂起来不到一日就能干透了。

在雨季里，闲人似乎更有闲散的理由，连交游会友都亦发免了，只剩下与自己的相处。早上送孩子去了幼儿园，就算完成一天工作的一半。捞出昨日煮好又在卤汁里浸了一夜的牛肉，薄薄切上一盘，烫一壶老酒。风声雨声里独酌两杯，无端便生出几分绿林好汉快意恩仇的江湖气。

露台上的茶桌必不可少。没有阳光的炙热，过堂风吹来时无比清凉。烤一炉黄油饼干，沏一壶凤凰单枞，看雨也有看世界杯的仪式感。

此时你是孤独的，天地之间，只有你一个人存在。此时你的内心又是格外丰盈的，因为这天、这地、这满城风雨都与你同在。雨季多有雾。最喜突然雾浓，那白色的雾有如实质，充满灵性，像液体甚至像固体一样涌上来，挤到你身边来。平时仿佛近在咫尺的电视塔看不见了。甚至身旁不远处的栏杆也看不见了。你还能做什么呢？只能一动不动地不惊扰它，不管手里有茶还是有酒，都慢慢地喝完，别去管此情此景是天上还是人间。

雾散去，环视周围，一切依然是现世的样子。还好还好，你不是那烂柯人。

被雨关在房间里动弹不得的时候，就多读些书吧。这个雨季，知堂的书又拿起来重读。在他所有自编集中，最是平淡自然、最为性情的一本，要数《雨天的书》了。雨天是闲适也是沉闷的。雨天里可以谈些什么呢？小到吃吃喝喝，大到生老病死。

事实上这些即是生活本身，不论晴天雨天都同样发生。只是放在雨天里思考叙说，仿佛格外有了或深远或沉重的意义。

就这样，看几页书，画几笔画，到露台喝喝茶，看看雨。困倦了刚好睡个悠长的午觉，雨声沥沥，竹簟生凉。

一日有梦，我对着眼前的情境写了两句诗，得意非凡。醒来后发现诗是好诗，亦是写实，却只能默默懊恼，“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这为什么不是我写的呢。同一节奏连绵不断的雨总有些单调，相较之下，变调的急雨可爱多了。有研究说极端天气能使人脑产生多巴胺，当然前提是，你在一个安全舒适的室内。

看那雨来的气势啊！一刹那间就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骤雨的前线如千军万马飞速向你的方向推进，转眼已是倾盆瓢泼，偶来的愁绪烦恼也跟着眼前的雨水一泻而下了。用不了太长时间，云收雨散，各处躲避的人们又纷纷恢复行路，商贩继续叫卖，你也可以出门散散心了。

傍晚的雨歇最是舒服，比白天要凉爽很多。小路上落花成阵，这时蜗牛也出来了，蛞蝓也出来了。到底是岭南，蜗牛大如小儿拳头，蛞蝓也与别处的鼻涕虫不同，不光个头大，表皮也粗糙坚韧许多，我猜它大概是不怕盐的。

每次散步都能见到好几条蛞蝓，伸着两个小触角慢悠悠爬行在砖地与草坪之间，身后留下一条亮闪闪的粘液。我有时童心大发，随手取一枝草秆，将这蛞蝓一挑就翻过来，轻轻在腹部搔几下，它就蜷缩成一团。不理它继续走，一会儿回到同一个地方，那只蛞蝓还在附近不慌不忙地爬着，于是又蹲下将它翻过来。心里觉得好笑，继而笑意蔓延到脸上。孩子学会了这样的小恶作剧，更是乐此不疲。雨季终将过去，不论江南岭南，夏天的酷热已在虎视眈眈。吉田兼好说，季节更移，世间方熙熙多趣。晴雨变换亦是如此。

每个时节都有自己的烦恼，也有独属于它的乐趣。同样的雨季里有人写出了文集，有人增加了抑郁。世间之事，除了运与命，说到底，存乎一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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